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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21·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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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菲利西塔斯,我在里加的林登堡出生,我肯定不会在那里死去。我童年读过的旅游手册上这样写道:“林登堡隶属古老的冯·沃尔夫家族,目前的领主是保罗·冯·沃尔夫男爵。它的宅邸与该家族的斯托梅尔西堡、白城堡一样代表了我国十九世纪新文艺复兴建筑的最高峰。”我就是伊丽莎白和保罗的女儿,林登堡所有地产的半个继承人——假如我弟弟不幸死了,就是全部继承人——可我也不知道新文艺复兴究竟什么意思。奥斯瓦尔德告诉我:“只要见到很多长梯和尖顶,说一栋房子是新文艺复兴建筑准没错。”
奥斯瓦尔德是我的远房表亲,他来自遥远的美因河畔法兰克福,是冯·拉特家族的成员,普鲁士骑兵部队的一名中尉。自从十六岁那年初次会面,我就喜欢他了。与我在利沃尼亚和彼得堡能见到的人截然不同,他戴红色波点领结,会讲英语,无所不知。正是奥斯瓦尔德向我解释了布尔什维克的概念:“区区一群宵小之徒,一心觊觎别人的财产,就扯来犹太佬的哲学当遮羞布。”这就是他们在1917年推翻沙皇的原因,那时我爸爸和他的兄弟都在彼得堡。一群游.行中的铁道工人残暴的打死了博里斯伯父,直到我们在等待中耗尽最后的希望,爸爸依然下落不明。
列宁的军队不断沿着海岸向里加推进,一夜之间,我们的佃农就跑光了。林登堡,我最后的家也摇摇欲坠。1918年春天,爸爸的死讯终于从彼得堡传来,随后是奥斯瓦尔德的离去。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星光闪烁的夜晚,他借走了庄园最后一匹马,一面对我悲痛地高喊“Adieu”,一面急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妈妈很快也带我们离开了拉脱维亚的兵荒马乱,珠宝缝在衣服边缝里,到康斯坦茨已经遗失殆尽。在这个德国和瑞士交界的小镇停脚,全家靠索菲姑妈的接济度日。我的兄弟和我长得太快,总是没有面包,总是没有牛奶。
战争结束那天,全城响彻教堂的钟声。我躺在床上默默聆听,异教徒,丧钟。果不其然,大流感接踵而至。每天都有蒙上被单的人被抬出旅馆,这时又有传闻,列宁似乎要与白军和谈。妈妈决定铤而走险。我们在一个月的波折后辗转返回里加,发现昔日引以为傲的家被洗劫一空,庄园外墙斑斑点点都是弹痕,暗红的不知是哪些亲戚的血。
内战在利夫兰和库尔兰爆发了。我的弟弟约翰在一个多云的夜晚出走,擅作主张加入了威尔茨男爵反红军的志愿兵团。可他才刚满十五岁,他能干什么呢?我的家人四分五裂,博里斯伯父的遗孀爱丽丝又忽然改嫁给意大利大使托雷塔侯爵,他比她还要年轻十五岁。这对每个沃尔夫的名誉都是灾难。母亲在双重打击下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崩溃,从此她不再是我高贵慈爱的妈妈了,她竟然打发我自谋生路,休想再当个“吃闲饭的”。
可我还在等奥斯瓦尔德回来。
她肯定看穿了我的想法。“奥斯瓦尔德·冯·拉特,”她用属于村民的粗俗语言下断论:“是个没廉耻的下三滥。他家里是做生意的。现在我们破产了,他自然会保证你永远见不着他。还哭什么哭?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丫头?”
那一刻我恨透了她,巴不得布尔什维克立刻冲进来把她杀了,或者让我去死……我离开家,去了维也纳。
我要找一份工作。
“可你什么都不会呀,我亲爱的。”阿梅莉姨妈唉声叹气。她是我祖母弟弟的女儿,波将金和托尔斯泰血脉的结晶,自从革.命开始,她位于环城大道的家已经为源源不断的俄国亲戚充当了避难所。这里是个辉煌的地段,仅次于我在彼得堡见过的宫殿区。可是犹太商人的脚步络绎不绝,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在四处收购珠宝古玩,阿梅莉姨妈就以几百万克朗卖掉了她的米莱斯和丢勒,当时我们都觉得非常合理,第二天发现它只够买几杯咖啡。于是我学会了一个新词:通货膨胀。
“我俄语说的和德语一样好,法语也过得去,还听得懂意大利语。难道当个秘书还不够格吗?”
阿梅莉姨妈似乎也被说服了。她觉得秘书是个低贱的职业,但再不这样做的话,她和我之中迟早有一个要沦为清洁女工。靠她的关系介绍,我寄出了许多求职信(自然由我的爱沙尼亚表兄代笔,他是个流亡中的律师)。最后我签名:菲利西塔斯·冯·沃尔夫-林登堡,男爵小姐。想了想,又用力划掉了头衔和“冯”。
只有两封信得到了回音。第一个来自缺人手的P先生,他是个靠倒卖发财的匈牙利粮食贩子。等我来到面试地点(一个称得上寒碜的街区),发现他的办公室外足有七八个应聘者,没有一个像正经女人。所以我毫不后悔地提前离开了。第二个来自H·舍恩先生。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阿梅莉姨妈感慨我运气不错,因为此人是今年维也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对于这个年纪来说,他有钱得简直荒唐。不过战争结束前谁也没听过这号人物,因此就有各种离奇的传言,说他是当间谍发家的啦,或者是某某某的私生子,继承了一大笔海外遗产。”
在一条具体谣言里,某某某就是去世不久的德意志银行董事长阿道夫·冯·拉特。电光火石间,我希望的灰烬重新燃起火苗。假如这是事实,我要见的就是奥斯瓦尔德的亲戚了!
他在办公室等我。的确很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相貌很好看,似乎果真有奥斯瓦尔德的痕迹。定睛之下我又失望了,冯·拉特们都长着温柔的深色圆眼睛,但舍恩先生的眼睛是绿色的,目光专注又毫无起伏,我甚至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玻璃制品。
在生涩的自我介绍和几个常规问题之后,他开口了。他讲起话略带喉音,从中能听到夏夜波罗的海的潮水声。“冯·沃尔夫小姐。您的名字是菲利西塔斯?您出生在里加。”
“我想我全都写过了。”
“当然……冯·沃尔夫,久闻其名。一个名门望族。”
我没作声,拿不准他的意图。
“既然还有时间,不妨多谈谈您自己吧。”他看了眼怀表,用左手轻轻摩挲下巴,我的眼睛情不自禁跟随他细长手指的轨迹移动,这是奥斯瓦尔德的标志性动作。“您有俄国血统?”
“是的。”我祖父爱德华当过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副官;我的祖母索菲是波将金将军的女儿,她和奥尔加女大公、后来的符腾堡王后是闺中密友。我爸爸是参政员,博里斯伯父是沙皇的宫廷总管。“不过他们都死了。”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逗乐了,我很沮丧。俄国的贵族官衔在今天就像十万克朗的纸币,一钱不值。
“我很抱歉,小姐。除此之外呢?让我猜猜,梅特涅,迈恩多夫和齐柏林都是你的家族姻亲,还有……冯·拉特?”
我忽然想起了奥斯瓦尔德讽刺布尔乔亚的一句话,那就是他们对贵族谱系比我们自己还烂熟于胸,以此聊解望梅之渴。冯·拉特的姓氏从暴发户嘴里吐出刺痛了我。我的表情一定变得很难看,他终于也失去了听故事的耐心,两步从办公桌后绕到我面前,没头没脑宣布:“事实上,小姐,您大概看走了眼,我并不需要一个女秘书。”
意料之中的失望。
“不过我倒是需要一个妻子。”
这一切简直荒唐透顶。一个星期又三天后,我果真成为了他的妻子。那是在瑞典大使官邸的晚宴,阿梅莉姨妈和我受邀参加。如今回想起来,整个夜晚从头到尾萦绕着梦幻和陷阱的气息。大使的会客厅里竟有舍恩的身影,他被几个擅于钻营的法国官员团团包围,与西西里的亚历山德罗·库托亲王谈笑风生(后来我们发现他是马克思主义者——可到底是位亲王)。一见到我们出现,大使夫人便亲自领着他走来:“舍恩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冯·雷瓦尔伯爵夫人,她的侄女冯·沃尔夫男爵小姐。”
他欠身致意,吻了姨妈的手。
阿梅莉姨妈需要嗅盐,只好先行去休息室了。倒不是她被舍恩先生的充沛魅力迷倒了,虽然——必须承认——今天他从礼服驳头的弧线到口袋巾的花色都无可挑剔,不比任何显贵逊色——在我们熟知的正统社交礼仪里,应该将身份较低的一方介绍给对方。大使夫人不可能不明白这点,除非舍恩先生有不为人知的门第,或者世界评判身份的标准已经变了。他看起来踌躇满志,对自己的本事怀有不可动摇的信念。我费了最大的劲才没把红酒泼上那张漂亮面孔。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下意识的第一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舍恩先生是我们瑞典人呐。他父亲是大使的家族密友。”大使夫人诵经般滔滔不绝讲起来。“冯·沃尔夫小姐出生在里加,可怜的尼古拉沙皇和她的家族亲近着呢。你们两个小家伙看起来可真般配,是不是,ma chérie?”她转头唤来另一位女友。“这是堂娜爱丽丝·托马西,意大利大使堂彼得罗的夫人。”
“爱丽丝!”我脱口而出,气氛霎时凝固在半空。
她的礼服是全新的,真正的缎子,我为自己的手套自惭形秽(仔细看,它们并不成对)。她亲热的往我脸上贴了几下,再用曾让勃拉姆斯痴迷的动听嗓音向大使夫人娓娓解释,我是她前夫弟弟的长女,可怜的博里斯和我父亲都在俄国革命里遭遇不测。我本以为她至少该洒几滴泪,谁知爱丽丝很快便把话题转到她自己女儿身上。莉西,我的堂姐去年嫁了人,对方也是个银行家。舍恩先生认识安德烈·冯·皮尔肖男爵吗?不巧,他和东欧方面没有往来。他遗憾地回答。可当太太们才走开,他又转头告诉我:“冯·皮尔肖想当同性恋,长得又太难看,我四处装作不认识他。”
我躲在折扇后笑出了泪花,他若有所思望着某处:“其实我是孤儿。”
“我看您是骗子。”
枝型烛台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并不像开玩笑。
“对不起。但愿我能分担您的痛苦。”
“这是您答应我的别样方式吗?”
同情心瞬间烟消云散。我从未来得及正式进入社交界,对男人的油嘴滑舌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何况是漂亮的男人。“您有个好门第,而我有笔好收入,”那日他的话回响在耳边:“我们恰好有对方需要的东西,这还不算个充分的求婚理由吗?”
我知道他一点没错。通货膨胀一日赛一日离谱,奥斯瓦尔德杳无音讯,与红军的战争也看不到希望。假如——假如我答应他,我就会变成沃尔夫家最受人嫉妒的一员,再也不用忍受亲朋好友的施舍嘴脸,我可以去尼斯,去牛津和米兰,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说不定未来还能修缮我的林登堡,那些路易十四时期的家具,绵延不绝的草地,成片的椴树林,雾气氤氲的湖面。毕竟他也不算讨人厌,他的睫毛……
“先告诉我冯·拉特与您的真实关系。”我灵光一现,力图让自己显得没那么轻薄。某种东西在我心里碎裂了,我知道我会说“愿意”的。奥斯瓦尔德是个梦,可我不能再做梦了。
几滴香槟从杯口飞溅而出。“什么?”
“冯·拉特,阿道夫·冯·拉特先生与您的关系。”我留意到这个姓氏的威力,暗中兴奋起来。
“您期待听到的又是什么呢?”他又恢复了那种讨人厌的镇定声调。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有人说你们是父子。”
我未来的丈夫几乎绝倒,此后二十多年,我再也不曾见过这种恶魔般的大笑。他向我保证,冯·拉特老先生与他之间曾经存在的只有工作关系。在那之前,他在维也纳天真的学习美术,甚至从未听说过德意志银行。
“那您认识奥斯瓦尔德·冯·拉特吗?”
“不,不,我不认识。”
“您为什么不画画了?”
“您听我的,凌晨三点满手颜料和石墨能让最乐观的艺术家绝望。这时恰巧有个亲近的朋友,能为我引荐那位董事长先生。我就直接请他给我一份工作。”
“可真够自大的。”
“说的没错。”他笑眯眯的抱起胳膊。“何况那时我还对金融一窍不通!但冯·拉特先生最大的合作伙伴,瑞典银行,就掌控在我亲爱的亲生父亲手里。您吃惊了吗?不巧还是真的……现在您不反对的话,我们该以你相称了。你还愿意成为我妻子吗,我是不是非得跪下来?……谁去告诉她们,你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