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欲醉青枝头》木承

1、第 1 章

　　黄花梨舆，精雕细刻。红顶锦帐，奢华内敛，捧书端坐，正是数月前将我扫地出门的夫君。乌鸦一般的张翼、李飞侍奉身侧。令我很是怀疑，国库空虚，拖欠饷银，无钱置衣，白日里穿着夜行衣。相传，前夫君跟前顶顶吃香的头牌婢女紫烟、云舞，一主内，安排府内事务；一主外，操持外巡打理。二人均墨突不黔，此时竟双双在旁。另有一上了年岁的老者，躬身侧立，不识。
　　一行人出现在我药王谷口，甚为诡异，着实有举扫把的冲动。然关键时刻，本人理智战胜情感。虽此树不是他栽，此路不是他开，可普天之下，土地都是姓“皇”的，于是，我默了。
　　背起药篓，进山采药，顺便溜达，和小青调调情，和小蝎说说爱，和花花草草谈谈归属问题，一天就这么打发了。几月下来，我竟愈发脱俗，被休什么的那都是浮云，视而不见的功力愈发强大，被扯住衣袖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青儿。”一贯的低沉，恰恰给我听出一丝温柔来，我抬头望了望有些毒辣的日头，大概是中暑了。
　　他将我唤住，不语，我便不言，四周除了树上偶尔发出一两句鸟语，再无其他。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有愈演愈快地架势，我努力摆了个“你是陌生人”的眼神，将这厮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
　　在我药王谷口蹲点数日，未见踏出马车一步，这厮仍能将这一身月白衣衫穿的飘飘欲仙，实属不易。倒是这身材，数月未见，愈发清瘦了，想必是日间公务繁忙，夜间又与各妃嫔纠缠之效，嗯，此等减肥之良策，配合谷中圣药，定有奇效，值得推广。
　　我从头至脚欣赏个遍，那厮也并不尴尬，似乎被一个自己弃了的女人欣赏，是人生一得意之事。突然觉得没意思，如此看来，倒是凸显我的没出息来，有借机一窥美男的嫌疑。
　　而事实上与我无关，长得好看不就是给人看的么，反正不看白不看。师父说，欣赏美好的事物能使人心境开阔，平和情绪，果然，师父是对的，我很平静，面上。
　　见他微笑不语，我亦不失风度，点头，走人，一不小心被牵手了。
　　一声“青儿”，一个牵手，将将把我几个月来的好不容易归为平静的心湖再次搅乱。胸口揣着一颗乱蹦的心，定了定神。我眼眸微抬，自觉不带一丝波澜，与他对视。
　　“皇上，民妇虽被夫家所弃，然非青楼女子，手是不能乱牵的。”
　　我试图将手抽出，握着我的手看似没用力，来回几次却总是挣不脱，只好作罢。见我消停下来，轻轻揉捏起来。
　　回药王谷后，整日里爬山采药，给师父种的草药施肥浇水，做饭洗衣，双手已比先前粗糙不少，这样一双手真不知还有什么好摸的。
　　被他这样揉捏着，已然摆不出什么平静如水的眼眸，遂只好低头。此时，我便如同只剩那只手，灼热如电流涌动，手心处逐渐渗出汗来。恍惚中，听得一声低叹。
　　“莫说气话。”
　　四个字，直接令我忽视了那只即将成为烤猪蹄的手。他堂堂一北冥之主，与一弃妇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咱好意为他形象筹谋，怎成了气话？罢了，我向来是一通情达理之人，从不与人斤斤计较，非礼之过便饶了他吧，诬赖我的话如风吹过耳旁便是。其实是此人乃一级权贵，且武功高强，得罪不起，若换成他人，我定要他记牢我药王谷的厉害。
　　我挤出一个大家闺秀的笑容，度量着嘴角上翘的弧度，道：
　　“皇上说笑了，民妇怎会对皇上有气？你、我毫无关联，怎会有气一说？”
　　我见他脸色愈发难看，茫然间，一个激灵，立即清醒。先前见他时从不行叩拜之礼，彼时我尚是他的睿王妃。如今不同往日，睿王成了皇上，王妃成了草民，这草民遇着皇上了，定要三跪九叩的。便立即屈膝下跪，道：
　　“民妇乃山间小民，不识大礼，还望皇上大人有大谅。饶了小民失礼之罪。”
　　我纠结地朝地上跪去，闭上眼，假装看不见那大大小小的石子。
　　“青儿。”膝盖尚未着地，便被他拉起，似笑非笑道：“你何时跪过我！”
　　我睁眼，俊美的脸便在面前，细密的睫毛自然微翘。曾几何时我一一拂过它们，叫嚣着，为何它们长得比我的长。男子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心跳失了频率，脸上一阵烧红。后退半步，方觉气息通畅了些，道：
　　“夏，夏天的夏，民妇姓夏。随师父姓。”随后仔细想了一下，又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皇上贵人事忙，不记得也不要紧。”许是溜须拍马的狗腿样看多了，令我有将马屁拍在马腿上的错觉。便讪讪道：“以前不曾跪，是夏青不懂规矩，以后定是要跪的。不知……皇上到此有何要事？”
　　他抿抿唇，面色暗沉，沉默不语。莫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近来，我便有这种毛病。本想去竹林寻小青，路过莫名湖时，怔怔地杵在那儿，不记得要去干什么。本想去摘几个香甜的果子解解馋，去到梨树下，只闻梨花香，好一阵迷糊。树上大大小小地挂着不少梨子，哪来什么梨花香？偏偏又不死心，满树遍地寻，却不知，梨，是离。
　　“师父出谷多日未归，皇上若想寻我师父，改日再来吧。”
　　“我有事想同你说。”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额前碎发，抚上脸庞，望定我。这回，我真真切切地闻到了梨花香，是他的味道。
　　“怎的瘦了这么多？没有按时吃饭？还是睡不着？让紫烟留下，照顾你，可好？”
　　除了吃，便剩下睡，我是猪么？嘴上答道：“多谢皇上好意，只是，师父有命，药王谷不接待外人。况且，这几个月来，夏青即没病逝，也没饿死，可见，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说完，转身要走。一晃，他挡在我身前，我正跨步上前，结果，便成就了我投怀送抱的悲剧。他低笑一声，拥我入怀，满足地叹谓，缓缓道：“青儿，明日我要启程去西月，少则一月半，多则二月。我把张翼留下，护你周全。”
　　西月国？西月、北冥、南堰三足鼎立之势已是多年，数百年前，三国本是一家。当时皇族兄弟派系众多，诸侯征战各据一方，互不相让。多年争夺，久攻不下，怨声四起，匪盗猖獗，民不聊生，各自都得不到好处。不知是谁，游说各方，献上熄火共荣，互惠多赢之良策，三国便由此而立，签订不战协议，百姓才得以安心养命。百年已过，三国表面都遵守约定，但从未松懈军队操练，近的其他二国不说，远的还有海上倭寇，塞外蛮夷，滋扰生事。期间的暗潮汹涌，又有谁能说个清楚？倒是曾听闻，西月太子与他是友非敌，此去无险，只是，如今他刚登皇位，变数颇多。
　　“我自小便长在谷中，怎会有险？”我笑笑，不愿领他的情。向后一步，退出他的怀抱，久了我怕离不开。所幸，他亦未阻止。
　　“你一人在谷中，师父归期未定，若有万一，便无人照拂。”
　　话是劝说，却没有商量之意。当他做决定时，便是如此坚决，如同那日给我休书。只是，当初赶我出王府时，怎不说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如今，不嫌晚了点么？怎么都觉得他的话说得很是牵强。
　　“民妇乃一山间野人，比不得大家闺秀之命，若硬要人照拂，恐要折福。皇上体恤民妇，真乃百姓之福。”原来冠冕堂皇的话，我也是会说的，一年的王府没有白住。
　　越是咬文嚼字，他脸色越是难看，毕竟是我拂了他的意。前一刻他还深情地拥我入怀，后一刻便要翻脸。难怪古语有云：伴君如伴虎。实是君王的脾性难以琢磨，以前他是王爷时，我尚看不懂他，更何况今时今日。我第一次觉得，他休了我，也不是坏事。
　　“娘娘……”身后的云舞上前一步，被紫烟截住。果真都是练武之人啊，隔这么远都能听得见我们在说什么。自我进入王府，他的这个贴身婢女便瞧我不顺眼。许是觉得我配不上他的主子，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从无尊卑之分，我亦不计较。我嫁的人是他，与一个婢女何干？她不犯我，我不犯她，如今，我都被休了，她还跳上跳下作甚？他侧面看了云舞一眼，便见云舞和紫烟双双下跪，也不怕地上石子硌人。我顺眼望去，便见云舞很不服气地瞪我一眼。
　　这时，他还想说些什么，被我挥手打断，不耐烦起来：“皇上想害我诛九族？”
　　可是我没有九族给你诛啊。他脸色一沉，逐渐发青。我知道，他怒了。北冥之主安子辰，温文儒雅，即便是在战场上也极少面露怒色，能令他动怒，实乃小女子的荣幸。我有些得意，刚才一点情绪去无踪影，幽幽道：“皇上若在外出途中稍有损伤，亲卫责无旁贷，而本应贴身保护皇上的侍卫在关键时刻却在我这闲人身边，我岂不是罪该万死？”

作者有话说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