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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织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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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仁贵妃与三皇子回宫。
皇帝又设筵为贵妃接风,这一次,浩浩荡荡地召了男男女女一百多名乐官过去。所以那天从一大早开始,像杜谣云僖这样的新人,就开始忙得团团转。
忙着替她们打点收拾,将要用的乐器与服饰一件件的清点出来。
仿佛比那些真正参演的还要紧张。
到了午时,刚刚用过午膳,隋令娘来了,当时几个新人正在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支参军舞的道具。令娘在门口一手挡着鼻子另一只手挥了挥涌出来的灰尘,叫道:“云僖。”
“夫人!”云僖一回头,慌忙站直了身子。
其余人跟着见了,也纷纷站起来招呼行礼。
令娘朝她们点了点头,又直看向云僖说:“你今天随我一起去。快来,还得帮你拾掇拾掇。”
“夫人说的是我么?”云僖诧异极了,而且诧异的也不是她一个。
令娘看见大家的神情,就笑道:“嗯,这半个月来,云僖的舞技日臻完美你们也是知道的,再不让皇上与娘娘品赏,可不就成了我的罪过了?!”
这样说完,仓房之中已有轻弱的嘘声叹出来,令娘故意用兰花指点着她们道:“你们可不准妒忌云僖,只是她的那支《流光》比较适合今天罢了。等下次我带你们去,专把云僖留下可好?”
大家听了便又都开始嬉笑,不过那嬉笑声之中难免掺着些无奈的意味。只有杜谣在其中,她不觉得遗憾,也没有笑出来,单单是望了云僖一眼,见她那张天生怆然的脸上除了惊愕之外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团团的阴霭耸在眉头,好像一辈子也散不开。
所以,竟无端地替她担忧了起来。
等消停下来以后,余下的人们在一起闲聊,话题难免就围着云僖打转。
有一个说:“当日云僖哀求夫人带她进宫,为的就是这一天吧。不似我们,都随命,恰好让夫人选上而已。”
另外的人也点头道:“其实要是我,倒宁可待在刺史府了。排场虽说不及这京城皇宫,可端的是清闲自在恩宠快活。”
“也不见得。一个侍妾,还能自在到哪儿去。刺史府没得皇宫宽阔,走着坐着躺着都在大夫人眼皮底下,日子恐怕更加难过。”
“说起来,谁又不是如此呢,没有当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命,便是在青楼的盼着从良,从了良的又盼着入宫,倒是入了宫后,不知该再盼些什么了……”
“盼皇上呗。”
此话一出,便都哑然了。
杜谣始终坐在边上默默地听着。半晌沉静过后,好像忽然有人注意到了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另起话题,就问:“谣儿,你房里那琴,天天跟宝贝一样包着掖着,也不见你再弹,不会是什么祖传的吧?”
杜谣说:“也不算什么祖传,只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
“你父亲可是琴师?”
“嗯……”她想了想:“只不过是个在乡下教琴的粗人。”
“那乡下也有人学琴么?”
“穷人家的女儿,学过之后再进城去讨生计的,也是有的。”杜谣说:“父亲刚过世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她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去。她们便安抚道:“会这么想这是自然。”
大家都不以为然地点头。这样的故事在此间实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各自都有飘零不堪的过往,最后不过是殊途同归,如同夏日午后一场嚣乱的骤雨,谁也分不清是谁,而谁也分不出多余的一分同情来给他人的。
这时有人又想了起来,说:“仁贵妃和三皇子回来,这么说那个栖那师父也一定回来了。”
杜谣回道:“听绢姐姐说是的。”
“那么谣儿以后可不得了了,不是说连三皇子都是栖那师父的学生么。”言语之间终归有些酸溜溜的。
于是杜谣懦懦地说:“姐姐别取笑我了,听绢姐姐说,栖那师父可不是一般的严厉。”
这样说,大家也就释怀了些。
杜谣原以为栖那会和令娘绢绣她们一样在宫筵之间。在她的想像里,既然回到了皇宫,理应是个在庆典欢宴当中都少不得的角色。
绕过教演场的背面,便是栖那居住的“沉馆”。进入教坊这些时日,栖那这个名字在杜谣心中是神秘而隆重的,那份隆重甚至超过了她对令娘或绢绣的尊重。因为他久久未能出现,因为说起他时大多数人还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神情。
她有时会从教演场后门扫到这里来,带着满满的好奇看着那紧闭的两扇门。一如她半月前等候暖春楼那扇门打开时的眼神,七分忐忑三分期待——并不是在期待那门后面的生活,仅仅是希望有人能将门打开而已。
但这天晚上杜谣不是来扫地的,她单纯地过来,想守在那里,看到那两扇门开启时的样子。
然而,才踏出后门沿着墙角拐过弯去,竟然看见了一簇微光。
映在蜡黄的窗纸后面,摇曳地亮。
门依然紧紧地拢着,只是上面的铜锁已然卸除。半晌才有一片黑影忽然袭上了那方窗纸,缩在几米之外墙角的杜谣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整个人都被一阵莫明其妙的惊恐给攫住。
——那就是栖那,她的师父,那片巨大的黑影是她的师父。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
直到琴声响起来,她揪成一团的心才渐渐散开。散作了流沙。
她不是没有听过更优美、抑或更忧伤的琴声。行云流水她懂,融融天乐她也不陌生。然而那十指下拨弄的明明是一个坍塌破碎的天庭,又被琴弦织成完美的锦缎。
那里面也许有烽火戏诸侯的河山。
也许有千金买一笑的呢哝。
那晚空偶尔一霎被划破。
旋即又让云霭掩笼。
画地为牢——栖那的琴声是锁,让她动也动不了。明明心已成散沙,却无法抽身。
杜谣终于知道,她将来的日子为何会难过了。
要学懂栖那的梦,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琴声在中间毫无预警地,“锵”一下断了,是故意扯断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乒乓乱响,像很多东西被掀在了地面,砸的杜谣脚下都颤了。
于是,她慌慌忙忙地逃走。
一口气奔回了厢房。同伴的姐妹们睡得像往常一样安宁,只有她和云僖的床榻空着。她抱着薄絮,把惊喘声深深地埋在那里面。
如果云僖在就好了,她一定和她一样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