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日常观察手札》山照我离离

31、蓬莱岛

　　青婉所有的痕迹，都被暴怒的定国公下令抹除得干干净净。
　　她那点可怜的遗物被粗鲁地塞进一个破麻袋，胡乱扔到府外荒地处一把火烧了，连点灰烬都没给青娆留下。
　　负责收拾的人顺手牵羊摸了一遍，自然什么都没摸到——他们想想也是，一个通房丫鬟，能有什么值钱东西？
　　国公爷痛失爱子，虽还有别的庶子，但终究比不了精心培养的嫡长子，心中憋闷，却也只能强打精神收拾残局，琢磨着从剩下的人里挑个能用的。
　　国公夫人则彻底垮了，半生心血、所有指望顷刻间化为乌有，她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强撑着想起自己还有一对孙儿孙女，想把孩子托付给老夫人。
　　老夫人却只接过了那个病弱却金贵的嫡孙顾洲致，亲自抱到屋里养着，对外只说“这孩子体弱，离不得人”。
　　至于那个已经两岁、会跑会跳、活泼健康的曾孙女顾瞬仪，她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借口“精力不济，顾不过来”推了出去。
　　豪门大族，何曾需要主母亲自哺育孩提？不过是喜好与嫌恶罢了。顾瞬仪就这样像个多余的物件，被搁置在了偌大庭院里，无人问津。
　　病得昏沉沉的国公夫人，恍惚间想起似乎还有个叫青娆的丫鬟，是儿子得用的贴身丫鬟，一向老实本分，便胡乱吩咐下去，让她暂且看顾大小姐一段时日。
　　青娆默默应承了下来。
　　她看着那个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跑向她的小小身影，看着她酷似其母孟菱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也是这吃人宅院的产物，是无辜的，却注定得不到关爱。
　　这日，顾瞬仪摇摇晃晃地跑进青娆狭窄的小屋，好奇地四处翻看。小孩子手脚没轻重，竟从青娆枕下扯出了一张叠得发皱的粗糙地图——那是青娆绝望时，对着模糊的记忆和道听途说，一点点描画的、通往虚无缥缈的“蓬莱岛”的路线。
　　地图被扯开，里面轻飘飘地掉出一张折叠的、质地明显不同的纸。
　　青娆心头一跳，慌忙捡起。展开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那竟是青婉的笔迹！歪歪扭扭，却比平时工整许多，显然是练习了无数次：
　　「青娆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用随喜哥的事刺激你。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很感谢你从我小时候就一直照顾我，比我亲娘还像娘。随喜哥也是好人，你爹娘都是好人……不像我爹娘，只知道卖女儿换钱，我一点也不难过他们被牵连，真的。」
　　她根本不知道爹娘早就被饿死了。
　　「我恨！我好恨！顾远洲可恨！国公府可恨！他们都拿我们的命不当命！」
　　「我原来真想巴结世子，想飞上枝头，想让所有人都高看我……可后来发现不是那样的……就连……就连成了通房……也不是我想要的……可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没胆子拒绝……事后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恶心透了！」
　　「邢婋，是这个名字吧？我偷偷练了好多遍，希望没写错，邢婋姐姐，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知道你想去蓬莱岛，我也想去。但现在如果你看到这信，就知道我大概去不成了。」
　　「我在你被褥底下塞了我这些年攒的银子，我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被我拿去换银子了，一点一点换的，有点碎，别嫌弃。我求求你，离开这里吧，替我去看看，替青婉（划掉）替周杏儿，替王随喜，替江月…去看看。」
　　信纸的最后，那个“周杏儿”的名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戳破纸张。
　　青娆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周杏儿……她原来叫周杏儿。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的厌恶，知道自己的恐惧，她知道蓬莱岛，她甚至……偷偷记下了自己几乎无人知晓的本名！
　　青娆发疯似的扑到床边，手伸进硬邦邦的被褥底下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粗糙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掏出来，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银角子和铜板，甚至还有几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被珍惜地包在一起。
　　这就是青婉……不，周杏儿……攒下的全部“财富”。她甚至没给自己留一文钱，全都塞给了她。
　　“替我去看看……” “替周杏儿、王随喜、江月去看看……”
　　青娆紧紧攥着那包碎银和那封信，哭得不能自已。她终于明白了青婉那石破天惊的赴死之举背后，是怎样决绝的绝望和怎样卑微的祈求。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也为他们这些沉默的、被践踏的“蚂蚁”，发出了最后的、血的控诉。
　　她用性命换来的，也不是毁灭，而是一线渺茫的生机——她把它留给了青娆。
　　小小的顾瞬仪被青娆的哭声吓到，怯生生地走过来，用软软的小手擦她的眼泪：“姑姑……不哭……”
　　青娆猛地抱住这个无辜的孩子，哭声哽咽在喉咙里。
　　她看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压抑的天空，又低头看看怀中懵懂的女娃，和手中那包沾着血泪的银钱。
　　一条命，换来的路。
　　她必须走。
　　不仅为自己，也为周杏儿，为王随喜，为江月，为所有被这深宅大院吞噬的、连真名都可能被遗忘的灵魂。
　　去看看。
　　去看看那或许根本不存在，却承载着所有绝望者最后希望的——蓬莱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