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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家信 ...

  •   房内侍卫都悄声退了个干净,大厅里只剩父子二人。
      夕阳西下,金黄的光线从窗棂射入,打在地上,把两人的影子交叠地印在一起。罗艺呆呆地盯了罗成半晌,起身挪动椅子,靠紧罗成身边坐下,低声问:“成儿,在想什么?”
      罗成垂下眼睑,依旧不说话。
      罗艺伸过手,轻拍儿子瘦削的肩,泪水渐渐地溢满眼眶,轻声说:“儿啊,你瘦了好多啊!爹爹跟你娘太担心你了。”
      罗成向后直了直身子,躲开罗艺的手,起身跪下,头叩在地上,闷声说:“是儿臣命中的劫数,非父王之过,求父王不要放在心上。”
      罗艺泪下:“是父王不该动了挟制你的心思,才让孟光有机可乘,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差点就没命了,你娘也几乎赔上一命。”
      他擦了一把泪,急切地说:“你听我说,你必须跟我回幽州。明月珏还在你身上吗?你千万不要贸然自已复通经脉,明月珏所携功力太过强横,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罗成低着头,看不见脸色,只回答着话:“父王不必担心,儿子没事,那金针袁师叔早已帮我取出来了。”
      罗艺半晌无言,立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一下,又重新关好了门,复又来到罗成身边,低声说:“你以为父王那么狠心,只想废你武功吗?孩子呀,为了保全你性命,我实在是无奈之举呀!”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地坐下,弯起腿手支在膝上,边揉着额角喃喃地说:“阴差阳错,也许都是命吧。这些不得已的苦衷,我本想一个人烂在肚子里,不让你再像我一样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可现在,成儿啊,父王不得不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真相”?罗成吃惊地抬起头,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父亲,心里不由得一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王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曾经乌黑的两鬓如今花白似枯枝落霜,眉心嘴角也有了刀刻般深深的皱纹,只是眼睛一如既往清澈明亮,炯炯有神,从那黑黑的瞳仁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罗成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他在父王强烈中爱意的包围中感到窒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地收拾心绪。
      罗艺望着窗外的一缕斜阳,细微的尘土在光线里飘浮,屋内的器物显得简陋黯淡。他幽幽地讲述起往事:
      在洛阳时,我告诉你明月珏的事,因当时在场的人太多,我只说了一半的话。明月珏是驰名天下的王器,其灵性非凡品可比,它会选择它的宿主,一旦择主则会强行贯通经络,操控人的意识和心志,助那人成王成霸。本来由它自择是顺应天意,可千秋子自创了玉珏功,却是用凡人之力强行控制玉珏,强迫玉珏接受宿主,就好比三岁幼童拿起千斤大锤,无论拿起或放下都会受伤。我父亲罗辉玉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为了罗家成就霸业,他冒死修练玉珏功,因过于急燥,几次险些走火。千秋子也劝他从儿子中挑一个合适的人从小修练,会更稳妥些,可他就是不听,执意要自己修练。也是机缘巧合,有一天黑夜里他突袭突厥的一个部落,掳获了一个突厥女子,父亲见她冰肌玉骨,生得极美就要了她。哪知那个女人居然是突厥的一位公主,据说体寒似冰携带阴邪之气被族人抛弃。父亲如获至宝,那女子与父亲合体后能卸除玉珏功的强横火毒,使修练玉珏功的人能进入更高的层级,达到千年功力。这就是为什么父亲突然宠爱起突厥公主,实在是无关情事,只是为了罗家霸业。后来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父亲却无法给她名分,只得把那个孩子抱过来交给崔氏抚养,而那个突厥公主生的孩子就是我。
      那一年,玉珏的事被告发,父亲和兰陵王都被召到邺城,高纬追问明月珏下落,兰陵王自然是不知道,父亲也推说不知,高纬要讨还玉珏,父亲推说转赠给一个道士了,高纬当时没说什么,放他们两人走了。可不久兰陵王突然被赐死,父亲意识到危机,立即在儿子们中选择继承人,我的两个哥哥都无法承受玉珏的火毒之力,只有我可以。父亲就把玉珏传给了我,我在洛阳时给你讲的千秋子为我医病的事,故意说错了前后时间,不是千秋子与我意外相遇,而是他那时已在我们府中呆了十年,并且已经教父亲习练了玉珏功。
      父亲欲让千秋子带我亡命突厥,我嫡母崔氏舍不得,要再赶制几件衣服让我带着,耽搁了两天,高纬的大兵就包围了幽州。高纬势大,幽州城孤城难守,为了不连累城中的百姓,父亲出城与高纬见面,一再申诉恳求,高纬答应他绑了全家出城献降,就不会屠城。父亲无奈,就把母亲崔氏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绑了,又绑了我两个叔叔家里的十几个堂兄弟,一并出城纳命,我的祖父扮成老奴,悄悄地带着千秋子和我、还有一个最小的叔叔从王府的地道跑到了城外,昼夜不停地投奔了突厥。
      高纬当场杀了罗氏一族二百多人,又把幽州的靖边侯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玉珏。高纬只得把父亲带回邺城囚禁。派人伪造书信,把突厥公主也骗到邺城,父亲知道了我跟爷爷已逃了出去,当晚就和突厥公主在狱中双双自尽。明月珏啊,是两百多条人命换来的,那些人对于罗家来说,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棋子,在谋取大势的过程中必须舍弃的棋子!
      后来我祖父从突厥借兵重夺了幽云十六州,逼迫高纬为父亲翻了案,重新追封了侯爵风光大葬。祖父为了掩盖明月珏的事,故意编造了一个风月冤孽的情事,污了父亲清白之名,这也是父亲必须为家族做出的牺牲。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你练玉珏功,千秋子说你的体质不适合练玉珏功,我想让你不再习武,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是杨林来征讨幽州时,我真的很害怕,大隋兵势如洪,南陈北齐均被他所灭,区区幽州,势同螳臂挡车,一旦败了,罗家必被灭族,我那时只想着让你离开避祸,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了玉珏,犹豫再三,才决定把玉珏传给你。
      把玉珏分开,是千秋子想出来的办法,他带着你到了凤凰岭投了你师父袁天泽,你五岁那年他去世时反复叮嘱不得让玉珏分离,死了都闭不上眼。唉!他是一个寂寂无名的道士,因为一块玉珏改变了自己和罗家的命运,辅佐了罗家三代人想建功立业,却在我与杨林对战正酣时黯然死去,不能不让人感叹生命无常……
      罗成静静地听着,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待罗艺不说了,看着他时,才缓缓地抬起头,也看向罗艺刚才看着的小窗,平淡而坚定地说:“父王,儿臣明白!明白儿子身上担负的责任,儿子十几年来出生入死,也是不敢辜负罗家先祖的期望,罗家基业是先祖数十年血战所得,这一点不用父王提点,儿臣时刻不敢忘。
      只是现如今,父王不要试图说服儿子了,颉利可汗不可不御,父王只管带兵回幽州,但苏定方必须留下。现在两军对峙,稍有变故就会有灭顶之灾,我要是再走了,分明是置世民于死地。我不能临阵脱逃,叫天下英雄耻笑。”
      罗艺唏嘘,叹道:“我的话还没有到重点,玉珏伤你甚重,需要伐经洗髓,我用金针刺穴,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合璧后复通经脉,这过程非常凶险,会出现什么事我都不敢预测。但是儿子啊,父王是过来人,希望你在我的翼护下安然渡过这浴火的过程。无论如何,即使不理解老父的心,也请你看在你母亲面上,跟为父回幽州吧。”
      罗成微微一笑:“儿臣若只顾个人性命撤军回幽州,玄甲军十万人全要命丧虎牢。以一命救十万命,儿臣以为值了。”罗艺黯然半晌才说:“你现在是长大了,父王的话是半点儿也不肯听,李世民死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此时正该坐收渔利才是。”
      罗成吃惊地盯着父亲,心里暗暗地说,原来父王降唐还是另有打算,他始终都是那个图谋江山的父王!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父王啊,天下大势已定。即使世民在虎牢败了,对于秦王殿下是个损失,可对于却大唐未动根本,河间王李孝恭、驸马柴绍都是人中豪杰,战事会持续个几年,最终也还是窦建德败局已定。怎么父王就看不透呢?虎牢是消灭窦建德的绝佳时机,会使天下大定提前好几年,不能放过。
      罗艺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父王知道你想早日结束战争,还百姓一个太平世界。可你想过吗?一个安定强势的朝廷怎么会容得下幽燕铁骑的存在?到那时,便是我们与李唐刀兵相见之时。我们现在退出虎牢,李世民必败无疑,让窦建德多消耗他几年,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成儿啊,你是真的糊涂,还是不想要这天下了?”
      罗成明澈的眼睛坦然对上了父亲的眼睛:“父王,儿臣在虎牢城外与秦王结拜,誓同生死。大唐统一的大势已定,我们没有能力灭掉他。儿臣想帮世民成为大唐之主,然后与他单独对决,以剑定存亡,不起刀兵,不害百姓。”
      罗艺无奈地冷笑:“唉!争夺天下岂是儿戏?那李世民必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要利用你,一旦事成,他会杀了你的。”
      罗成淡淡地说:“那是我的命!是我轻信世民的果报。我可以选择做或是不做,却不能选择因之产生的后果!所以,这就是我的选择。如果李世民非守诺之人,那我也只能与他决一死战。在此之前,我不会让别人杀了他。”
      罗艺默然,手缩在袖内攥得生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样劝得动一意孤行的儿子。
      半晌,罗艺又叹了一声,试探着说:“父亲老了,精力不济,坤儿年幼,诸多军政事务忙不过来,以前你管的好多事,现在都交给薛万彻去管,把练兵的事儿都给耽搁了……你什么时候回幽州?打完了虎牢回吗?”
      见罗成不作声,又说:“我已上表给皇上,要封你为燕郡王世子。”
      罗成岔开话题:“天不早了,儿子陪您用膳,早点歇息吧。”
      罗艺恨恨地直憋气,又不敢太使性,只得叫人传了饭,又叫庄氏和朝云进来,一家人寂寂地用了饭。
      罗艺看罗成心不在焉,一幅雷打不进的样子,只得放弃了再谈心的想法。看庄氏朝云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话,只得沉着了脸说了句:“成儿,芙蓉,你们夫妻多日不见,回房去早点歇了吧。”
      这边庄氏、朝云如逢大赦,忙施礼请了安,跟罗成退到后院,夫妻进屋坐下。
      朝云忙抱了孩子过来喂奶。罗成笑嘻嘻地凑过来,看小孩子鼓着红彤彤的腮,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罗成看。
      朝云笑道:“平时认生得很,看见生人就哭了,今儿真好,想是父女连心吧。”
      庄氏打趣道:“是殿下生得太好了,小郡主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吧!”
      罗成用手指去触弄孩子的小嘴,女婴回过头,含住的罗成的手指,口水拉拉地啃起来。
      罗成心里漾满温暖地柔情,这纤弱的小生命,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是他饱受苦难的补偿,是他艰难挣扎中一丝慰藉。他在心中暗暗感激苍天。
      夫妻又闲话了一会儿,朝云抱着女儿回房去睡。庄氏陪罗成沐浴完了,宽衣上床。罗成斜倚在床头,看着一本闲书。
      庄氏轻衣赤脚,云鬓蓬松,从侍女手中接过红枣银耳汤,用银勺端到嘴边吹凉,方送至罗成嘴边。罗成呡了一口,说了声太甜,就不再喝了。
      庄氏自将那盏汤喝尽了,又清了口,方打发走了侍女,悄悄爬上床来,伸手递过一个白色锦盒。
      罗成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立刻地粘住了目光:那个锦盒上缂丝花草,是秦氏王妃最喜欢的。再一细看,罗成立刻认出,那个锦盒是母亲的。
      他伸手一把夺了过来,打开锦盒,是一只翠玉的镶金步摇。他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摸上面的赤金坠子。那只金步摇是母亲过生日时,他和表哥秦琼一起在街市上首饰铺里买来送给母亲的。母亲高兴地戴起来让他们哥儿俩看,结果给燕郡王看见了,嘲笑表哥太老土,买的东西样子太俗,气得他好长时间没理父王。
      庄氏在旁边轻声说:“母亲有书信捎给你。”
      说着,呈了一张红笺上来。
      罗成接过,打开来看。娟秀的小字,是母亲常用的章草写法。
      信写得很简短,只叮嘱罗成注意冷暖,保重身体。最后一句却是:汝父改立罗坤为世子,令母心生寒意。自古母以子贵,母亲何以自处?望儿见信,带母离开幽州,从子逐天涯亦无恨。
      罗成几乎泪下,渐渐地沉下脸来,皱起了眉。扔下信问庄氏:“父王跟你说什么了?你又故作聪明了吧?”
      庄氏听着话头不对,忙偎依在他身上,伸手揉着他胸口,撒娇道:“殿下,别那么大火气,奴婢还不是为着王妃娘娘着想。”
      罗成叹了口气:“芙蓉,卖弄聪明会害死人的。父亲自知劝不动我,就叫你使计。你仿写我母亲的笔体伪造信件已是罪不可恕!你还疏忽了一点,幽州没有这种红笺,这种锦制红笺产自蜀地,以花汁染丝,一页可值千金。又是你从洛阳宫宝库里拿的?你太放肆了!”
      庄氏惊出一身冷汗,忙爬下床,跪在地下,哭道:“臣妾知错了,实在是燕郡王苦求,我也怜惜王妃思子心切,才出此下策,亦知瞒不过殿下,只是为了王妃也要放手一博。殿下要怪,就赐臣妾死吧。”
      罗成看着她,沉吟着说:“你素日里只恨我为什么总念着线娘,我告诉你,她对我透澈得一眼可穿,从来也不会对我说半句虚言。”
      庄氏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看,听罗成起了床,还以为罗成要拉她起来,偷瞟一眼,吓了一跳,罗成起身穿好衣服,欲向外走。
      庄氏跪爬几步,抱住他腿,哭道:“殿下息怒啊!奴婢知错了!殿下杀了奴婢吧,别气坏了身子。殿下若嫌弃,奴婢去廊下睡。”
      罗成站了一会儿,俯下身扶起她,才说:“我要连夜回营,否则难以脱身。明天父王会回幽州,也会带你们一起回,你们就随父王先回幽州去好好侍奉我母亲,等打完了仗,我自回幽州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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