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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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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白没穿万花弟子的外袍,随便披了件精干短衣,头发拿根玉簪盘着跟插着根树枝似的,一副工头的模样靠在门边,瞧着几个师弟搬进搬出,还指挥来指挥去,让人看了就很想打他。程青羽嘴上说着不管,脚下还是没忍住跑到这边来,一眼瞧见他在当大爷,当即道:“你最近是不是挨揍挨少了,有点飘?”
谢飞白不敢对着他装爷,站直身体笑道:“这不是手伤没好全嘛,而且也不是白帮忙,对不对,白师弟?”
年纪最轻的那个师弟抬起头来,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还有点细密的汗珠,少年笑道:“是,谢师兄答应替我们写法帖。”
“那是他应当的,颜师叔不在谷中,他本来就该干这个。”他转向谢飞白,“你这么大年纪了要点脸吧,前几年白装了那么久吗?”
谢飞白笑道:“你也知道我本来是什么样人,何必戳穿我。”
白靖尘搬完最后几卷书,擦了擦汗道:“其实我们也都知道的,只是同门之间这点小忙原本就是份内事。也谢过程师兄仗义直言了。”他面容可亲,言语得当,语气中三分俏皮打趣,倒让两个师兄都住了嘴。程青羽挽了袖子进去将最后一些零碎东西帮着放妥当,环顾一圈忽然皱眉道:
“老谢,你……”
谢飞白轻微地摇了摇头止住他话头,一边取出法帖,又捎上几盒少年人爱吃的甜点心将几位师弟送出门去,回过身来才点点头,道:“熄了。”
“你……”程青羽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刚想开口教训这个不安分的师兄,就听得谢飞白道:“我想试试……无法之法。”
两人一时静默,往日笼在谢飞白屋中常年不散的安神香料气息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散尽了,其实那缱绻温柔的味道曾经何等厚重浓郁,几年时间下来,屋中一桌一案都被浸彻,即使炉中云母片凉透,也会散发出淡而悠远的余味。只是程青羽这才注意到,谢飞白不仅换掉了之前陆明砂房内的家什,将他自己的也全数换了,珊瑚钩薄烟帐,错金炉犀角杯,统统堆在了几个木箱之中,如今室内一素如洗,纸窗草榻,仍有些生青的木头味。
“你……你可想好了?”程青羽问得有些艰涩,谢飞白点点头,道:“我的旧物被游脉香浸了太久,一时散不去味道,你若有用得着的尽管拿走,余下的我先锁到地窖中去。”
“你又何必如此着急?经络恢复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该有长期的打算才是。”
“正是因为有长期的打算,才不愿意耽搁日子。我不愿师尊担心,也没法就这么甩手闭关,何况还需要你相助,在自己家里是最好的选择。”
程青羽不说话了,谢飞白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说是恢复了六成余下慢慢养,实则旧伤反复,经脉滞涩,手部的问题更大,几乎是个无解之局面。偏生万花武学精妙之处全在指腕之上,谢飞白看似无恙,武学层次已大打折扣,不足全盛时五成。谢飞白虽然出身豪富,但半世以武立身,程青羽深知他此时心中不安之甚,尤过身受重伤之时。沉默半晌,终究只能道:
“你,自己掂量着点。”
谢飞白点了点头,笑道:“有你护航,我很放心。”
“我能护得了你一时,岂能护得了你一世?”程青羽转身出门,关门前留下一句话,谢飞白心中一震,不敢细想,连忙摇了摇头驱散这股不祥之感,将墙角几个堆旧物的木箱封好,盖上一层厚厚棉帘。
游脉香是维亚里入谷后不久,他与程青羽一同调制的香方,以安神,定气,助眠为目的,是怀梦草药效的重要辅助,本来常人熏一熏也有益处,谢飞白更是闻惯了,在家一时片刻离不得,但如今既要行不破不立之法,则一丝一毫也不能为外物打扰,游脉香中颇有几味强力香料,是万万不能再用的了。
洗经伐髓,重塑根骨,毕竟凶险万分。
程青羽边想边走,去的方向却是药库,他总觉着谢飞白这个决定做得仓促,甚是不安,可也实在了解这个义兄兼师兄,无论外表是温吞还是无赖,内里都是块石头,说不得劝不得。可让他真行此不破不立之法,以自己能为,当真护得住他么?
年少万花弟子心事重重,走到三星望月台阶下时还不慎小小绊了一下,晃了晃神,忽听得背后一声低沉男音,道:“程师弟。”
未回头先惊喜,却不为了别的,乃是因着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程青羽转身一礼,是难得的长揖到地,恭敬唤了一声:“大师兄。您回来了。”
万花谷中辈分看得远比一般江湖门派要轻,不同脉系之间分不清入门先后的事也是常有的,但全谷弟子若叫一声大师兄,就断不会是旁人,定是药王孙思邈座下首徒裴元。
裴元皱眉道:“早晨到的。你想什么呢?”
“……”程青羽犹豫了一会儿,才简短地将谢飞白之事说了,裴元听得眉头紧锁,摇头道:“真是胡闹。”
“我也觉得,此法一旦走岔,后果不是伤筋动骨这点小事。”程青羽无奈道。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裴元叹气道,谢程二人入门早,裴元与两人亦是相识年久知根知底,此刻走下台阶指了指瀑布下莲池,两人走到曲桥之上,水声隆隆,掩去大半人声。
“我听说你自从春初回谷就一直在忙,给小弟子的教材我看了,写得很好,我已叫他们再去抄了三十份,药库也很妥帖。”大师兄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又续道:“但看你自己,神思游动,脚步虚浮,面色青白,声音哑涩,你自己也是大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程青羽无言以对,他冬日在谷中休养之时,因着担心谢飞白,内伤未及养好,后来忙于各种事务,也无暇再安心养伤,不过仗着修为深厚,终于还是被裴元一眼看穿,裴元又道:
“我知道你和谢师弟情分深厚非比寻常,然而他是个明白人,你却不是。”程青羽一震,抬头看了一眼大师兄,又低下头去。
“此事你不要再管,他在万花谷中,难道还能出了什么大错?早课的事你也暂时卸下,虹师妹如今上手了,照管得了那帮孩子。你只安心把虚亏补足。”
一席话说得程青羽只能低头答应。裴元顿了顿,又道:“我这回回来,带回几卷稀奇医书。”他像是犹豫着什么终究没说,只简短道:“若有所需,尽管来取。”
程青羽愣了一愣,抬头仔细看了看自己这位平日里自带三分生人勿近气场的大师兄,似乎是想读出些什么,但终究没问,只又一次恭敬行礼。裴元点了点头,朝落星湖走去,大袖飘飞,肩背笔挺如一杆墨竹。当师弟的叹了口气,继续朝药库而去。
大师兄通透,又额外照拂于他,只是其中道理,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呢?
不知是不是因着故乡久别,圣墓山的月亮,瞧着比别的地方都格外大而圆些,璀璨晶莹的一轮挂在空中,千年空静,未有丝毫更改。
已是春末,但圣墓山的夜晚仍然凉意侵衣,明教弟子大多有武功傍身,不太畏惧普通寒凉。只是维亚里如今丹田气海空空荡荡,也就没办法调起内息保护自己了,只好从窗边站起来,紧紧关上窗子,又裹上一件长衣,手伸进水盆里时,不自觉缩了一下。
他敷衍了事地捧起些凉水胡乱洗了把脸,连残水也不想出门去倒,几步倒回床上,坚硬的床板硌得背脊生疼也懒得动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躺着却丝毫没有睡意。
有内力在身之人,不仅行动比常人轻便,五感也比常人灵敏,内力每上一层,所能视,听,嗅,触到的东西就会更开阔一层,内功修为登峰造极之大家,数里外听到来犯之敌的脚步声也是可能的。
而习武之人内力被废,无法与人动手不论,一瞬间的闭塞感就足以让人极度不安,仿佛眼前蒙纱,耳中塞布,连手指的触觉都会迟钝许多。维亚里觉得自己如同被套进了一个壳中,往常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如今全成奢望。圣墓山前流转不息的圣火之力,能将身负明教内力的弟子送上山巅,可笑的是他在空中却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险些坠落,幸好陆明辰刚好路过,一把接住他带上山顶。
饶是陆明辰的动作已经很快,维亚里还是听到了山下明教弟子与教众混杂的人群中,传来未加掩饰的笑声。
一瞬间满身血液冲上头顶,维亚里几乎就要冲下去找发笑之人动手,陆明辰还未来得及拉住他,他却自己停下了脚步。
动手?怎么动?
陆明辰的叹息在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维亚里觉得冲上头顶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他没有立场与陆明辰生气,也没有办法亲手教训嘲笑他的人,现在连杂活也帮不了什么了,那些跑腿劈柴之类的事,随便一个入门几年的小弟子都比他做得快。
“这房间怎么亮着灯?”
“有人啊,有人肯定有灯。”
“那不是空了好几年了吗?怎么忽然有人了。”
“你不知道?明辰师兄亲自去中原带回来的,可惜没武功,听说今天从圣火那差点摔下去。估计是哪个长老的亲属吧。”
“没武功还住这么好的位置,看来是关系很硬了。”
“说的也是,教中本来就艰难,还养这么多废物。”
两个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说话的人声音都很稚嫩,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大约是被师父分派了巡夜的任务,稚嫩声音中还带着少年老成,揣测恶意而理所应当。维亚里像是被点了穴似的躺在床上,半晌,全身细细地开始发起抖来。
“砰!”猛然一拳砸在床板上,少年顾不上被震得发麻的手掌,横过臂弯掩住脸,忽然大声而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哭声中夹杂了模糊的低吼:
“我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
高级弟子的居所相互之间隔得甚远,深夜里绝望的哭泣声很快消散在空气中。维亚里蜷起身体,双臂死死抱着头,喉咙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若不放声怒吼哭泣就要噬人一般,逼得他声嘶力竭,直到咽喉红肿全然嘶哑也无法停止。曾握过刀的手指胡乱地插在散乱的发中,无意识地将指间大绺拳曲金发用力拽紧。
就连疼痛都迟钝,就连发泄都无力。
直到彻底脱力不得不睡去,明教少年仍旧保持着蜷身的姿势,咬破出血的唇间仍含着三个字。
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