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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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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冥宫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几乎都是寂静无声的。
一队队的侍卫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不停地走动,却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宫人们奔走应役的时候,步履放得极轻。搬动杂物,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噪音。连彼此之间的谈话,都仿佛是窃窃私语。
——好像,这宫里的人,都尽力避免去惊破谁的美梦。
这自然是因为,银翼帝国的君主,是一个极喜静的人。先来的侍从、宫女被上头告知,做事的时候要尽量沉稳,切不可妄自喧哗,如有违犯,后果自负。偶有性子噪扰胆子又大的在人少的时候忍不住嘈切了几句,转头便被禁卫带走了,从此不见踪迹。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威慑,远比当众将人杖杀,或者将谁的头砍下来更令人惊怖。习惯渐渐成了自然,新来即便不知道相关掌故,在这样的氛围中,也不由自主地安分下来,最终也成为小心翼翼,蹑足潜踪的一个人。
他们的君主,除了朝堂上议事以外,整个人也都是寂静无声的。那张英俊的脸上,仿佛戴了一个没有表情的面具,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然而,他身上的气势,仍是迫人。无论是公卿贵戚抑或文武大臣,站在他的面前,在那双眼眸的的压迫下,背上都会有凛凛的寒意升起。
这个人,是天生的王者!
就象麟趾殿前的玉阶一样,看起来似乎很近,真正去攀爬,却又有极远的距离。
晨雾弥漫,玄冥宫的门墙为雾气掩蔽,只影影绰绰露出些高楼和殿顶,仿佛云浮中的海市,倘恍而又迷离。
在这样的雾中行走,前后左右,仅能看出尺许,再远些的,便淹没在潮涌的雾气中了。倘若目力不济,三步之外的人影,是无论如何也辨不清的,如对方又穿着白衣的话,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得真切。
朝阳升起,雾气开始向上蒸腾。
蹲在地上为殿前铜铸的麒麟兽拭尘的宫女,在劳作的间隙,眼睛漫无目的地向麟趾殿前的玉阶扫去。台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浓雾虽已变得稀薄,但极尽目力,仍是看不分明。
站起身来,眼前的一切便又被雾气所阻了。
女侍换了一块丝巾,弯腰继续自己的工作。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侧前方。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那是一个人的一双腿。
那双腿在玉阶上走得极缓,但脚步沉稳,每跨出一步,都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
那步态,以前一定见过,这个人是谁呢?女侍凝神细思,一时又想不起来。正怔忡间,那个人已经走到她的眼前。先前被雾气遮挡的上身和脸孔,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白盔白甲,竟是武人装束。
女侍忙起身施礼,秀美的双目在那人的脸上掠了一下。那人也抱拳还礼。头盔压住眉睫,眼睛也掩藏在盔甲之后,然而,目光却如刚出匣的宝剑,寒光四射。
“烦姑娘通传一声,就说王赋诗到了。”他注视着女侍的眼睛,目光仍是凌厉,却收敛了锋芒。
“将军稍侯,我马上禀告圣上。”说罢纤腰一拧,绿罗裙如潭水轻荡,旋出一圈碧波,转眼便消失在红漆立柱之后。
白袍将军伫立在麟趾殿前,静侯。眼前,那绿色的涟漪好像仍在荡漾,久久不散……
晨光照彻了玄冥宫,浓雾终于被驱散,那个绿色的身影又从大殿深处闪了出来,面带微笑,臻首朝他点了点。白袍将军也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大殿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女侍终于想起,哦,这个人,是上次举国讲武时,大比中的头名。圣上曾在麟趾殿亲自召见过的,怪不得总觉得似曾相识。
王赋诗走进麟趾殿,加快了脚步。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被召见,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家世平庸,藉藉无名,却在全国的大比中脱颖而出,无论武技还是策论,都无人能出其右。毫无疑问,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众人看他的眼光都充满着赞赏和艳羡。不是不骄傲的,连上殿的时候都挺胸昂头,顾盼自雄。原以为从此登坛拜将,驰骋疆场,立下累累功勋,也好光大家声,显耀门庭。不想,被召上殿之后,御座之上的人良久未语,终于等到开了口,却只是派他到北部边关做个副将。一时间,失望、恼恨、无助,诸般情绪纷至而来,几乎要将他兜头淹没。奈何,君命难违,更何况除了当兵打仗以外,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郁郁之后,也只好打点行装,前去赴任了。
转眼三年过去,三年的时间,足以令很多事、很多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三年里,原本意志消沉的人可能因某种外部因素的触动而奋起,而那些志得意满的,也可能在琐碎的细务中磨折了心性,折堕了志气。谁也不知道,王赋诗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是否会象那些总是埋怨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一样,看什么都不顺眼,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合作,满腹的心事,满嘴的牢骚,只有割喉的烈酒,才能够点燃他心头的火焰,然而,即便是冲天的豪情,也只是一瞬,几杯酒下肚之后,你能够看到的,只是打翻的杯盏,案上横流的酒液,还有,那伏在案头,怎么叫也叫不醒的,人!
谁也不知道在这三年里王赋诗究竟经历了什么,最初,朝中的大臣对于君天的安排也是颇有微辞,按照惯例,大比中最后的胜出者不仅要加以重赏,而且还要委以重任,且此时六合未靖,丧乱未已,正值搜奇跋异之秋,哪曾想到,这王姓的小子是这般倒霉,竟被发配到遥远的边关去做一名副将。北边多年以来无外敌侵扰,人民亦安居乐业,按说这本来是好事,但是,习武之人若想凭借自己的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斩将擎旗,谋得个封妻荫子,却也是不能了。北边多年以来沉滞下来,不获迁转的参将、副将比比皆是,即便因为王赋诗是庶姓,并非出自高门,这样的处理,也是有些过了。不过,非议归非议,没有人敢在君天面前提出辨驳。况且,这毕竟是别人的事,王赋诗资历尚浅,在朝中也并无党援,因此,并没有人挺身说句公道话。时间一久,帝都里人们的视线为别的事情所牵引,大家也便忘了曾经有王赋诗这么一个人。
直到北边的主帅关梦觉以年老体衰为由,上书乞骸骨,君天看过那苍黄的羊皮纸卷之后。念其驻守边关二十余年,治军有方,将边务整饬得井井有条,且深得边民拥戴,当下给予恩准,下诏赐其勋爵、宅邸及大量金钱,并命其举荐一人,代摄其职。关梦觉谢恩之后,荐上一人,这人便是王赋诗。
这年老的将军并没有在君天面前盛赞王赋诗治军有多严明,为人多么忠勇有韬略。但是,在说出王赋诗这三个字时,君天敏锐地注意到,在那张被北边的朔风刻上无数深刻纹路的脸上,眼角、眉梢都是满溢的激赏之意。
他相信关梦觉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看来三年前自己埋下的这枚闲子,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王赋诗并不缺乏文才武略,他的武功亦属上乘,在整个银翼帝国中罕遇敌手。然,没有经过庶务的磨练,便如同未经琢磨的美玉一样,粗砺、稚拙,却始终无法堪当大用。无论如何,君天不会把自己的军队交到一个只会纸上谈兵,而无任何实际领兵作战经验的人手上。更何况,这个人是如此的踌躇满志,如此的春风得意,如此的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那些吹捧,赞扬和刻意的逢迎虽然入耳,却只会助长他的骄矜与傲慢,令他的双足永远虚漂着,踩不着实地,而这,于他以后的戎马生涯不但没有丝毫的助益,反到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因为打仗,乃是以性命相搏,——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手下那些士卒以及银翼帝国百姓的性命,而这,并非儿戏。
王赋诗纵然资质奇佳,是块百年不遇的良材,也尚需要匠人的磨砺。关梦觉,就是这样的一个良匠。
苍州关氏,世代将门,多年以来,帝国的关防稳如磐石,就有关氏的一份功劳。关梦觉镇守北边数年,在关氏家族成员中衔级并不很高,声名也不是最著,然,他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且不计较名利,边镇三年一换防,士兵解甲归田,将领或升迁,或调转,昔日他手下的许多将领都已经出镇要藩,威名远播,他自己,却还在北部边境上带兵巡逻,排解边民纠纷,监领与异族的互市,在繁杂的军务中,磨折着青春。不经意间,多少年过去了,将军已老,鬓发如霜。
君天不是没有考虑过提升关梦觉的军衔,抑或将他安置到更为紧要之处,这么多年,即便是积劳升迁,也该轮到他了。只是北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塞外的蛮族一直对银翼的土地、物产虎视眈眈,背后又有塔罗帝国暗中撑腰,多少次有濒于战争爆发的危险。这些年来,关梦觉合纵连横,镇抚有方,张驰有度,边荒各族又贪图与银翼的互市,因此大体维持着一个粗安的局面。若派一个不知道深浅的人过去,将目前的均势打破,那么银翼将不免一战。这样一来,银翼的宿敌烈炎必将乘时而动,银翼帝国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被彻底拖入战争的泥潭。
同时与两大帝国为敌,即便强盛如银翼,也是不得不深思熟虑的。
是以关梦觉这么多年仍滞留在北边。君天多次派绣衣使者前去北边慰抚,并令其向关梦觉婉转地表达了欲将他调离之意,但每次,都被关梦觉婉拒。关梦觉上书所指陈的忧虑,与君天的想法不差分毫。这年迈的将军,视富贵如浮云、草芥,他并不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
近一、二年北边一切如常,使者却每次回来都面有忧色,上报君天说,塞外苦寒,居处饮食亦是粗砺,关将军久染风寒,近年来陈疴愈重,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请求圣上及时命人遣代,否则一旦关将军遭逢不测,北边形势堪虞。
关梦觉病骨支离,但还在苦苦支撑。飞驿送去猛药解得了一时之痛,却无法将宿疾彻底根除。君天知道,老将军视北边军务重逾自己的性命,他尚未言退,或许还能支撑。
这耗尽了一生的防守啊!
而今他上书称病致仕,必是心目中已经有了合适人选,可以放心地解甲归田,那个人就是昔年的武状元王赋诗。
王赋诗心高气傲,一般的人还入不了他的眼,到了普通将领的手下,如果不服管教,少不了受些打压与折辱,这颗将星从此黯淡下来甚至从九天坠落,都不是没有可能。而关梦觉无论人品、韬略、还是武艺,都值得敬重。更重要的是,他爱材、惜材,有容人之量,且擅长攻心之术,他手下带出来的将领,都堪称栋梁。
君天看着从丹墀之下走上来的王赋诗,往日之种种如云烟般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这块经关梦觉琢磨过的璞玉,如今是否已能现出光华了。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转瞬,手托兜鍪的青年将军已经越过九重丹墀,来到玉华阶下。晴朗的声音从阶下传过来:
“末将王赋诗,叩见圣上!”王赋诗将头盔交给身侧的女侍,屈膝跪倒,行礼如仪,铁甲的边沿叩在玉阶之上,铮然有金石之声。
“起来吧!”君天挥手示意。王赋诗谢恩之后,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