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旧戏》風十二

62、妹妹

　　第六十二章妹妹
　　第二天陆离约的专家连夜赶来，临时成立了一个专家团队。

　　团队里十几个人都是医学界的权威，尤其是在治疗癌症这方面有卓著成就，放眼望去年纪都在四五十开外，最年长的教授据说已过了八十。

　　只有一个例外，赵思思的学长，还不满三十，但因为去年提出了一种新的抗癌理念，被赵思思请了回国。今年年初他的理论经临床验证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因此他在这个临时团队里地位极高，跟那位老教授几乎持平。

　　他们日夜不休地对杨风的病况做了分析，除了把不乐观的情况说明得更清楚之外，并没有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即使有了一些眉目，也很快被其他人否决。

　　这几天不停地被压着做各种各样的检查，风五没有拒绝，乖乖地由哥哥们抱着，从一个仪器下转移到另一个仪器下。

　　她更多的时候是在睡觉，或者说，昏迷。短短两天，只在白天，当着许多人面，她就疼昏了五次。

　　昏迷之前唯一能表现她痛苦的表情是微微皱眉。别的时候，只要她能忍着，只要她有力气装着，她就都是笑着的。只有在昏过去之后，她才会深深地拧着眉头，更严重的时候，可以听到她无意识地喊痛。

　　到后来，卫名恪邯郅余冠之柳西眉叶苏年丁涅连病房都很少进，在走廊站成了一排——人少的时候，至少杨风疼了可以喊，而不用硬生生吞回去还要笑着安慰他们。

　　每天余二赵思思夫妻给杨风打点医院里的杂事，午饭由卫三叶苏年夫妻带过去，晚饭是邯郅丁涅两个负责，早饭由柳西眉做，余七去陆家接她然后一起来医院。

　　陆离和沈漠常住医院。杨风换了病房，他们住在外间。为了方便照顾，柳西眉赵思思叶苏年丁涅轮流住在病房里守夜。

　　杨风住院第四天，经过一番分析检查，专家们终于确定了一个药物治疗方案，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除了卫三和沈六。

　　陆离亲自陪着杨风去做皮试，可是没有过半个小时，医生推门出来：“抱歉，五小姐对一种关键药物过敏，这是详细报告。”

　　“我们把标准浓度稀释了二十倍来做测试，如果按标准来，五小姐可能会因药物过敏而死亡。”

　　“死亡率是多少？”

　　“百分之九十七，以上。”

　　陆离一拳砸在墙上：“你们再费心......换个方案。”

　　那天邯郅替下了陆离，柳西眉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

　　临睡前，陆离对着一室黑暗开口：“你不是要听丫头以前的事吗，给你讲讲吧。”

　　柳西眉在被子里往他那边挪了挪，紧紧偎在他怀里，环上他劲瘦的腰：“嗯。”

　　“去孤儿院的时候正好是冬天，雪下得大，小孩子们都在房间里，院长还没来得及叫他们出来。我跟爸妈路过院子，院子中间就是她，一个人四肢朝天在雪地上打滚，鞋也不穿，笑声是‘咯咯咯，咯咯咯’这种。”

　　他模仿了一下，不过她怎么可能没听过杨风的原版，他学的还是不太像。

　　她捂住嘴竭力忍笑又忍泪，但身体颤得太厉害被他发现了，他照她脑袋拍了一下：“笑什么笑，再笑我不讲了啊。”

　　她压着嗓子，生怕被他听出哭腔：“别别......我不笑了，你继续讲......”

　　他把她又揽回怀里抱好，不让她抬头看他通红的双眼。

　　“我当时就在想，这孤儿院的丫头也太疯了，领回去不是丢人？别是让人以为陆家有了智障......虽然......喏，虽然看起来没问题，还挺可爱。那穿着棉白裙小小的一团，要不是脑袋上两根辫子，还真不觉得雪地上有东西，更看不出是个人。”

　　“院长出来叫了她一声，那丫头也不起，还在地上，扭头看了看院长，又看天，手脚一起扑棱了两下，就跟小猫小狗的动作差不多，然后——就缩成个球朝我们滚过来了......”

　　她听得笑出声，跟小时候比，风五现在还真算淑女。

　　陆离也笑：“当时我都懵了。别说我那会儿十三，就我这会儿三十也没见过这景象。那院长也不好意思，还跟我们解释一番，然后蹲下去准备抱起雪球人......我先她一步弯腰把人拦住了，她撞在我胳膊上，不得不停下来，还生气地再撞一下，把脑袋撞疼了，又换嘴咬。我收回手，那丫头就笑得又滚回地上扑棱，把雪撩得每个人身上都是。”

　　陆离无奈，从小就对风五没办法。

　　她想了想，兄妹俩差了十来岁，三四岁的风五恐怕也不记得这些可爱的场景。

　　“我们本来没想领她的，其实一开始看到这丫头的时候我连要个妹妹的心思都没了。可是，你不知道，她笑得太明媚，太灿烂，我一辈子都没再见过那么干净的笑容。”

　　这几句陆离说的特别慢。

　　“陆家把她收养了，妈给她取了名字叫杨风。虽然随母姓，可是没人不把她当宝贝。她一笑，全家都开心，她一哭，全家都得跟着哄，她要是生气了，那就是危险品，撕个账本砸个车烧个厨房那都算好的......可我爸妈都把丫头放在手心里捧，当公主一样养，要什么给什么......其实我很羡慕......”

　　......

　　杨风住院第六天，在加拿大负责陆家最黑部分洗白事务的陆父陆母回国，刚下飞机，衣服都没换，风尘仆仆地进了医院。

　　陆母跑得急，刚出电梯差点崴了脚，陆离赶忙扶她，她却立刻推开他，直直往病房里冲。

　　柳西眉洗了水果正好从另一个电梯出来，看这情形也不好进去看杨风，干脆在转角处找个椅子坐下。

　　杨风刚刚吃完早饭睡下。不过几天，就再看不到以前娃娃脸的影子，颧骨都显而易见。

　　陆母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无声地砸在雪白的床单上，几次伸手，却都没有真正摸到床上的人。

　　陆父过去把杨风脚底踢开的被子掖回去，拉着陆母出了病房。

　　陆离在外面站的笔直，跟前几天卫三的样子一模一样。

　　陆母擦了眼泪，声音哽咽：“我和你爸有难处......咱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几代人的心血......我们都放不下，要彻底从里到外摆脱□□，不容易......我和你爸不能带着你和你妹......”

　　“把你妹妹交给你照顾......你放她学生态，反正她喜欢，在家族里也不见得安全，我们也就不反对，任她常年不着家在外奔波......如今就要成功了，就要过上安定日子......我们可以一家团圆了，你来跟我说小风......她......她......”

　　“她在野外你怎么不多去看看......要是早早发现......就......可能......”陆母泣不成声。

　　陆离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一下母亲：“妈，对不起......”

　　“妈是恨自己！你妹时不时打电话回来......我都没有发现......是爸妈不称职，你打小就被逼着懂事，被逼着成长，被逼着有担当......爸妈没有给你童年......”

　　“你妹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却也要学着防人学着自保......说来还没有在一个普通人家生活轻松......我们不该领养她的......去个普通人家，一定能过得更好......”

　　“妈，在咱们家过得怎么不好？我才不去别人家，就我们家最好了！......爸爸妈妈哥哥都好......”杨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光脚站在门口。

　　陆母再顾不上说别的，急着过去：“怎么出来了！鞋也不穿！快回去，回床上躺着......来，妈扶你......”

　　陆父过来从陆母手里揽过她，在她额头亲了一口：“眼里都看不见爸爸？”说完把她抱了起来向床走去。

　　风五笑着在陆父脸上亲了一口：“看见了，爸爸！”

　　又把脑袋探出他怀里，拉着陆母，在她脸上也亲一口：“妈妈！”

　　最后中气十足地叫：“陆离！”

　　陆离过去在她脑门上一弹：“干嘛？”

　　杨风抱着他的胳膊直起半个身子，陆父撑着她，她顺利“吧唧”一声，在陆离脸上同样印了个吻：“哥哥！”

　　干巴巴的。

　　他还记得小时候，杨风刚来他们家的第二年，每天都会亲他一大口，口水湿漉漉地沾他一脸，还有清脆的童音：“陆离哥哥！”

　　这才过了几年，怎么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那个用红绳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小女孩都长成了二十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长成了连嘴唇都带上将死气息的癌症患者。

　　陆母在病房里哄着杨风睡觉，陆父轻轻掩上门出来。

　　陆离知道他有话说，叫：“爸。”

　　“别在病房门口，去那边说话吧。”陆父指了指离病房稍远的休息区。

　　“跟了你几年的那个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

　　“不行就娶回来吧。”

　　“爸！”

　　陆父长叹一口气：“我们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再拖个几十年。本来刚知道你们的事的时候，我跟你妈是想劝你们分开的，现在丫头这样，我们也不想再逼你什么，西眉是个好姑娘。”

　　陆离低头，神情难辨。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陆父回了病房，陆离去休息区。转弯，看见了一道垂着头的人影，愣住。

　　柳西眉放下手里一刀一刀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我们要分开了，对不对？”

　　陆离没有回答，蓦然伸出胳膊死死搂着她，几乎要把她揉碎的力道。可是，再紧的拥抱都不再能给她安全感。

　　陆离的唇就贴在她耳侧，不加掩饰含着极致痛苦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她耳膜上，生疼。

　　“为什么，你是这种身份......”

　　为了活着。

　　四个字在她喉咙里打转，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答非所问地回道：“我一直信奉，最可笑的字是命，唯一的对策是争......现在才明白，最可笑的字是争，唯一的对策是认。”

　　说完，伸手回抱了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