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率》煊笔翀

15、父母的驾到

　　周六清晨，天色是一种灰蒙蒙的、尚未彻底苏醒的铅灰色。火车站南广场永远弥漫着一股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气息，混杂着廉价香烟、快餐油垢和清洁剂的味道。人流熙攘，拖着行李箱的旅客面色木然地穿梭，广播里列车到站信息机械地重复。

　　苏然站在出站口附近，手指冰凉地蜷在外套口袋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淡淡的白气。她一夜没睡踏实，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隐隐作痛。旁边的张辰倒是精神抖擞，穿着崭新的休闲西装，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飘着过于浓烈的古龙水味，脸上挂着精心排练过的、阳光又稳重的笑容，不时踮脚朝闸机口张望。

　　“别紧张，”他侧过头，压低声音对苏然说，语气带着一种过分的熟稔，“一切有我。保证让叔叔阿姨宾至如归。”他甚至想伸手拍拍苏然的肩膀以示安慰。

　　苏然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勉强扯了扯嘴角：“嗯，谢谢。”

　　闸机口上方的屏幕滚动，G1274次列车状态变为“到达”。人群开始骚动，向出口涌来。苏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焦急地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

　　很快，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父亲苏建国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深棕色夹克，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家乡特产广告的编织袋，肩膀被压得微微倾斜，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倦色，眼神却急切地四处张望。母亲李爱华紧跟在他身边，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羊毛外套，烫卷的短发，脸上堆满了期盼和兴奋，手里还挎着一个不小的手提包。

　　“爸！妈！”苏然赶紧挥手，挤过人群迎上去。

　　“然然！”李爱华一眼就看到了女儿，脸上笑开了花，快步上来拉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瘦了！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视线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越过她，落在了紧跟过来的张辰身上。

　　苏建国也走了过来，放下编织袋，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张辰身上。

　　“叔叔阿姨好！一路辛苦了吧？”张辰立刻上前，笑容灿烂，语气热络又得体，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苏建国手里那个沉重的编织袋，“我是张辰。车就停在那边，咱们先去放下东西，休息一下。”

　　李爱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探照灯一样把张辰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高大，精神，模样周正，说话爽利，还会来事儿。她脸上笑得更开了，连连点头：“哎哟，不辛苦不辛苦！你就是小张啊？常听然然提起你，可真是一表人才！”

　　苏然站在一旁，听着母亲这完全没影儿的“常提起”，脸颊发烫，只能僵硬地笑着。

　　苏建国也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表情比李爱华克制些，但眼神里的满意是藏不住的：“麻烦你了，小张。”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张辰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提着沉重的编织袋，另一只手看似无意地虚扶了一下苏然的背，“叔叔阿姨这边请，车停得近。”

　　苏然在他手碰到自己后背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还是配合地迈动了脚步。

　　去停车场的路上，李爱华几乎黏在了张辰身边，不住嘴地问着问题：“小张啊，听然然说你在市场部做经理？真年轻有为！老家是哪儿的呀？父母身体都好吧？……”

　　张辰对答如流，语气谦逊又不忘适时展示自己的“实力”：“阿姨您过奖了，就是个小主管，还在努力阶段。老家是XX省的，爸妈都退休了，身体硬朗着呢，谢谢阿姨关心。”

　　苏建国偶尔插一两句话，问的都是更实际的问题，比如公司发展前景，房价趋势。张辰也能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苏然沉默地跟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父母围着张辰问长问短，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对“准女婿”的满意笑容，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她的心。那笑容越是真切，她的负罪感和恐慌就越是沉重。

　　她觉得自己像个舞台下的观众，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温馨喜剧，而自己，却是那个手握假剧本、即将被推上台揭穿的蹩脚演员。

　　张辰的车是一辆洗得锃亮的白色丰田SUV，车内收拾得很干净。他殷勤地拉开后座车门，护着李爱华的头让她坐进去，又把编织袋妥善放好，显得无比周到。

　　苏然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系安全带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车子驶出火车站，汇入周末的车流。李爱华在后座也没闲着，拉着苏然问：“然然，跟小张处得怎么样？他没欺负你吧？这孩子我看着真不错，又稳重又体贴……”

　　苏然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盈满笑意的脸，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含糊地应着：“嗯……挺，挺好的。”

　　张辰一边开车一边笑着接话：“阿姨您放心，我疼然然还来不及呢，哪敢欺负她。”说着，还很自然地伸过右手，轻轻握了一下苏然放在腿上的手。

　　苏然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大得差点打到方向盘。

　　车内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张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自然地收回手扶住方向盘：“呵呵，然然就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了。”

　　李爱华在后座嗔怪道：“这孩子，都谈恋爱了还害什么羞！”

　　苏然死死咬住下唇，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变得模糊而陌生。

　　她偷眼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漆黑，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没有任何消息。

　　那个她潜意识里或许期待着能将她从这荒唐戏码中解救出来的人，此刻，正置身于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更高更远的世界里。

　　而她，只能在这辆充斥着虚假热情和浓烈古龙水味的车里，向着一个早已偏离的轨道，滑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