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柳絮因风起 ...

  •   隆和元年(公元362年)的四月,在杏花烂漫的时节里,谢安第一次收到了王藉的来信。昌意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她寄来的,只是看到信笺上的字迹既熟悉又陌生,才想起从前王胡之的字大约就是这个模样的。他问昌意,这是从建康来的吗?昌意答,是啊,是胡公子送来的。谢安愣了愣,继而又微笑起来。
      是阿庄啊……
      他忘了阿庄学字的时候,就是照着王胡之留下的字帖练的,而那字帖,还是他这个做叔父的交给她的。那是十数年前的往事了。在一个初冬的早上,他去拜见当时还健在的王右军,在后院里撞见了被王献之驮在背上跌跌撞撞跑在雪地里的阿庄。他问当时同样幼小的王献之说:这是谁家的女儿呀,长得这样讨人喜欢。王献之反问他:先生难道认不出她来了吗?她就是胡之叔叔的女儿呀,叔叔在时,您可是他最看重的友人啊。谢安心想,原来这是修龄的明珠啊,我怎么还能够认得出她来呢?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被人搂在襁褓里低声啼哭的婴孩呀。
      已经渐渐远去了的王胡之的身影重又浮上心头,谢安一时情动,伸手将王藉接过搂在了怀中。她被包裹在大红色毛边紧身小袄之中,里面是重重金丝绣褥衫,头戴藏了内胎的改制合欢帽,圆滚滚的一团巴在他的身上。顿时谢安感觉到全身都暖和起来。
      你的妹妹,她叫什么名字呢?
      王献之拍了拍她的脊背,阿庄,快告诉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藉在谢安怀里扭了扭身子,脚上的铜铃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她把细短的胳膊搭在谢安肩上,瞪圆了眼睛静静地端详着他。
      您认识我的父亲吗。她忽然问,嘴角微微上翘,藏着几丝细碎的绒毛。
      是呀,谢安答,他与我交情很深的呢。
      她露出了家猫揪住偷食的老鼠的表情。那他怎么会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呢。
      谢安狡猾地笑了。他只告诉我你叫阿庄,别的可什么都没说呀。
      啊……怀中的小女孩儿像被难住了似的,继而一脸庄重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您是我父亲的好友,您可以叫我阿庄,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可是我叫王藉,这是伯父替我取的名字。
      谢安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是也柔软而温热的,和三月里的春风一样,和煦而温暖。
      你有这样多的名字,我该怎么叫你才好呢。
      您只要在伯父面前叫我阿藉就好了。叫王藉的小人欢快地说,伯父是有大学问的人,他取的名字,阿庄很喜欢,阿庄也想让他知道阿庄很喜欢,所以在他面前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叫错呀。
      谢安走进王羲之的书房时,王羲之看着外面纷飞的初雪,对他说:我看到你和阿庄说话了。
      那丫头,很讨人喜欢罢。
      像修龄那样的人,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可爱的丫头。
      可是她现在却是我的女儿了。
      王羲之得意地笑着,谢安却提醒他说:
      逸少啊,阿庄是你的闺女,可也是我家阿胡的姑娘。
      等她长大了,你可不要死咬着她不肯松口啊。
      王羲之显得不很高兴。阿胡吗,那可是个翕弱的孩子啊。他配得上我们家的姑娘吗。
      谢安脸色微僵。
      他是我最为疼惜的孩子。
      王羲之只好叹气说,那是修龄定下的事,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就由得你们去吧。
      既然你们要我的阿庄的话,不如就拿令姜来换吧。
      七郎还小,但次郎和五郎也都是可以的。①
      你看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柳絮因风起的早晨。影响了谢道韫和王藉一生命运的事情,就这样草草地在两个所谓的当世名士的闲谈间定了下来。谢家交出了一个女儿,王家也交出了一个女儿,正好两不相欠。
      离开的时候,谢安在门前又见到了王献之。他转身对王羲之说,上次看见七郎的字,很有逸少你的风范啊。王羲之是很得意地,然而他依旧是谦逊地说道,七郎比五郎刻苦些。谢安又问,阿庄已经开始学写字了吗?王羲之答,是啊,她常与七郎一起的。谢安想了想,说,让她学修龄的字吧。王羲之却说,我听说你那有一些修龄留下的字帖……谢安笑道,下次,下次我一定给她带来。
      然而他却食言了。
      又过了几天,谢安已经准备要回东山去了。
      那时刘夫人留在东山,刚刚生下了他们的小女儿谢真。消息传来,谢安觉得实在不能再耽搁了。夫人是需要他的,因为大哥奕的亡故,他回来奔丧,在建康住了两个多月,在这之前,他从没有离开过夫人这么久。他听说她生下谢真以后身体很不好,而胡儿又在这边住得很不舒适,这些因素,都促使他不得不做出了离开建康的决定。
      在忧愁着夫人的身体状况的时候,他大约已经忘记了王羲之院里那个头戴合欢帽的小女孩,忘记了他曾经答应过的她父亲的字帖的事了。他终日忙于整理遗留在建康的那些繁琐的事务,很少有离开过书房的时候,甚至连谢万和谢石都难得见到他一面,更别说去见王羲之了。
      然而王羲之却是一直记着这事的。谢安临行前一天,伴着愈来愈猛烈的风雪,十五岁的王徽之敲响了谢安的屋门。他从容地走进屋里,把身上的雪沫掸开,微笑着对谢安说:父亲叫我来向你取些东西,一些您答应过的、原本属于我叔叔王修龄的东西。
      王修龄的旧物,谢安是一向细心地珍藏好的。他不费半分力气就找到了它,又小心地用绢巾包好了,这才郑重地交给了王徽之。这时门外忽然跑进了一个小女孩,一身银毛貂皮斗篷,因为在雪地中奔跑了许久而显得脸色红艳艳的,格外地明媚。她喘着粗气奔进了谢安的怀里,仰起头娇声问道:
      叔叔,我能够跟您一起走吗?
      谢安把她放在方凳上,问,你想回东山吗?
      女孩点头说,想呀。阿羯也想,如果可以,他也想跟您一起回去。
      您为什么只叫上阿胡,却不叫上我们呢?
      如今我们也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呀。我们和阿胡是一样的。
      她忽然就坐在那儿哭了起来。一会她抬头看到了王徽之,于是便抽抽搭搭地指着他问:叔叔,那人是谁。
      王徽之答她,琅琊王氏,五郎徽之。
      姑娘这时已经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他身上,谢安因此就受了冷落。她撅起嘴,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徽之沉默不语,只是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味地打量着她,用一种不很客气的眼神。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她姓谢,名叫道韫,小字是令姜,她这时候是谢家的人,但再过几年,她就会变成他们王家的人,或许是二郎的妻子,或许是他的妻子,总之她所能预见的未来,总是能够与他绑缚在一起的。
      他倨傲地看着她,想象着她成为他的妻子的情形。他用一种初熟的男子审视一个女子的眼光去衡量她,而结果并非是让人乐见的。他听过她的故事,知道她的名气在建康城里是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与之相较的,他还知道也许就才气而言,她或许并不会比他逊色多少,然而这些都不能打动他的心。
      王徽之抿紧了嘴角,随即又带着微笑转向谢安,彬彬有礼地向他告辞离去,一如他进来时那样地从容镇定。他没有理会谢道韫,这让她感到无比恼火,她向谢安抱怨说:叔叔,那人可真令人讨厌。他到底知道我是谁吗?
      谢安把手放在她的头上。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你讨厌他吗?那可不行啊。
      因为……
      因为什么?
      谢安忽然岔开了话题。你母亲愿意让你随我一起回东山吗?
      叔叔……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您得给我一个能令我信服的理由呀。
      那么,令姜。
      你又为什么讨厌他呢?你能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吗?
      因为他不喜欢我呀叔叔。谢道韫说,您看不见他的神情吗?我一看就知道了…他不喜欢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呢?这才显得我们之间是公平的呀。
      谢安叹了一声。他把脸上还残着泪痕的谢道韫送到了门外,向她保证只要她的母亲同意了,她和阿羯随时可以坐上他回东山的车,她喜欢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一切都随她的愿。然后他回到书房,第一次向自己询问:除了徽之,对于凝之,我是否了解得太少了?和他的兄弟相比,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然后时间又回到了隆和元年,谢安的手上还攥着王藉写来的信。她在信上说:
      前一次您写信给郎君,在信中提到了许多我父亲的事情,郎君特地拿给我看了。您在信中所表达的对父亲真切的思念之意,这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和感动。在阿庄看来,您是一位多么和善可亲的人啊!此生能够有您这样的知交好友,我父亲一定是感到十分欣慰的。
      然而这一回——请您原谅侄媳妇有所逾矩——我却对您实在很有些怨气。您怎么能对郎君说那样的话呢?这对于作为他的妻子的我来说,又是一件多么令人尴尬的事情。那天晚上,郎君拿着您的信来到我屋里,一边笑着一边问我:阿庄啊,你和我说一句实话——自从你来到我身边以后,我待你是如何的?我告诉他:您待我自然是很好的。他却说:是这样的吗?为何我自己竟不这样觉得的呢?那么——叔父的信就由你来回他吧,我实在没有脸对叔父说这样的话呀。
      叔父他,是真的很怜惜你的啊。
      郎君对我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徒留我在屋里感到无比羞愧和难堪。郎君的品性,叔父应当是比我更为了解的,能够作为他的妻子,阿庄是十分满足的,而叔父却……
      ……
      谢安笑着将它放下,转而拆开了夫人的信。
      夫人的信是一起送来的,被昌意不小心压在了下面。她的来信总是比较长的,整洁的小楷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几张信纸,一字一句都在欢快地向谢安诉说着环绕在她身旁的那些家长里短,即使是略为令人不快的事情,她也能以一种愉悦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记述下来,仿佛那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那些快乐的伤心的难过的愤怒的事情,在夫人的笔下竟都明朗起来,构成一幕幕生动趣致的影像在谢安眼前展演开来。
      这让他感到十分地畅快。
      建康谢家老宅里的生活依旧是平静而令人愉悦的。
      谢恩又长胖了不少——他还这样地小,尚不懂得要为母亲的猝死而感到悲伤,任何一个温柔和善的女子都能轻易取代他母亲的位置,更何况这样的女子还不止一个:王荃、谢宝、谢昭、王藉……她们是那么真心地宠爱着他,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将会像阿封那样茁壮地成长着,最终成为一个出色的少年——这实在是毫无疑问的。
      令姜依旧是三天两头回一次娘家,每次回来,她依旧还是会数落凝之的不是,然而妹妹们却注意到,长姊最近数落王家兄长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她们听说最近长姊和二姊两家走得很近,但是范家兄长却很不喜欢长姊——他与王凝之倒是惺惺相惜,两人好像十分要好的样子,还齐齐跑到了秦淮河上去喝花酒——这要是平常人家的夫婿也就罢了,但若是碰上了令姜姊妹俩……
      而夏天就要到了。当天气逐渐好转起来的时候,胡儿的身体也不像冬天里那样地翕弱了——他甚至还被阿羯撺掇去了一起戏马比射。王献之拿出了王羲之珍藏的宝物——战国时候留下来的透雕龙纹铜镜,赌胡儿必能够在单射中赢下阿羯。那么结果如何呢?事实上这场比射在还没比出结果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听说阿庄知道了这事,害怕胡儿的身体支撑不住,因而匆匆地赶了来,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就把胡儿带走了。她这难道不是在效仿当年的王绥嫂嫂么?瞧你给胡儿挑的这好媳妇呀……
      ……
      谢安把信藏在怀里,从白天到黑夜,没有一刻不把它带在身上。夜里他辗转反侧,伸手将它紧紧按在胸前,夫人信中的点点滴滴,是对于远在吴兴独自忍受着孤寂与落寞的他来说最大的慰藉。
      吴兴其实和会稽有些相像,都是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的好地方,往昔在东山时候的恬静逍遥的生活,他在这里同样也能寻到。但是他在这里是呆不久的。当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吴兴的好时光也将一点点走到尽头,令他烦恼、惊惧、算计的时日也在一天天向他逐渐靠近。
      我究竟为了什么,要让自己陷于这样令人不快的境地里呢?
      他并非是人们所想的那种圣人,他也会在山水田园之乐和天下庙堂之险中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他的心志从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坚强。是夫人,向他描绘了这一幅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庭的美好画卷,使得他不得不坚定地走入可预见的惊涛骇浪之中。
      那洒落在谢家庭园里的阳光,自绿意盎然的树梢上潺潺流过,那美丽姣好的少年男女,在杏花下吟诗对唱,那旖旎灿烂的春光,在乌衣巷中悄然地蔓延开来,浸润着建康每一处大街小巷。他想,我是多么想留下这美好的一切啊,有什么比看到这些更能让人感到愉悦的呢?假如能够使这一切得以永远地留存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啊。
      只是像这样美好的冀望,仅靠我一个人就能够实现得了吗?
      他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落在窗台上,他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察觉到脸上又多了几丝沟壑。
      他叹了一声,幽幽地闭上了眼。
      而当我离开之后,
      又有谁来替我,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注释:
      ①二郎指王羲之次子王凝之,五郎指王羲之五子王徽之,七郎即王献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