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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当下最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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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安南寻常见吴雪落不过是沉默或礼貌微笑,第一次见识到她吃瘪的表情,如石子投水,心海泛起涟漪,细想又阵阵波澜。摆平这种场景于她不过起锅煮白粥,于是心有波动而不改面色,举杯缓和氛围,将话题转向天气。
秦秋惯四处奔波办差,加之不喜与女子相处。不过一刻,再耐不住推杯换盏的场合:“艾捕头,属下尚有公务在身,可否让逸尘代我……”
“既是公务繁忙,晚辈不敢强留,秦首领慢走。”
艾安南难得对秦秋露出笑脸,心道:你终于走了。
待秦秋走远,二人抬头对视,艾安南笑道:“现下总算能吃轻松些了。”
略显排外不十分厚道的话迅速拉近距离,吴雪落也笑着点头:“是啊。”
艾安南开口调侃吴雪落:“平日见你时一贯沉寂,险些以为你不喜与人交谈,原是我误解了。”
吴雪落摇摇头,在桌下紧紧地攥着衣角,相比艾安南从容自得的样子,她不论内外都远不及她。她自诩比较善于伪装,在艾安南面前她总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和为难,演技也变得漏洞百出。她不能接受这般胆怯的自己,却无法停止靠近艾安南的脚步,即使她如此渺小而不堪。
“今日,是我不对。你不是那种围着男人打转的女人,你有济世之心,有远比他们强的武力,也有远比他们高的志向。是我太过肤浅,抱歉。”
艾安南为她这番是误解也不完全是误解的致歉,感到无措。比起这些,在面对她时,却也有独占她的私心。
“我……其实……”艾安南不知如何说出口,绞尽脑汁也未能找到合适的言语。
吴雪落捏起茶杯喝水掩饰不安,接过她的话茬:“我的确不喜与人交谈,今日是个意外。”
“今日有何特别?”艾安南期许她是因为自己才有这番“意外”。
吴雪落后背洇出些许虚汗,找不清缘由。若说自己喜欢吃未免显得过于俗气,说自己没下过馆子又显得过于卑微。她虽不十分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却也不想被艾安南看扁:“许是……许是不常同他人一起吃饭。”
“你一向自己吃吗?”艾安南听罢不禁心疼。
“是。”
艾安南看着吴雪落局促的样子,忙另找话题:“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
吴雪落独自面对艾安南时总畏手畏脚、不知所措,方才寻找话题又说得不甚得当,只简单作答。
“四处奔波,命悬刀尖,真是辛苦。可曾想过放弃这种生活吗?”
一语道罢艾安南意识到将话题带的过于低沉,不禁后悔。想再寻话题时,吴雪落想着这倒是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爽快地抬头道:“想过,但有人曾救我一命。我的……母亲,教我知恩图报,故而打算报成了恩再放弃。”
艾安南也认真地看着她:“报恩是好事。不过,你的恩人既救你一命,必然是为希望你好好活着而救,不是让你为他犯险而救。”
吴雪落表情凝固,愣在当场:“若非拼死相救,如何报答救命之恩?”
艾安南望着她坚定道:“好好活着,便是报答。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自有自己的命数,你也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惊雷一般的话语穿身而过,吴雪落眼神迷离、惊慌失措。
“自己的……生活……”
从出生起,死亡便如影随形。从街边要饭到皇宫讨命,如今更是刀剑舔血、多次与死亡擦肩。她过惯了与阎王争死活的日子,早已接受作为工具而活的既定命运。生身父母将五岁的她养大只为她能要饭养家,吴妈妈将七岁的她护起却只把她当做去世女儿的替代品,师父教她功夫也只当她是皇帝可搅动京城风雨的工具,从而一点点将她推向斗争的漩涡。皇帝、赵城、秦秋……
他们都清楚地看到她身上可利用的价值,而她的命贱如草芥、轻若尘埃。她只得谨小慎微,在一次次发挥作用的途中将自己薄纸一样的命仔细护起。
唯有艾安南不在意她有何价值,穿透一切看到她细弱游丝的生命。唯有艾安南一直在平静地对她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唯有她认可了她毕生追求却不敢把握的生活。
细细想来,若不是那日艾安南递来饭盒,她本熬不过那个冬日,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肆无忌惮的生长,生龙活虎的活着。决意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赚足了钱便离开京城,去过逍遥自在远离杀戮的生活。
一晃儿,吴雪落眼前划过二十年光景:饥馑、恐慌、谨慎、卑微、屈辱、难捱。机遇、努力、忍耐、等待、成功……似有一棵大树在废墟中迅速生长,一瞬直窜云霄。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凉爽怡人,树间洒落的阳光温暖心扉。她忽然意识到艾安南不仅救了自己一条命,更给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一时难以言喻的感动使她不住颤抖,不知如何缓解。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试图掩饰即将决堤的泪水。
艾安南望着她孱弱瘦小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略略泛红的眼眶使人不住心疼。不知她此时在想些什么,艾安南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她情绪平复。
许久,吴雪落难为情地说:“谢谢你,我从没想到她会这样想,谢谢你告诉我。”
艾安南本想解释这位恩人未必这样想,这只是她的想法,此时此刻或许并不是说这句话的好时机:“嗯,要好好生活。”
“结束了这样的生活后你想去哪?”艾安南相信以她的能力一定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不禁替她畅想。
吴雪落忍住泪水,平复了心情摇摇头:“没想过。你呢,可有比现在更想过的生活吗?”
艾安南细细思忖:“听闻北境有一片大草原,那里的人跟着牛羊马走,牛羊马去哪吃草,人便去哪生活。白日骑在马背上赶着牛羊,晚上躺在草地上观星,很是有趣。只是北境遥远,谁知此生有无机会呢?”
吴雪落余光瞥向窗外,月牙微弯,万里无云,繁星点点。于是,灵机一动:“骑马赶牛羊我不知有无机会,若是观星现在便是好时候。”
吴雪落将酒壶灌满酒,拿剑起身,对艾安南说:“走。”
艾安南虽疑惑却毫无迟疑随她一同拿枪起身,边走边问:“去哪儿?”
吴雪落牵起艾安南的手,回首笑道:“跟我走,包你满意。”
手掌相握的瞬间,艾安南心中阵阵悸动,如平静湖面落下点点清酥小雨,湿润而朦胧。
吴雪落翻身上马,将艾安南拉上马背,酒壶塞进她怀中。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腰间:“扶稳了,拿好酒壶。”
艾安南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盈盈一握的腰上,生怕弄疼她。
夜尚未深且正值年节,满大街的红灯笼十分喜气,空中时不时炸开些烟花,引得路人驻足观看。饭馆前人来人往,吴雪落在满是人的街上视若无人驾马而过。艾安南左顾右盼,这般骑马走街串巷,实在过分招摇。吴雪落似知晓她心声一般,侧身将马引进人烟稀少的巷子,疾驰向城门。
穿过城门后是一片极宽敞的荒地,正逢年节,荒地远离城区,气温极低。加之人烟稀少,几无光亮。
一路疾驰,二人脸颊冻得泛红。
远离了京城似乎就远离了尘世,将一切抛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如从泥潭中逃脱一般自在。二人在空中喘着冷气,下马时看着对方冻红的面颊相视而笑。
艾安南摸着吴雪落单薄的衣服:“怎没穿新衣?冷不冷?”
“穿着办差,总觉得可惜。习惯了,不冷。喝点酒就暖了。”
吴雪落抬头指向天空:“你看,此处星空如何?是你想要的那种吗?”
艾安南拿着酒壶抬头望去,满是星星的夜空似穹顶笼罩整片荒地,远远张开手掌便能盖住整个城区。星星在空中一闪一闪,银河贯穿星空。似天地倒悬,黄河静止。周边星星组在一起摆出各种图案,似河边生灵。
观赏良久,艾安南指着银河说道“这是天上的忘川吗?”
吴雪落望着银河道:“或许吧。”
“书中说天圆地方,好想去尽头看看,那里会是悬崖吗?”
“我倒觉得会是海。”
“我们何时候能去看呢?”
“不知。”
吴雪落转头看向艾安南,她明艳的容颜在璀璨的星空下更为楚楚动人,令吴雪落有种立刻拉她上马远走天涯的冲动。转而又不知这想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实在荒诞:“想看吗?”
“想啊,但是不能。父亲和大哥没了,二哥尚在边境,若我也走了,母亲怎么办才好?”
“若是一起走呢?”
艾安南憧憬着:“母亲和二哥若肯,我定要去那草原看看。希望那里的星空同这里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