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小苍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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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敬有一天早上醒来，推醒了身旁的桃叶说：桃叶啊，为什么最近我看你越来越像阿庄了呢？桃叶迷蒙地揉着双眼，问他，您是说谢夫人吗？可是她比我还小啊，所以您应该是看她越来越像我才对。王子敬怜爱地把她揽在怀中，说，这可真是件奇妙的事情。我原以为我已经不太会想她了，可是旧年里见了一次，前几天又见了一次，如今就越发想念得不行。桃叶挠了挠他的胸膛，对他说，您说这话，是存心要让我嫉恨她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呢，王子敬低头看着桃叶，好似很不能理解她似的。阿庄是我的妹妹呀，她和你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桃叶说，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呀。她和我共同享有您的怜惜和爱护，我为什么要容忍她夺走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呢。
更何况，夫人原先也是您的姐妹呢。①
由此，王子敬不禁认为，女人不可理解的。她们的思维古怪到了一种极点，即使像桃叶这样可爱的姑娘也不能例外。她们的好胜心是多么强烈啊，就连阿庄都能招致她的嫉妒，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然而他也觉得，桃叶的话，似乎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就好像夫人，她原先也是我的姐妹啊，可是如今不也成为我的妻子，为我所真心地钟爱着吗。
可是阿庄却是不一样的。王子敬想，我给予阿庄的，绝不是旁人所容易猜疑的那些东西，那些有关风月，有关情爱的东西。他所想的那些，远比这深沉得多。在那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的岁月里，阿庄似乎带走了他大段大段有关孩童时代的回忆，那些在夕阳黄昏下让人无限留恋的旧时光，就这样随着她的出嫁而逐渐远离了他，一去不返。
他想，阿庄已成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在过去十几年间，他们的回忆都是为两人所共有的，谁都不能单独掳走。每当他屡屡回头追忆似水年华时，就会发现在那遥远的记忆深处，没有一处不带着她的痕迹，而在她走后，只要他试图重新回味起那些年少的往事，似乎就只能感到一阵空虚和孤寂。
他是多么想念她呀。
想到阿庄的时候，王子敬忽然有了一股悸动。他忽然想就这样绕过门庭冲到谢家绿树葱葱的院子里，把阿庄从那安静宁谧的门庭里重又带回到这里来。她是王家的女儿，十二岁前的她一直都是住在此处的，像那样冰冷而无趣的谢家的宅院，怎么能够让她感到有所归属呢？
他郑重地向夫人宣告了这一疯狂的决定。夫人当时正在做女红，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不由得惊异地抬起头。没有驳斥，没有怒意，她只是那样怔怔地坐着，犹豫了一下，问他，可是，假若你这样做了的话，阿庄会愿意跟你一起回来吗？
王子敬固执地说，她会想要回来的，这儿才是她的家呀。
她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
就在你坐着的这张床榻上，伴着满庭的杏花香气……
夫人却打断他说，可是我却认为，她是不会愿意随你回来的。
因为如今对她来说，那儿才是她的家呀。谢阿胡在哪，她的家就在哪。
正如您在哪，我的家就在哪，这都是一样的。
您为什么要迫使她离开她的家呢？那该使她感到多么地难过啊。
王子敬感觉到一阵失落。那么，照你的意思，他泄气地说，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么。
您怎么今天才说这话呀，夫人笑道。
您难道不知道，当她从这个院子出去转而跨入谢家大门的时候，您就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么？
连同您那旧日的好时光……
就都一起永远失去了呀。
您为何等到如今，才会开始感到难过呢？
王献之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他去找五哥王徽之。王徽之那时候正坐在庭院里看《高士传》，见到王献之来了，便让人取来了凳子放在一旁，扬起手中的书问：子敬看过吗？王献之点点头，笑答：那年我们一起读过的，五哥忘了？王徽之一愣，想了想才说，你记得倒是清楚啊，年少的事情，我大约都已经忘得干净了。
王献之坐下说，那时候刚一读完，父亲就问我们，皇普谧九十六名士，其中你们最欣赏的是哪一位？我说是井丹，为他的高洁与贤德，而五哥则……
我则欣赏司马相如，为他的傲世独立，洒脱不羁。王徽之忽然击掌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你十岁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还不赞同你的说法，就当着父亲的面，说你是无知小儿。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段时光…可真令人怀念啊。
他仰躺在满庭小苍兰之中，一面嗅着香雪浓郁的花香，一面回忆起年少时的往事，十分怡然自得。忽然他起身坐直，拉着王献之问道，听说你近来去谢朗那儿去得很勤。
王献之点点头。怎么，五哥觉得我不该去吗？
王徽之作思吟状，含含糊糊地说道，倒不是不该去……
他叹了一声，忽然缄口不言了。王献之在旁静静地坐着，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听说，阿胡的任职诏令就要下来了。
哦，给的哪个位置？
荥阳太守。
王徽之微吸一口冷气。他才二十啊。
王献之扬起眉毛，提醒他说，谢东山这时候，可还在吴兴窝着呢。
那要是他回来了呢？
王献之笑而不答。他啖了一口清茶，悠然地说道，这可真叫人嫉妒啊。
他们谢家，果然是要就此起势了吗？谢东山那年还没有出山的时候，人们对他就有了很高的赞誉，尽管他这时候还在吴兴坐着他的自在太守，但按照司马昱的意思，他总会有回来的一天的。
当他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朝廷将会有多少权力即将转移到他的手上呢……
而到了那时，又有谁能够与之相抗衡呢？
他们当然不会忘记，琅琊王氏还有一个王彪之在朝里。在王羲之故去之后，王彪之很自然地就成了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
那是一个很懂得算计的人物。
可是他所要面对的，是谢安啊。
尽管郝隆说他是小草，但王献之和王徽之心里明白得很。他们与谢安交好了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谢安绝不是小草似的人物。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不可测。
当他带着浩大的声势重归到朝廷时，有谁能够阻拦得了他和他背后蒸蒸日上的谢氏王朝呢？
王徽之抚着下颌，直勾勾地看着小苍兰绮丽的花瓣。
又到了杏花开的季节了，他忽然说道，这倒让我想起阿庄来了。
她在那边过得好吗？
王献之偏过头，怄气似地。谁知道呢。
王徽之笑了，眼睛却看向了远处，缓缓开口说：荥阳……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啊。
什么时候动身呢？
大概……还要来年吧。最早也要来年。
王徽之站起身，站在晨早第一缕照入前庭的阳光中，纵情地感受着阳光给他带来的那丝丝暖意。
我们的小妹妹，他闭上眼，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我真是想念她呀。
只要看到了杏花，我就能想见她……
只要我合上了眼，就能看到她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
时至今日王徽之依然记得，王藉出生的那天，正是全年之中杏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子敬不记得这些，那年他只有两岁，还只是一个被乳母抱在怀中牙牙学语的小儿，这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他就不同了。那年的王徽之已经有八岁了，正是将将懂事的时候。他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日光明媚，庭中下起了一阵细碎的杏花雨，府中的每一条小径上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杏花香。阿庄出生的时候是深夜，那时他已经被乳母抱上了母亲的床榻，半夜里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敲着门，声音很急。母亲慌忙叫他进来，只听来人高声报道：夫人，沈娘子生了，是位千金，母女都安好。母亲猛地松了口气，将来人屏退之后，她蹑手蹑脚地缩入帐中，把手放在熟睡的王徽之额上，轻声道：小五可听见了？你又多了一个妹妹哩。他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母亲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继而又翻过身去睡着了。
阿庄刚出生的时候很难看，王徽之第一回看见她的时候，心想，这孩子可真是丑陋啊，这样的孩子，也配做我王家的女儿吗。阿庄出生时王胡之还在吴兴，而沈夫人却是在建康的老宅中生产的。过了几天王胡之急急地从吴兴赶来，王徽之一面盼着他的到来，一面在心里偷偷描绘着他看到小女儿皱巴巴的小脸时那愤懑而失落的神情。然而当他跟在王胡之身后来到沈夫人的产房时，他惊奇地发现那孩子已经变了个样。只几天的时间，她忽然逐渐饱满起来，变成了一团柔嫩的、粉红色的小人。尽管他依旧看不清她的眼睛到底什么模样，但对于这样的改变，王徽之已经感到十分满意了。
当阿庄可以出产房的时候，他们把她放在了王徽之的怀里，将他们两人置于建康难得一见的春光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春天清朗的气息。院中的杏花香还没有退去，他把从地上捡来的杏花瓣一片片覆在阿庄的身上，一会的功夫，她就淹没在了杏花海中，并且因为这样的打扮而发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阵笑声。
这笔功劳被记在了王徽之的头上。
在子敬开始意识到妹妹是何物之前，年幼的阿庄就是王徽之最好的玩伴。那是个不常哭的孩子，不论对她做些什么，她都只会张开嘴咯咯地笑着，掌心般大小的脸因为发笑时用力而涨得通红。
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她都是为他一人所有的。他小心翼翼地抱她在怀中，吃力地慢悠悠地跑过王家每一处浸透着历史的古老小径；他把春天里最美的花束采撷下来铺满了她的床榻，微笑地看着她在花香中沉沉入眠；他把她放在冬天的窗前倚靠在他的怀中，看窗外雪花片片飞落，在屋檐上冻结成晶莹的冰柱泛着闪闪的银光；他看她从一堆不知为何物的圆滚滚的肉团渐渐长出眉眼，长出鼻梁，长出唇瓣，看她在一日一日的时光流逝中悄悄地长成了一个雪白晶莹的小人儿，她开始学会说话，学会走路，而不再只是一味地依靠他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当王献之开始能够将她驮在肩头满世界乱晃逗她发笑的时候，她就有了新的依靠。王徽之不再是她唯一所需要的人了，除他之外，还有子敬，子敬也可以满足他所能满足她的一切。他郑重而又苦涩地把这一重担交到了子敬的手中，转身踏上父亲为他预先铺好的王氏子弟所独有的人生大道。对此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生在王氏的家门中，他就注定了要担负起这个家族的兴衰荣誉，这是他身为一个琅琊王氏子弟所应尽的职责，由不得他开口说一个不字，即使这并非是他所真正想要的。
站在人生第十年的尽头，王徽之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他的生活并非是为他一人所有的。
不止是他，还有只有四岁的子敬，还有长他一岁的凝之，他们的未来都是可预见地迈向了同一个方向。
在家族和个人之间，不论是谢安，还是王羲之，王徽之，王献之，他们都别无选择。
注释：
①王献之的元配郗氏是他的表姐。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小苍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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