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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星际导航员与喧嚣宇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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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家的玻璃花房回来后,苏暖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一种温热的、冒着快乐泡泡的泉水里。花房里安静的阳光,植物静谧的呼吸,还有凌曜那笨拙却无比珍贵的“水分子的运动。受限。凝聚。”的解释,像电影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抱着那幅已经升级为“重要科研数据备份”的画作,脚步轻快地几乎要跳起来。连张妈都看出了她的异常,笑着打趣:“我们暖暖这是捡到宝贝了?这么开心?”
苏暖阳只是笑,眼睛弯成月牙,却不回答。是的,是捡到宝贝了。是一颗孤独星球向她展露的、罕见的地表风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重新卷好,收进画筒,却没有放回书架底层,而是立在了书桌旁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就能想起他那晚炽热的专注,和后来花房里短暂的宁静。
他们之间那种奇妙的、“数据化”的联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凌曜依旧不会主动发起闲聊,但对于她发送的、关于日常观察的“报告”(比如“今日云层覆盖率78%,主要为层积云,降水概率30%”或者“新尝试的燕麦拿铁,咖啡因含量估计150mg,口感顺滑度评分7/10”),他偶尔会给出极其简洁的回应,比如“数据可信”或者“评分标准需细化”。
甚至有一次,她拍了一段窗外暴雨的视频发过去,附文:“降水量估计达到50mm/h了,噪音分贝估计85+。”
凌曜回复了一张手机实时气象数据的截图,上面精确显示着降水量47.8mm/h,以及一句:“噪音分贝需专业设备测量,手机麦克风精度不足,误差可能超过±5dB。”
苏暖阳看着那条回复,抱着手机笑了好久。他居然会纠正她的测量误差了!这简直是从“已读不回”到“互动批改”的巨大飞跃!
她乐此不疲地继续这种“游戏”,像一个小星际导航员,不断向着那片寂静的星系发送着友好的信号,并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任何一点微弱的回波。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总有暗流。凌家那样的豪门,从来就不缺风浪。
这天下午,苏暖阳正和林薇在图书馆赶作业,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表姨发来的信息,语气有些焦急:
【暖阳,不好了!先生晚上要带少爷去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商业酒会,听说有很多大佬和媒体在场!少爷那边情绪好像很抵触,午饭都没吃,书房门一直关着!】
苏暖阳的心猛地一沉。
商业酒会?很多大佬和媒体?光是这几个关键词,她就能想象出那将是怎样一个对凌曜而言如同地狱般的场景——无尽的寒暄、虚伪的笑容、嘈杂的环境、闪烁的闪光灯……每一样都是能轻易击穿他心理防线的武器。
凌宏远明明知道儿子的情况,为什么还要强行带他去?是为了向外界展示凌家继承人的“正常”?还是项目成功后,觉得凌曜具备了“社会化”的可能?
无论哪种原因,这对凌曜来说,都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刑讯。
苏暖阳瞬间没了写作业的心思,手指焦急地敲着桌面。
“怎么了暖暖?脸色这么难看?”林薇凑过来小声问。
苏暖阳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那种场合他根本应付不来的!肯定会出问题!”
林薇也皱起眉:“豪门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你担心也没用啊,那是凌家的家事,你总不能跑去拦着吧?”
是啊,她以什么身份去拦?她又有什么能力去对抗凌宏远的决定?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预感到一场不可避免的崩溃正在倒计时。
整个下午,苏暖阳都心神不宁。她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凌曜发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别怕”,却又生生忍住。这种空洞的安慰对他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在他试图自我调节时成为一种干扰。
她只能通过表姨,焦灼地关注着凌家的动态。
【少爷还是没出书房。】 【管家去送礼服了,被拒之门外。】 【先生发火了,在书房外说了很久,声音很大……】 【房门好像开了……少爷状态很不好,脸色白得吓人……】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针,扎在苏暖阳心上。她几乎能想象出凌曜独自在房间里,被巨大的焦虑和恐惧淹没,却又无法反抗父亲和家族压力时的那种绝望。
傍晚,天色渐暗。苏暖阳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凌家大宅的方向,心揪得紧紧的。酒会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刷了一下本地财经新闻的网页,果然很快看到了关于那场酒会的快讯,配图是酒店门口豪车云集、衣香鬓影的场景。她放大图片,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突然,她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表姨!
她立刻接起,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表姨?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表姨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明显的惊慌和喘息:“暖阳!不好了!少爷他……他离场了!一个人跑出去了!先生气得不行,正在派人找!现场好像有记者拍到了什么……”
苏暖阳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她急声问,抓起外套和包就往外冲。
“不知道……没人看到……他就突然不见了……手机也没带……”表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少爷那种状态,一个人在外面……我担心……”
“我出去找!”苏暖阳打断她,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他常去的地方有哪些?图书馆?科技馆?公园里安静的地方?”
她一边跑下楼,一边飞快地思索。凌曜会去哪里?一个在极度焦虑和感官过载后需要独处和安静的高功能自闭症患者,他会去哪里?
“少爷平时根本不出门……除了家就是公司实验室……偶尔会去……”表姨努力想着,“对了!城南有个很小的、废弃的天文台旧址!少爷小时候有一次走失,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那里很偏,几乎没人去!”
天文台旧址!苏暖阳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一个安静、偏僻、可能还和他感兴趣的天文有关的地方!
“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去!”苏暖阳冲出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车子向着城南疾驰。苏暖阳紧紧握着手机,不断催促着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整个城市喧嚣而繁华,她却只觉得冰冷和焦虑。
她想象着他一个人,穿着可能并不舒适的礼服,茫然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被灯光、噪音、人群包围……那该是多么可怕的经历。他现在是不是正躲在某个角落,瑟瑟发抖,无法呼吸?
心口一阵阵抽痛。
出租车终于在那个偏僻的、连路灯都昏暗不明的废弃天文台附近停下。苏暖阳塞给司机一张钞票,没等找零就跳下车,朝着那片黑黢黢的废弃建筑跑去。
夜风吹过,带着荒草的窸窣声,四周寂静得可怕。
“凌曜?”她不敢大声喊,只能压低声音,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焦急地呼唤,“凌曜?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吹过破旧建筑的呜咽声。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猜错了?他不在这里?
她绕着主建筑转了一圈,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一个小小的观测平台角落,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蜷缩的人影。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借着昏暗的月光,她看清了。
真的是凌曜。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斑驳的墙壁,蜷缩着双腿,手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其中。他身上那套昂贵的定制礼服已经皱巴巴,沾满了灰尘,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被扯开了,领结不知所踪。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幼兽,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濒临崩溃的无助和绝望。
苏暖阳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哪怕是小时候在凉亭下,或是前几天在书房里极致专注后的疲惫,都不像此刻这般……破碎。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冲过去。她知道,此刻任何冒然的靠近和声响,都可能对他造成二次惊吓。
她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用尽可能轻柔的、稳定的声音,低声开口:“凌曜。”
蜷缩着的人影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抱紧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是我,苏暖阳。”她继续轻声说,像在安抚受惊的猫咪,“没关系了,这里很安静,没有别人。”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他感到威胁的距离和高度。
“你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做什么。”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温柔,“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很安全。”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有他过于急促和压抑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
苏暖阳的心疼得像要裂开。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蹲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温暖的小小灯塔,在无边黑暗的海岸线上,为他亮着微光。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带来阵阵凉意。她看着他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忍不住脱下了自己的薄外套,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想要披在他微微发抖的肩上。
她的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衣服,凌曜就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受惊小动物般的呜咽。
苏暖阳的手立刻停住,然后缓缓收了回来。
“对不起,我不碰你。”她立刻道歉,声音里满是心疼,“衣服给你,你自己披上好不好?有点凉。”
她将外套轻轻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面上。
凌曜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苏暖阳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稍微缓慢和规律一些,看着他紧绷到极致的肩背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暖阳的腿都蹲麻了,凌曜埋着的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声极低极哑的、几乎破碎的声音,从他膝盖间闷闷地传出来,模糊不清,却像惊雷一样炸在苏暖阳的耳边。
“……吵……”
只有一个字。破碎不堪,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
苏暖阳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明白了。所有的崩溃,都源于那个“吵”字。那些他无法过滤的噪音,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社交信号,那些闪烁的灯光和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汇聚成了淹没他的可怕洪流。
“嗯,我知道。”她哽咽着回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很吵,很难受,是不是?现在好了,这里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你听。”
她引导着他去关注环境中相对平和的声音。
凌曜又不说话了。但苏暖阳感觉到,他周身那种尖锐的、抗拒一切的绝望感,似乎因为那一个字微弱的宣泄和她安静的接纳,而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凌曜抱着膝盖的手臂,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依旧没有抬头,但露出了小半张侧脸。在昏暗的月光下,苏暖阳能看到他苍白的皮肤和紧抿的唇角。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地面上的一小片空处,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刚才那场崩溃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
苏暖阳没有催促,依旧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凌曜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落在了她放在地上的那件外套上。
他盯着那件外套看了很久,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外套柔软的面料。
仿佛在确认安全性。
触碰了一下之后,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慢慢地、笨拙地抓起那件外套,胡乱地裹在了自己身上,将下巴埋进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香气的面料里。
这个细微的、接纳的动作,让苏暖阳的整颗心都化成了温热的春水。
他接受了她的帮助。
她依然蹲在原地,没有靠近,只是轻声问:“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她想起自己包里常备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凌曜没有回答,但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苏暖阳立刻从包里拿出水,拧开瓶盖,但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凌曜沉默地看着那瓶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拿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的手依旧有些抖,喝水的时候喉结急促地滚动,像是渴极了。
苏暖安静地看着,心里酸涩又柔软。
等他喝完水,重新蜷缩起来,但状态明显比刚才好了很多,至少不再是那种完全封闭的、应激的状态。
苏暖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试探着问:“我们……要不要给管家打个电话?或者我送你回去?”
听到“回去”两个字,凌曜的身体明显又绷紧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抗拒。
“不。”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好,不回去。”苏暖阳立刻从善如流,“那……我们就在这里再待一会儿?等你觉得可以了再说。”
凌曜又不说话了,算是默认。
苏暖阳拿出手机,给表姨发了条信息报平安,让她转告管家人找到了,很安全,但需要一点时间,暂时别过来打扰。
然后,她也靠在旁边的墙壁上,陪着他一起沉默地坐着。
夜空中有稀疏的星星闪烁。废弃的天文台荒凉而寂静,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在这个角落里,一个是从喧嚣世界逃离的孤独星球,一个是循着星光而来的小太阳。
不知又过了多久,凌曜忽然极其低声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平板叙述的调子,仿佛在汇报一个观测结果:
“……他们说话。声音频率重叠。分贝超过85。灯光闪烁频率……17赫兹。令人不适。”
他是在描述酒会上的感官轰炸。
苏暖阳认真地听着,用力点头:“嗯,我明白。那种环境确实很难受。很多人都会觉得不舒服的。”她试图将他的感受“正常化”,减少他的孤立感。
凌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处理她的话。然后,他又低声说了一句,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困惑:
“……父亲。要求。表情解读失败。无法执行。”
苏暖阳的心再次被揪紧。他无法理解父亲的社交指令,无法解读那些表情背后的含义,这无疑加重了他的焦虑和挫败感。
“那不是你的错,凌曜。”她看着他,语气无比坚定和认真,“只是……你们大脑处理信息的方式不一样。就像……就像一台电脑和一台天文望远镜,功能不同,没有好坏之分。他让你去做望远镜做不到的事情,当然会出问题。”
这个比喻似乎触动了他。凌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月光下,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也没有落在虚处,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朦胧的迷茫和探究,径直地、准确地,落在了苏暖阳的脸上。
那双清澈的眼底,倒映着微弱的星光和她担忧的神情。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不确定的语气,低声问:
“……苏暖阳。”
他叫了她的全名。
“……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
夜风吹过,拂起她的发丝和他的衣角。
苏暖阳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星光和迷茫的眼睛,听着这个他思考了良久才问出的、关于“为什么”的问题,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像是被最温暖的水流缓缓包裹。
她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夜风的低语:
“因为……”
“我是你的星际导航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