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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那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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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扶亚因太过激动而伤了元气,但他纵使只能卧病在床,也要拉着鲁那菲商谈歼敌之策,玄太医令得知狄扶亚病倒,立刻赶到皇学院亲自为他诊治,他因此才肯休息。
  降下神谕的第二日,果然西艳送来敌报,白鹰族因大旱饥荒,举族进犯,艳昭在传令兵入京后几个时辰,也疾马赶回红都。
  艳昭练兵四载,他一直渴望领兵出征,因此特赶回请命,却不知在早前狄扶亚及多名重臣已举荐了他。一别十数日,两人见面自是情意绵绵,但一听闻狄扶亚要随军出征,艳昭立刻变脸,但任他如何强烈拒绝,皇命已下,他只有接受。
  狄氏王府,今晚王府内正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送别宴,同时也是母亲对爱子无限的纵容。
  六月二十九,晴,宜安葬,忌嫁娶。
  他们并非婚嫁,也等不到下一个吉日。
  艳昭、狄扶亚未进行仪式,只是身穿喜服,两人一同向好友辞行敬酒。
  包括自己的至亲,父母、胞妹、大祭司,代表艳王的艳前和吴瑜,以及自己的挚友同时也是为陛下带去贺礼的鲁那菲及皇子赤术,狄扶亚想见的人悉数到场,虽非婚礼,但狄扶亚已心满意足。
  后院几个喝得半醉纨绔子弟,却在前往茅厕的走廊上大放厥词。
  “想不到就算是王子也免不了被那佞臣诱骗,也染上龙阳之好。”
  “喂,你们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带钩子似的?他今晚一直在对本公子暗送秋波,还想勾引我,真是做他的春秋大梦。”
  “得了,人家非王室的床可不上,是不是你自己看得人家?哈哈哈……”
  “喂。”一人说话间压低了声音,比了个下流的手势,“你们说他会不会连上带下的床都爬了?”
  众人一阵大笑。
  又有人低声讥笑道:“估计皇学院里的男人都躲不过。”
  “你想要吗?想尝尝的话,你也去啊。”
  “要尝他的味道,也未必非进皇学院不可。”突然一人露出暧昧的笑容如此说道,说话之人正是丞相之子,唐圣哲。
  “咦?你这话说得好像对那佞臣有兴趣啊。”
  “他那红发、蓝眸,你们看了就真不动心?况且他能得君心多年,说不定是懂得何种手段,我到想玩一玩。”
  其他人听到唐圣哲的话,有的在臆想中红了脸,有的依旧露出轻蔑神情。
  几人暂做沉默的转过弯,恰遇到鲁那菲的近侍重阳,重阳低头行礼,几人则立刻酒醒了大半,这醉酒狂言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他们必要遭殃。
  唐圣哲却不在意的对重阳笑笑:“怎么又遇到你这独眼龙了,方才我们说得话你可听到了?”
  重阳并非独眼,只是右眼附近有一严重旧伤,因此他每日用鹿皮面具将其掩盖,不过还是会有人如此叫他,他早已习惯,并不在意。
  “听到了。”重阳答道。
  唐圣哲从其他人处要来几块碎银,颠了颠,将一半揣入怀中,一半交到重阳手中:“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知道,我不会乱说。”鲁那菲早就交代过,听到他的风言风语不必生气,也无须相告,但其实重阳每次收了钱,还是会告诉鲁那菲的,鲁那菲只是每次都权当不知情。
  “哎~,你这独眼龙怎么跟你主人似的,一点都不机灵。”唐圣哲命令道,“这次不一样,我这次替他讲了那么多好话,这些人说的你自不用提,我夸他的话,你可都要让他知道才行。”
  “是。”重阳垂首行礼,心中疑惑,这唐圣哲所说到底哪句话是夸老爷的?
  重阳回到鲁那菲身边,鲁那菲正在赤王身边与他谈笑,赤王右腿有疾平时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但今天他不仅来了,还喝至半醉,不断催促鲁那菲娶妻生子。
  赤王酒醉,鲁那菲于是向狄王请辞,带着半醉的赤王先行离去,鲁那菲没有去打扰敬酒后就消失的狄扶亚和艳昭,直到酒宴散去,并无半人去惊扰他们,今晚是他们相拥而眠的第一晚,也或是最后一晚。
  鲁那菲回到家中,尚未到亥时(不到22点),家丁侍从多已回房,只有夏目仍在书房中等他。
  家丁打着灯笼为鲁那菲引路,书房房门未关,夏目正在对着房门的桌案上作画,他看到鲁那菲后,说道:“来为我研磨。”
  “好。”鲁那菲笑着跨进书房,同时禀退众人,鲁那菲将房门关上,夏目也关上后窗。
  鲁那菲笑眯眯的走到香炉前,先将香薰点燃。
  “狄扶亚还好?”夏目冰冷的问道。
  “多谢师弟关心,扶亚身体已调理好,与往日无异,这次玄太医令也会随军,希望扶亚能平安归来。”鲁那菲为其研磨,诚心答道。
  夏目听到只觉气愤,他抬头狠狠瞪着鲁那菲,低声问道:“时至今日,可是随了你的心愿?”
  鲁那菲嬉皮笑脸的说道:“小师弟你常说我不是人,我当日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知己郁郁而终,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你为何要气到如今?”
  “你救活狄扶亚,可有没有想过他会带来多大麻烦?!”
  “小师弟莫急。”鲁那菲安抚着他,为两人各倒了杯茶,解释道:“白鹰族是游牧民族,他们擅长骑射,这些年来他们不时犯境,若说抵御当然并不难,若说歼灭到没那么容易。扶亚此次自然是要将他们歼除,方可为三王子立功。小师弟,扶亚虽被捧为智者,可他一直以来均是纸上谈兵,两军交战瞬息万变,他是否真有通天之才?你真认为白鹰族是手到擒来?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夏目放下笔,思虑一瞬又道:“那如果他胜了呢?若他带回了扈氏大军呢?”
  “那自然会有其他人出手相阻。”鲁那菲笑了笑,手指点了下墨汁,又在夏目的画作上随手一划,在夏目这张院景图上画出一脉远山,整张画作瞬间有了大气磅礴之感,“师弟,你看得还是近了些。”
  “扶亚说当年扈氏被狄王逼走,这事五王均知,但有些事,他却不知。二十年前红族十五万大军,其中最骁勇善战的五万军出自扈氏,扈氏退守草原,照理这五万人也应随扈氏回到草原。但赤王、老辽西侯共四次,几年间以各种理由从扈氏借来三万大军,且都是有借无还。”
  “除了第一次外,后三次两人做得都极巧妙,扈氏王族吃了哑巴亏,也没敢声张,这事我是从金乌处探听而知的,我想抚亚应不解全貌。如今最不想扈氏回朝,怕是赤王,金乌要把守边关,无人可威胁他的地位,但赤王不同,赤王已年迈且尚无成年之子,若是再要他还军于扈,那他的处境便不这么自在了。”
  夏目看着鲁那菲的笑脸,更觉他的无情。他的神情是淡淡的微笑,没有得意、没有心痛,他口中的人明明是他的知己、他的学生、他的爱慕者,以及待他如子的赤王,但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仿佛在他眼中是如此云淡风轻,还不如他杯中的茶梗,令他在意。
  “况且。”鲁那菲喝了口茶,随意补充道,“以抚亚的身体,他就是未到战场先归天了,也不无可能。”
  “你!说出这种话,可还算人!”夏目虽然气他救活狄扶亚,但更恨他如此冷血无情。
  鲁那菲垂目低笑后,他抬头看着夏目的双眼,叹息道:“师弟啊,不是你让那菲不要再做人的吗?”
  “你明知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夏目怒道。
  鲁那菲笑着摇摇头:“那菲不知啊,那菲当年也不过才满十四,那菲又不是小师弟那般的少年天才。”
  夏目气得一步跨到鲁那菲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的骂道:“你休要在我面前那菲那菲个不停!我知道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我警告你!若是你惹出了祸,我这次势必要把你的玉摔烂!现在艳昭不在,我看谁还能帮你!”
  鲁那菲依旧笑着,没有丝毫示弱,没有丝毫在意,依旧平静的说道:“可以啊,与岩一起是我唯一想做人的时刻,你砸烂了这玉,我也就了无牵挂了,我便去与他相聚就是。”
  夏目怒火中烧,一巴掌扇了过去,鲁那菲立刻伸手去挡,他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暧昧的调戏道:“小师弟,妒火伤身,我也是爱你的。”
  夏目挣脱鲁那菲的牵制,双手用力抓住鲁那菲领口,向下一拉,同时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腹部。
  鲁那菲弯下腰,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撑桌,靠桌而立,他轻声喘息过后,笑意不减,抬头看向夏目:“出气了?”
  夏目再次揪住鲁那菲的领口,警告道:“畜生!你别忘了,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你!你若真想死就去死!别以为少了你不行!”
  “那菲明白。”
  “你!”
  “哈哈,我必将竭尽所能,为小师弟效命。”
  最终,鲁那菲的嘴角依旧带着淡然的微笑。
  夏目气得摔门而去,他一路疾步走回卧房门前,今天夜色昏暗,他抬起头,一轮残月挂在夜空。
  夏目不由想起十一年前的那晚,正如今日,落日如血、新月似泪、万念俱灰。
  那时孤光学院才刚首创文试,鲁那菲在此次文试中拔得头筹,他们的老师孤光君举荐他为官,文书已呈,鲁那菲等人已整装待发,准备前往比邻的宁族王都。
  那应是少年得意,风光无限的时刻,却突然传来龙族被灭的消息,还不等师兄弟安慰,鲁那菲便被老师传唤,为不打扰师傅休息,夏目及几名与鲁那菲亲近的师兄均守在鲁那菲住处。直到下半夜,鲁那菲依然未归,他们又偷去师傅处,见师傅房内烛火已熄,猜测鲁那菲应是睡在了此处,大家也就散了。
  只有夏目一人,依旧心中惶惶不安,他转至前堂,在供桌之前找到了鲁那菲。房中未燃灯火,只能借着昏暗的残月,看到鲁那菲的身形,他独自一人跪在神像面前,已哭得双目肿如核桃,却仍止不住沉声垂泪。
  鲁那菲九岁拜入孤光学院求学,在此之前龙族就是他生长的地方,教导他之人、保护他之人、照顾他之人,甚至是嘲笑过他、欺负过他、与他擦肩之人,只在一日,在宁族大军的铁蹄之下,都变为刀下亡魂。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见到夏目之时,鲁那菲无助的哭泣问道,说完他紧咬下唇,垂首落泪。就算再难再痛,他也不容许自己将痛苦转嫁给他人,何况又是未满十岁的小师弟呢。
  夏目知道他所问何事,他已听师兄们说了:龙族被付之一炬,他却要成为仇人之臣。
  就在昨日,鲁那菲还在对夏目侃侃而谈,诉说心中宏愿,他要入宁为官,他要带兵征战,还天下太平,立下赫赫战功。然后他要为族人讨来一方土地,让龙族不再流浪,以偿先祖之罪,到时他便解甲归田,在龙族也像师傅这样开办学堂,在朗朗书声中安享晚年。
  那时的鲁那菲还是双目含星,神采奕奕,满怀雄心壮志,但仅仅相隔一日,他已没了归处……
  “师傅怎么说?”夏目拿过拜垫,与鲁那菲一同跪在神像面前。
  “师傅……让我……为官……”此话一出,鲁那菲瞬时悲痛欲绝,掩面而泣。
  夏目一时手足无措,只能陪他垂泪,不知该如何安慰。
  当年太学院参与太子之争,并事败被废,此后再未重建。孤光君为一地诸侯,同时也是满腹经纶、被世人称颂的一方圣贤,他因此创立孤光学院,给王孙公子一求学之所。
  孤光君出身显赫,也免不了贵族习气,他教学以宁族贵胄为优,当年鲁那菲前往求学,是由龙王亲自前来,并赠其龙族不传之书,孤光君才收下这唯一的外族弟子。
  孤光君虽迂腐孤高,却是瑕不掩瑜的真君子,做事光明磊落,自律起身且极其注重名节,绝不行苟且之事。鲁那菲虽为异族,但收入门下后,孤光君对其无一点偏私,全心全意育他成材。
  鲁那菲本为龙族月氏罪人后裔,龙王虽将女儿嫁给其父月之泪,但月之泪还是在鲁那菲出生后就为其改姓,并离开龙族。
  鲁那菲自幼无父,在孤光学院求学五年,他深感师傅恩情,早已将孤光君视为父亲。
  如今,师傅之命,鲁那菲不敢违背!但让他为仇人效命,他又如何对得起龙族的三千亡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想了很久,夏目才如此安慰道,“站在龙族的立场,师兄自然无法为官,但站在陛下的立场,他或许也有身为宁皇的不得已之处。师兄不如站得更高一些,不分族群,以苍天的目光来看待常人生死。”
  鲁那菲转头,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惊诧的从指缝中看向夏目,指缝间泪水不绝。
  夏目看不清鲁那菲容貌,但仅凭他的姿态,他竟一瞬觉自己最亲近的师兄,变得如厉鬼般可怖,他心中微惧,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仰起头看向神像,希望得到神的启迪,房内昏暗,白玉雕成的神像,蒙着一层月光,虽看不清,却依旧神圣崇高。
  鲁那菲痛苦哭泣,心中满是愤恨,他不知夏目为何能说得如此轻易,如此高高在上,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并非刍狗!更不是献给神灵的祭品!
  ‘无论何时,龙族都要相信先知的指引,天命不可违!’
  鲁那菲想起外祖父的话,他抬头望向神像,真神啊!请告诉我,何为天命?!
  神像高洁无暇,神圣庄严,慈眉善目的俯视众生,只是看着他心中就得到了安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鲁那菲望着神像,心绪万千,许久之后泪水渐缓,他嗓音沙哑、哀伤绝望的缓缓呢喃道:“小师弟说得对啊,我之名字取自神草那菲,那菲神草,其茎为毒、其根为药。我是那菲,该毒为毒,该药则药,我不可为人,不应为人。”
  “师兄,你还好吗?”夏目虽听到鲁那菲所言,却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鲁那菲低垂着头,泪水仍在流淌,他握紧双拳,不断命令自己平静,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嗯,多谢。”鲁那菲侧过头温柔的看向夏目,那个仅有九岁的孩子,是啊,他是仅有九岁的孩子啊!
  黑暗之中夏目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到他的声音平缓温柔,仿佛已不再悲伤:“不愧是要继承师傅衣钵的关门弟子,小师弟,我……那菲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