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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寻人寻事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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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是一年中最糟的节日,仅仅好过愚人节,如果不是同一天的话
“喂,我是川岛健一啊,你不会忘了吧?”他对着话筒的另一侧吐了口气,像是正在吸烟,“东京都足力东高校,我们坐过三年的同桌,话是没怎么说过,不过你不会忘记的,哈,不是说笑,你可不是那种人。”
我闭上眼,将数年的时光幻灯片一样的过了一遍,像通过水晶球窥视遥远的前生,一切又活灵活现起来。不错,川岛健一,的确有这个人,是海狸先生。
不是开玩笑,你很难忘记有这么一个人。我没接话,也没挂断,任他的声音继续在电话中复活。
“你在听吗?找到你可真够幸运的,怎么样?很多年没见了。纽约,真见鬼。毕业的时候,我要是跟你说‘兄弟,你现在大可以对我不理不睬,七年后,咱们纽约见’,那简直就是疯了,谁能想得到呢?”
几年不见,他倒是呱噪了许多,我没心思听他继续闲扯,也许是心中隐隐的忧虑作祟,总之必须尽快结束这次无意义的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太小看这鬼地方了,唐人街搬进一个新面孔,隔月就会人尽皆知,可你这小子,住在陈查理的破公寓里(看来大家对我的房东早有一致的评价了),多久了?总有一年了吧,我居然现在才知道,真是不得了。”他说话的时候语调上扬,那不是惋惜,倒更像是洋洋得意地自夸。
“何况,我现在可是靠这行吃饭的。”
“敲诈勒索吗?早知道你迟早要干这个。”
“别开玩笑了,是私家侦探阿!不过具体干的事倒是没两样。”
“那,有什么事吗?”
“别说的好像我们昨天才在一起吃过午饭似的,有七、八年没见了,居然能在这个混账地方碰上,为这个也该喝一杯。”
我沉默着,不是考虑该不该去,而是在想该怎么拒绝。
“你在犹豫什么?何况四月一号就是我的生日,我是说咱们两个的。那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却又完全的不一样。真够奇怪的,命运这东西,靠不住啊。”
他停了一会,有火石摩擦的声响,可能是再次点燃了一根烟。“自从离开家,我就把这种事都忘了,谁会关心这个,生活不容易。就算提了也会被人嘲笑像个小妞似的。兄弟,来吧,我连礼物都准备好了,准叫你大吃一惊。明天夜里12:30在‘富春’见面,地方僻静又安全,正合适。”
我皱了一下眉头,又是午夜,“海狸”来到城市里就变成夜行生物了吗?
他好像是能通过电话看到我的表情似的,嗤嗤的笑了起来。“你没听过私家侦探的名言吗?‘我们从来不睡觉’,这当然是吹牛,不过我习惯晚上行动,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见,真是命运的重逢。”
电话“哐”的一声挂断了,就像它响起来时一样突然。
十分钟的通话中几乎一直是他在自说自话,我总共只开了四次口,事情就这样被强行安排好了,我当然也可以爽约,不过既然他已经知道我的住处,这样做也就毫无意义了。生锈的时间再次运转起来,发出艰涩刺耳的声响。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没找到杯子,就那么对着嘴啜饮,这酒放得太久了,有些发酵过度的陈腐味,是早先拖房东采购时,他擅自买来的。我坚持着将它喝完,打算上床继续睡一觉。
谁知喝过酒后,身体反而略发兴奋起来,我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实在无事可做,走到门口,将许久没穿过的休闲鞋从鞋柜里找出来,上面的灰尘足有一尺厚,“一双好鞋能带来好运气。”不知是听谁说过这活,至少得是双干净的鞋吧,我想。
川岛是我在日本时的同学,我给他起了“海狸”的外号,大家渐渐叫开了,不只我们这帮人,就连学校里的其他人开玩笑的时候也这么喊,他总是笑得毫不在意。
他总是这副样子,一副自作聪明的正经相,可有的时候有很机警,让人说不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们”当然不会和本地人真的成为朋友,要说我们俩人的联系,大概也只有生日这一天。老师会装模作样的准备两份礼物,搞个小型的生日会,试图缓和教室里日益严峻的气氛。提前知晓的我当然直接翘课了。
可是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却看到礼物端端正正的放在课桌里。“海狸”若无其事的坐在一旁,不需要谁告诉我,他在任何时候都知道怎样站在安全线内,不动声色的向另一方示好。
没想到会是他,不过是谁好像都没什么所谓,总会有一个敲门人。
我把擦好的鞋子在眼前端详了一下,除了侧面的皮子上有延展而开的几道细纹以外,还说得过去。走出去的准备已经做好了,竟然会如此的简单。
我在运动衫的外面套上薄外套,在电话簿上查到“富春”的地址,离我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算上找路的时间,大概二十分钟也足够了。我把地图画在一张餐巾纸上,把它放入口袋,带上钱包和钥匙,如果窗外不是一片漆黑,简直像是要去郊游的小学生。
时钟敲过十二点,我正式迈入了二十五岁,愚人节快乐!我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
最后,关上灯,轻转门把手。我对着黑暗,就像他站在那里,“祝我好运!”
当然,无人应答。
外面的空气仍是冷的,却有着某种鲜活的气味,我站在街上深吸了一口气,再将它缓缓的吐出来。夜深了,街上的人不多,我的目的地在唐人街边上的一个转角,我吃过这家餐馆的外送——他们的炒面太糟糕了,差一点就不能算作是面条——找到它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可当我差不多接近那里时,却看到那一片几乎全黑着。等我走到近处,果然看到餐馆外面的铁门已经完全关死,厅堂里连一盏灯也不剩,门口赫然上着一把铁将军。我退后几步,望着猩红色底的木质招牌,杏黄色的楷书大字——富春酒店,确是这里没错。
我在四周转了一圈,没见到任何貌似私家侦探的可疑人物。只能再折回原地,这附近已经没什么人走动了,街对面的避风处生了堆火,一个流浪汉模样的老头蜷缩在一旁,不像是露宿,没有家当和暂时搭建起来的纸箱,倒像是突然起兴在等什么人。也许他跟我一样,在赴一次奇异的约会,只是等得太久了,渐渐在时光当中迷失了方向。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火光照亮他的脸,形容苍老的面孔显得迷茫而略发迟钝,只有眼睛里仍微微泛着光。
他也在朝我这边望过来,带着些许期盼,像拉了队后衰老的野兽一般,环伺着族群或猎物,可怜兮兮的维持着尊严。
我不习惯于被陌生人这样盯着看,稍稍回避着他的眼光。低头看了看表,12:30分整,“海狸”先生迟到了。饭店早已关张,如果我够聪明的话,似乎应该马上掉头回家。但是,隐约中又有一种预感,今夜竟会发生一些事,在那之前,谁也别想离开。
我不时低头看表,又过了十分钟,依旧没看到海狸。如果不是我的错觉,对面的流浪汉好像不易察觉的同我拉近距离,一点一点的,他身上的气味变的清晰可闻。而他的目光,毫无疑问,从未离开周遭一米。
远处不时有巡逻车的笛音划过,现在我无疑是这条街上最可疑的人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看看附近有没有退路再说。
餐馆的后巷里很暗,路灯的光只照进来大约一两米的地方,里面黑洞洞的,可能是条死胡同。空气中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混着淋湿的垃圾的怪味。
我朝前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了路面上的啤酒罐和碎瓶子,发出“咣当当”的脆响,声音意外的大。眼睛慢慢的适应了黑暗,周围事物的轮廓逐渐清晰,嗅觉也随着感官逐步苏醒,有一种刺鼻的气味从腐臭中脱离出来,越来越明显。
那是一种新鲜血液的味道,带着略微温暖的湿气,鲜明的从一个大型的垃圾箱后面蒸腾起来。
现在、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我对自己喊着。
可惜我的身体没能做到,反而是循着热气而去。
他倒在那儿,身上穿着件黑色的风衣,面朝上仰躺在沥青的路面上。
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嘴角依旧做作地抿着,瞳孔中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少年的神气残留在里面。可此时此刻,那眼睛只能大张着,望向楼房墙壁外生锈的太平梯。
他的太阳穴附近一片灼烧的伤痕,还没来得及凝结的血块浸透了半边脸颊,而颈部划开的皮肉翻卷着,粘稠的血浆冒着泡沫从伤口涌出来,令人崔不忍赌。我猜他大部分的血液已然流出体外,就像整个身体都浸泡在一滩血水当中。
看来杀手不只是想要他的命,至少在二十步以外就能闻出这里曾是凶杀现场。
我偏过头,不住的往巷子口倒退,胃中一阵翻涌,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但还是晚了一步,在墙角处剧烈的呕吐起来,直到吐尽了最后一滴酸水。
真是该死!我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勉强离开墙壁,再向川岛的尸体望去,他像是一具随时会支离破碎的蜡像,安静的躺在地上。
没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我对自己说,除非你是生活在纽约。这真该死!
我踉跄着离开后巷,浑身痉挛似地发着抖,踩在路面上的脚有些打滑,我知道那是因为鞋底沾着血的缘故。
背后隐约传来一阵唏嗦的响动,我回过头,正对上流浪汉的脸,他显然是被我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慢慢的站起身。
“喂,那怎么了?”他喊道
我不敢回他的话,尽己所能的飞快的逃开了。
路边的建筑不断的变化着,飞快的消失在身后,远处隐约的灯光和昏沉的星空,这个夜晚,说不上谁更暗淡。我只管漫无目的的奔跑。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反正是到了不得不停下来为止。我像蒸汽火车那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几乎立刻就要躺倒在街面上。
我将头抵在墙面上,脑子里都是刚才看到的那番情景。
他在不到24个小时之前才同我通过电话,他想约我喝一杯,他是这个国家唯一知道我是谁的人,但现在他死了,原因无从得知。他的尸体正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渐渐冷却。
谁会在乎?谁又知道世上少了一个恰巧是今天出生的人,我不是什么十八世纪的感伤诗人,但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巧合。
我勉力的直起身来,环顾四周,满眼都是陌生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