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antagonism

24、平常

　　莫寻是徒步走回望溪村的，许是担心自己并不受控的现状造成些无法挽回的后果，也许只是他单纯的想看看沿途的湖光秋色。

　　因为前额碎发较长总是遮挡他的视线，他还随手捡了根枯枝，简单摆弄两下就将碎发别到一边。

　　回到望溪村时，耳边拂过阵阵轻柔的风，老槐树在风中摇曳，阴凉也跟着飘荡。

　　怜青还在昏睡，只是守在他旁边的换成了皓安。老妇人这会儿忙着晚饭，小麦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尾还染着红，阿黄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平常兴奋竖立的耳朵却耷拉下来。

　　老妇人貌似并不受什么影响，见莫寻归来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祥和。莫寻无意中与那双饱经风霜后虽然浑浊却仍明亮的眼睛对视。

　　莫名地，心中郁结的烦躁似乎消散了。

　　她并不多过问什么，只是轻轻地问：“怜娃娃一直在喊你呢。你去看看他吧？”

　　她话说得简单明了，却像是一块无法想象的巨石，扑通一下砸进莫寻已平静下来的心水里。

　　莫寻确信，他是需要被需要的，尽管此般范围，只被他大刀阔斧地划进两个人。

　　“谢…谢谢。”

　　他磕绊地道下一句谢，纷乱地把自己扔进了屋里。

　　怜青躺在床边，面颊绯红，额头还有不知是谁浸湿的毛巾，皓安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缩在一个小板凳上，他仰着头看向来人时，脖颈还留有被掐出来的深红。

　　只是一眼，皓安瞬间皱起一张小脸，心里的苦涩、无力，还有其他说不出来的情绪一股脑地往上涌。

　　他瘪瘪嘴，对这个在怜青嘴里千般好万般好的莫哥天生信任，尽管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关于莫寻太多的记忆。

　　“莫哥……”

　　莫寻些许狼狈地避开皓安的眼神，他实在不擅长面对这般示弱，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我是不是真的，特别特别没用啊？”

　　皓安瞥见他左手臂乱七八糟的划痕，眼前更加模糊，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好像连起身去帮忙处理伤口的能力都失去。

　　莫寻暗暗藏了藏手，走上前对这个哭泣小孩的头一阵揉搓，说道：“没用就练，你守着他哭有什么用？号丧一样，吓人。”

　　皓安摊开双手圈住莫寻，突然就开始低声嚎啕，莫寻不知所措地看向床上的怜青，心想，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笑话吗？

　　只是皓安明显并不这么认为，哭得堪称一句忘我，就这么渐渐地耗没了莫寻的耐心。

　　就在莫寻忍不住想拽开皓安时，恰好怜青动了动手指，以一种蜗牛的速度，缓缓睁开眼睛。

　　莫寻与怜青那双满是迷茫眸子的对上，反手挣开皓安越抱越紧的双手，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单眉一挑，很是镇静地问道：“醒了？”

　　怜青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对莫寻的言语无动于衷，直到他又一次问出口，才缓缓点了点头。

　　皓安也跟着起身凑过去看，只是他眼泪还没在莫寻衣服上抹干净，鼻涕也似落不落地挂着，直把怜青惊得坐起身。

　　“嘶……怎么哭了？小哥这不是没事嘛？”

　　听见怜青哄小孩一般的语气，皓安小嘴一瘪又要落下泪来，莫寻连忙递了个眼神溜出屋去。

　　他站在门口看屋里的光景，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怜青真是给自己养了个祖宗。

　　“您坐，”老妇人搬来一个小木凳，手上还拿着纱布等，“你们这些娃娃哟，怎么总是对伤口这么不上心呢？”

　　莫寻被拽着坐下，左手臂也被强硬地拽出去，已经凝固的血液被擦净，露出隐藏其下深可见骨的划伤。

　　柔软的毛巾轻柔地擦过伤口，莫寻右手攥拳狠狠皱眉。

　　太疼了！还不如就这么放着，等到自然愈合呢！

　　可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定不会说出口的，因为说出口实在有些掉面，于是只好就这么忍着。

　　“嘶……”老妇人倒吸一口凉气，“疼不疼啊？”

　　莫寻偏头眺望远方，压着嗓子回道：“没事，小伤，其实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处理？”老妇人总算想起依照自己的年纪，教训莫寻这个小辈是绰绰有余的，“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觉得是小伤，可小伤就一定不会要了人命吗？”

　　莫寻住了口，强大的直觉告诉他此刻一定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可尽管他住了口，老妇人却像是陷入了回忆唠叨起来。

　　她从自己那早死的丈夫唠叨到害人的战争，又从战争说回到结束不过十年的炼狱。

　　国与国之间的交战征兵带走了她的丈夫，她一个人守着一片地，献出小半辈子的精力与血汗，养大了三个孩子，然后又遇上了千百年难得一遇的灾祸。

　　战争带走了她的所有，终于把她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压弯。可战争竟然还是没有结束，竟然还在孜孜不倦地继续掠夺。

　　莫寻没了声响，连总是试图挣扎的左臂都安稳下来。

　　一段历史的绝望经由存活的老人口中说出，而她却仅仅只是想让眼前这个看上去混不吝得青年谨记——

　　她的丈夫死于无人在意的破伤风，两个孩子死于伤口感染，还有一个因脚踝扭伤，被妖兽拖走时还在喊着阿娘。

　　千万不要小看了伤痕。

　　可当一切都结束以后，她又该如何面对一无所有的现在以及更远的将来呢？

　　碾碎的草药敷上血肉，莫寻拧着眉头想，家里常备的草药，烂熟于心的知识，这是你对自己过往无能为力的救赎还是惩罚呢？

　　难怪怜青如此向往和平，难怪赵梦舟突然变了想法。

　　是不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拜托路上偶遇的善人将他抚养长大的呢？

　　莫寻垂下头，可善人恶人也不过一念之差，小时候他脑子里只有活，现在反倒宁愿自己从不存在。

　　是不是如果他不存在，现在活下来的会是一位，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世人坏的千奇百怪，他侧头看向老妇人，好却好的千篇一律。

　　莫寻手臂伤口包扎好，眼前倏地出现一碗米粥，他抬眼望去，小麦肿着眼睛，怯生生地看过来。

　　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受了惊吓会哭，高兴了就笑，饿了就缠着大人要吃的，吃饱了倒头就睡，还真是……单纯又美好。

　　他眉眼弯弯地单手接过，给小娃娃变出一朵开得极艳的鲜花，然后把幸福的眉眼印在心底。

　　恰时怜青推开门，面上的绯红消了大半，身后跟着抹干净悲伤的皓安，先前的光门也重现，赵梦舟二人从中走出。

　　天边是一片浓烈的橙红色，身边是共同经历了一场战斗的伙伴，莫寻拿出一袋新鲜的肉块扔给怜青。

　　“做饭去。”

　　这算是……家的感觉吗？

　　“行。”

　　怜青接住袋子后一愣，刚刚清醒的大脑反应不及，只是下意识回答，又听莫寻说道。

　　“以后……”

　　“什么？”

　　他微张着嘴巴瞪大眼睛，莫寻凑巧转过头见了他这啥样，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后直言道：“青云山，会欢迎我吗？”

　　“会的，”头发顺着点头幅度飘扬，怜青咧嘴笑得开怀，“一定会的。”

　　晚饭依旧丰盛，除了莫寻扔过去的那袋肉，皓安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拿回来一兜鸡蛋。

　　“皓安！”怜青架锅煮上肉，喊住皓安，“鸡蛋哪来的？”

　　皓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撒腿往莫寻身边跑。莫寻坐在门口把赵梦舟和老妇人的闲聊当作睡前小故事，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拉着长声回：“买的呗！”

　　怜青摆摆手，示意皓安自己找点消遣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转头继续忙活。

　　皓安凑到莫寻跟前儿，一脸谄媚地揉肩捏腿，一句“莫哥”恨不得转九曲十八弯。莫寻让他喊出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一蹦离他三米远。

　　“你有事说事，什么毛病？”

　　皓安憨笑两声，问道：“莫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迅速提升修为啊？”

　　莫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还特意和竖起耳朵的怜青对上眼神。他揽着皓安肩膀极小声地同他嘀嘀咕咕。

　　“当然有啊！明日，我带你去妖界，见谁杀谁，然后把他的妖丹剖出来再找人炼成你能吃的灵丹，修为大增啊！”

　　皓安连忙摆手，看起来能直接生吞两个鸡蛋的惊慌：“不不不，这还是，还是算了，呵呵，还是算了吧。”

　　他立刻逃得八丈远，装模做样地就地打坐，看上去极为认真。莫寻左摇右晃地走过去，说道：“皓安，你可别给你小哥一个大义灭亲的机会，他那人薄情，可不看情面。”

　　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听到皓安耳里却是浓浓的威胁意味，他坐姿更加端正，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莫寻转身离开，路过怜青时还恶意满满地撞了一下。怜青早有准备地稳住身体，脸上写满了无辜。

　　他偏移开那张无辜至极的脸，转而对上与其三分相似的小公主，笑了笑说道：“公主殿下若是也想着怎么提升自己的话，”莫寻故意顿了顿，看赵梦舟眼睛里蹦出期待才慢吞吞地接上话茬，“还是等明天吧。”

　　莫寻本想从那张脸上看到点落寞，对方反而是更明媚地回道：“好！谢谢莫哥！”

　　没劲，真是没意思！莫寻恶狠狠地想，复又坐回门口酝酿睡意。

　　五分钟以后，他幽怨地睁开眼，将魔爪又伸向了怜青。

　　没办法，谁让怜青非要把鸡蛋的来龙去脉问清楚呢？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连觉也睡不好。

　　一股浓厚的怨气逐渐接近，怜青往锅底添了把柴，灵活地躲开从天而降的大手。

　　“你不开心吗？”

　　莫寻好像总是能被他一眼看穿，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怜青伸着手烤火扭过头，说道：“你不开心的时候，总是喜欢捉弄我。”

　　莫寻让他一句话噎住，没好气地回道：“因为就是你让我不开心。”

　　“啊？”怜青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那里闪烁着浓浓的不解，“我吗？”

　　对，就是这样！莫寻腹诽，对自己做过的事一问三不知，真要打破沙锅地去问就只会睁着一双大眼睛装聋作哑。

　　偏生莫寻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懒得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抬手加剧了火势，问道：“天都黑了，还不能吃？”

　　怜青“啧”一声，一巴掌把他捣乱的手拍走，将火势控制回去：“急什么，你饿了？”

　　莫寻撑着上半身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仰着头看星星，也不回答只是提问：“我对着星星许愿能成真吗？”

　　“不知道，”怜青坦诚地说，“但你要不要试试对我许愿？这个很大可能会成真。”

　　“你拿我消遣呢？”

　　“没有，我是说真的，真的是真的，你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很不信的样子？”

　　怜青极其认真地盯着莫寻的眼睛，那双眼睛实在真诚，让莫寻找不出一点虚情。

　　“以前好像一直都跟在你身后，你也一直不让我去当斩妖除魔的英雄。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呢？”怜青低顺着眼睛笑笑，“现在好不容易算是成长起来了，但是好像还在被你保护着。”

　　莫寻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因为你从出生就落下我一步啊。”

　　他从出生就跟着各种人东躲西藏，每次妖兽出现身边的人就急剧减少，然后在逃命过程中又遇上同样的各种人，周而复始。

　　终于有一天，“各种人”不再甘心躲避，他们决定奋起反抗，于是在又一次妖兽出现时毫无章法地冲上去，然而这样却导致减少的人数更多。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死于反抗，并非亡于逃命。

　　怜青从出生就落下一步，他知道莫寻说得是实话。他盯着火堆愁思，却设想不出那会是怎样得成长环境。

　　小腿被轻轻踹了一脚，怜青回神打开锅盖翻看，捞出一块色泽红润的炖肉吹了吹，夹到莫寻嘴边：“尝尝？”

　　莫寻一口吞进嘴里，晃了晃腿，捏着手指比划说道：“一般般吧。”

　　怜青带着笑意熄灭锅下的火，装盘起身：“那正好，开饭啦！”

　　“喂！”莫寻随后跟上，“我是说一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