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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平西乐 ...

  •   过去每次被宠幸过后,隋令娘都会偷偷地想,天子意气大概只在朝堂之上吧。
      一旦进了那软绡帐里,就成了她的摆布——朝堂之上的面容,也许要十年才见一老,然而帐中的身体,却一年一年都有差别。这些细微的不同,未曾亲近过的人,是断然无法想到的。
      其实,游腻过她身躯之上的那些男人,莫不是如此。只是,她能摆布的,也不过就是这几场春宵而已。
      换不到一生的。

      后来渐渐地,她又不这么想了。
      就像方才皇帝还没有睡着时,令娘支着赤裸的半身,柔软的身线宛如刚要沉静下来的海浪,细密的汗此时一点点地收了,只剩下轻微的喘息,不一会儿也就平歇。她的另一只手撮一绺长发撩拨地刮过他的脸,幽幽地问:“陛下,仁贵妃在洛阳的行宫待了半月有余了吧?”
      “嗯,差不多了。”皇帝搭着眼,欢爱之后像是很享受那脸上的酥痒,麻麻懒懒的,语调间已有了困意。
      于是令娘嘟着嘴问:“陛下就不想她吗?”
      皇帝便把搂在她腰间的胳膊箍紧了几分:“令娘不是回来陪朕了么?”
      “令娘一个卑贱舞娘,又怎能和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那你为何突然问起?”皇帝问道。对于“卑贱”二字,罔若未闻。
      “因为陛下同意让栖那随仁贵妃出宫这件事,令娘委实不能了解呢。只是听到这消息时,令娘又不在京城……”
      “栖那是韶儿的师父,有何不可?”
      “可是仁贵妃她……”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一翻身把她压下,问:“令娘,你是在替仁贵妃担心还是在替栖那担心?”
      眉宇间已有不悦的横霸。倒是精神头也回来了一些。
      “令娘不敢,令娘只是在替陛下着想。”
      “替朕着想?”皇帝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那朕倒要看看你怎么替朕着想。”
      令娘也只得随着他妩媚地笑,满脸的风情如画销魂蚀骨。
      等皇帝终于疲惫下来沉沉睡去以后,令娘才不得不感叹,也许自己浑身的技艺一生的成就,将只在于此了,在于让一国之君有那么一刻的颠倒臣服。这样,够不够呢?

      回到合禄宫时才是三更。
      她住在这里面的一间“聆馆”之中,进门抬头便是一块匾额,上面写着“踩铃儿”三个大字,是前年皇帝亲笔御赐的。同时赏的人,还有绢绣和栖那——绢绣的是“燕歌子”,而栖那的那块匾是“平西乐”。
      其实那次她和栖那绢绣一起表演的,只是一曲乐府的《平西乐》,栖那新填了调子,他的琴、绢绣的歌,她跳舞——
      “我情与欢情,二情感苍天。形虽胡越隔,神交中夜间。”
      当时皇帝与仁贵妃一同看的,仁贵妃听了那新调十分喜欢,皇帝就跟着她一块儿喜欢,趁着当时的酒兴,挥笔成书。
      这段时间在别宫,想必仁贵妃是少不得还要听这曲《平西乐》的吧。
      令娘脚步在匾额之前顿驻了片刻,冷笑着转开。
      同在这皇城这宫廷,她的合禄宫,与那后宫,各是三千粉黛,然而之间的相距,怕是比胡越还远。

      杜谣依然睁着眼皮,她不知道自己要等到哪天夜里才会忽然睡着。至少今夜看来,还是不行。明明已经很疲倦了,可令娘当日的话总是会在困盹的最后一根弦上不期然地跳出来,拨乱她的脑海。
      那是在她答应令娘进宫中进行教坊之后,令娘对她说的一句话。她说:“进了宫,可别再唱这曲《还乡》,知道么?”
      她答应了。
      想到这,杜谣无奈地翻了个身。
      边上的云僖本来是阖着眼睑的,这时忽然低低地说:“我好像听见夫人的铃声。”
      语调虽轻,也把杜谣吓了一跳:“云姐姐也还没睡啊。”
      “本来想睡,可是听着你翻来辗去也就睡不着了。”
      “云姐姐,我……”杜谣顿时内疚得要命。
      “没什么。”
      云僖这时睁开眼,就像两粒星子闪身进了这拥挤的厢房,盈盈地亮了起来。只是那脸色,还是一径的悲愁样。她对杜谣说:“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失眠过呢。”
      “我过去也不会,恐怕是乡下睡惯了,一时间换到宫里就……”杜谣停了一下,又喃喃道:“早知道,就不来了。”
      “就算在那破陋的柳巷之中卖身卖笑也不来么?”云僖问。
      这个问题杜谣也答不上来。云僖便幽幽叹了句:“在那样的地方待个两三年,只会更加想来。”
      “为什么?”
      “你现在还小,等你体会过男人之后便晓得了。”
      杜谣此时脱口而出,问道:“云姐姐的第一个男人,是那位刺史大人吗?”
      声音稍许大了一点,屋子里传来故意的咳嗽声,吓得杜谣又一吐舌,连忙闭上眼假寐。
      而半晌也没听到云僖的回应,想来她也不敢再吵了吧。
      清浅的铃音也不知是在多远以外,悠然晃荡,像迷路的虫子。
      “不是。”等云僖这句话悄然再响起时,杜谣都仿若是在作梦。说不定,真的是作梦也未可知了。

      半个月,杜谣才对教坊中的生活逐渐习惯起来。
      其实教坊中还有比她年龄更小的,譬如自幼就寄养中这里的一些女孩,多是京城一些人家托着关系送进来学艺的。有几分姿色有一些功底,如她一样。
      不过大家都喜欢她。觉得她单纯、少话,又不像其他小女娃儿那般娇气。偶尔说些体面话逗人开心,大多数时候她都平凡温和地存在着。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不好不坏没有差池,倒是最令人怜惜的一种。

      教坊之中只有两个小太监管理一些杂事,还有几名负责膳食的宫女,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伺仆,很多事情,都得乐官们自己做。
      从梧桐院到教演场,杜谣揽下了打扫这些庭院的活。
      新来的乐官中,她是最清闲的一个。绢绣教她唱歌并不严苛,因为令娘当时一句“你的师父我另有安排”,所以绢绣也就不怎么看重自己这样一份“临时代替”的身份。
      何况,她自己要准备的事很多。半个月以来,不说皇帝召过的一回,那些朝臣贵族们都十分喜欢把绢绣邀到府中唱歌。
      对此她对杜谣亦毫无隐瞒地说:“哪位大人要开口收我当侧室,我也是愿意的。”
      杜谣就说:“绢姐姐年轻美貌,唱的歌更是无人能及,那些王公大臣们,喜欢绢姐姐的一定有很多。”
      绢绣“哼”了一声:“他们喜欢的是和皇上睡过同一个女人,如果把这个女人收回家中藏着,皇上睡不到了,那他们对她的兴致也就没了……”说到这,绢绣忽然发现杜谣绷得红红的小脸,卟哧又笑起来:“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杜谣握着笤帚又低下头扫了几片叶子,一边小声说:“绢姐姐看得真透彻啊。”
      “这教坊之中的旧人,谁看不透彻呢,只不过,嘴里不说罢了。”绢绣说。
      “那绢姐姐就不怕么?”
      不说自然是应该有所忌讳。
      “我?”绢绣摇头,却泛出一丝苦笑来:“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怕什么。”
      “死过一回?”
      “以后再慢慢和你说吧。对了,听说栖那师父明天就回到京城了。”
      “真的?”杜谣浑然就忘了刚才的疑问,蓦地大眼圆睁,难捺有些暗喜的光芒透了出来。
      绢绣不由地戏谑道:“看你这么开心,是不是急着要甩掉我这个假师父?”
      杜谣这时恨不得把头都摇断下来,连连说:“不敢不敢不敢,只是有点好奇,绢姐姐别吓唬我了。”
      绢绣抚了抚她的头,说:“也没什么,不过他可是个怪人,从明天开始,你的日子怕不就没有现在这般好过了。”
      听见这样的话,隐约不安的感觉自足底向上游梭着,在眼睛无法看见的地方尾尾缠缠。杜谣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笤帚竹柄,看着落叶仍相继从头顶飘摇下来。暗自想道——这些叶子,也不知究竟能否看得见她,否则明明知道要被扫走,为何还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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