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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大家都是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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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菱生前爱看书,不只是经史子集,也偷偷藏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青娆伺候她时,偶尔能听到她低声念诵。从那些绮丽曲折的故事里,青娆模糊地知道,书里的世界是有“主角”的——或是落魄的世家小姐终遇良人,或是前朝公主隐忍复仇,最不济也是个耕读世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最终得了青眼,飞上枝头变凤凰。
唯独从来没有一个是人微言轻、命如草芥的家生婢女。她们是背景,是道具,是主角光辉下模糊的影子,她们是一群蚂蚁,一堆沙子,哪里都有,却哪里都不显眼。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是“蚂蚁”的命运。
当她最终下定决心要杀了顾远洲时,她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蚂蚁撼树,是自取灭亡。
一个弑主的婢女,死后名字会刻在耻辱柱上,连带着祖坟都可能被刨开,连带着早已入土的父母都可能被掘坟鞭尸,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她提前偷偷去了一趟下人墓地,在她爹娘简陋的坟前烧了几炷香,无声地告了罪。
“爹,娘,女儿不孝……可能要连累你们死后不得安宁了。但女儿……别无他法了。”
她不敢想象爹娘被从“忠仆”的墓区里挖出来曝尸的场景。
所以她计划得周密。要隐蔽,要像一场意外,最好能完全不牵连到自己,更绝不能牵连到早已安息的爹娘——虽然她知道这很难,但她必须尽力。
她甚至悲观地想,至少得让爹妈在底下有个心理准备,准备好从这“忠仆”的虚假荣光里被拖出来“重见天日”。
她观察着世子的习惯,揣摩着每一种可能“意外”身亡的方式,耐心得像一个最老练的猎手。
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比她更快,更直接,更不留余地,也更不计后果。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她去书房当值,却见院门紧闭,气氛诡异。下人们面色惶恐,窃窃私语。很快,消息如同炸雷般传开——世子爷……殁了!
不是意外,不是病故,是被人杀死的!死在卧房里!
青娆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挤向前去。透过慌乱人群的缝隙,她看到了内室的景象——
顾远洲仰面倒在床榻边,穿着寝衣,眼睛惊恐地圆睁着,似乎死不瞑目。他的肩膀下方几寸,左胸心口的位置,精准地插着一支绢花簪子——是和苏冰湖议亲那天晚上,顾远洲赏院子里所有女人的那支,深没至柄。
血迹浸透了他月白色的寝衣,在地上洇开一大片暗红。
而就在房梁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个人——是青婉!
她头发披散着,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裳,那是她成为通房丫头后世子赏的料子做的,此刻像一面猩红的旗帜,宣告着最终的结局。
她脖颈套在一条腰带上,舌头微微伸出,面色青紫,早已气绝身亡。
她竟是先杀了世子,然后自尽殉主?!不,那绝不是殉主的姿态!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现场一片死寂,随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惊恐。
国公爷和老夫人闻讯赶来,看到爱子惨状,老夫人当场晕厥,国公爷暴怒如雷。
盛怒的国公爷根本不想深究缘由,直接命人将青婉的尸身解下,拖到院中,当众鞭尸!一下又一下,抽打在早已冰冷的身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查!给本公查这贱婢的家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国公爷嘶吼着。
然而,派去青婉老家村子的人很快带回消息:青婉的爹娘,早在把她送进国公府后的第三年,就因为活不下去,陆陆续续把其他几个女儿都卖掉了。
最后,他们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在某个冬天,一起饿死在了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草草卷了席子埋了的。
他们甚至连一个坟头都没有,近十年风吹雨打,芳草萋萋,连尸骨都无处寻找。
根本……没有家人可追究了。
青娆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青婉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听着她一家凄惨绝伦的结局,整个人像被冰封了一样,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她不明白。
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青婉不是一心想要攀附世子,想要出头吗?她不是前几天才阻止了自己的下毒计划,还用随喜的死来戳她的心窝子吗?她不是最怕死、最想活、最渴望主子赏识的吗?
怎么会是她?怎么敢是她?!
用什么方法杀的世子?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和决心?
又为什么选择这样惨烈的、毫无退路的方式?
青婉……明明在半年前就当上了世子的通房丫头。她那么年轻,那么鲜活,虽然变得有些陌生,但她明明那么渴望上位,那么努力地讨好世子……她甚至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很可能再努努力,就能像海月那样有个名分,哪怕是贱妾,也是半个主子了……
青婉为什么要用这种最惨烈、最决绝、最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方式,毁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甚至赔上一条命?
就为了捅世子那一剪刀?
值得吗?
青娆的目光茫然地扫过世子心口的剪刀,扫过青婉破碎的尸体,扫过这雕梁画栋、却吃人不吐骨头的国公府……
青娆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以为自己够狠,够决绝了。
可比起青婉这石破天惊、玉石俱焚的一击,她那点还在斟酌着如何隐蔽、如何自保的复仇心思,显得何其……可笑,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