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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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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崃山很大,大到能轻易吞噬一个人的一生,但阿崃山也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一个名字代表的愿望。
祖母给我取名为“招娣”,希冀着我能像个好用的偏方一样给他们招来宝贝孙子,滑出产道时没带把儿,这就是我的原罪。
''满招娣,满来娣你们两个死丫头跑哪去躲懒了?!!给我滚出来干活!!”祖母尖利的嗓音一响,我下意识地就是一哆嗦,赶忙牵着妹妹从睡觉的破茅屋里出来。
“好啊!!你祖母我在外面干活累得半死,你们躲在屋里倒是挺舒服啊!!!”祖母杵在晨雾里,褪色蓝布衫裹着佝偻的背,活像只年迈的秃鹫。她大步上前,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她尖利的指甲精准地掐进了肉里,我疼的眼角沁出了泪花。
“祖母,屋里被子让土耗子啃了,姐姐刚再补,没…没偷懒。”身侧的妹妹嗫嚅着替我解释,祖母浑浊的眼睛眯起,阴狠的视线扫了过去,抓着我耳朵的手也松开了。
我直觉不妙。
果然,祖母刚松开我的下一秒便抡圆了胳膊朝妹妹扇去,带着鸡粪味的风袭来,我本能地一把将妹妹扯到身后。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后,几乎是瞬间我左耳失聪,半边脸高高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鲜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对不起!对不起祖母,我们现在马上去洗衣服!”我抓起门口放着脏衣服的背篓,拉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妹妹朝外跑,身后还隐约传来祖母的叫骂声。等跑出一段距离后,伴随着脸上渐渐弥散开的痛楚,我眼眶的酸涩却是慢慢淡了下去
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等到再也听不见祖母的声音,妹妹终是绷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蹲下来抱着她,轻轻地哄
“姐…姐姐,疼吗?”妹妹冰凉的小手覆上我的左脸,一边哭,一边呼呼的吹着气:“不痛不痛,呼呼不痛….”
我压着痛意,看着又傻又乖的妹妹,觉得心里暖暖的。轻轻牵起妹妹软乎乎的小手,刚准备往前走,却觉得小腿处一阵温软。我低头看去,只见一只黄色的小团子正用它湿漉漉的小鼻子在我脚边处嚊来嚊去,乳牙叼住我磨破的裤脚轻轻拉扯,两片耳朵像柔软的绒布,细软的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浅金色。
这小家伙是去年中元节被扔进河里的,我趁守夜人打盹时将它捞了起来,当时它裹在写满生辰八字的红布里,脐带都还没干透。
“小黄!!”妹妹破涕为笑,她俯下身将小黄狗抱进怀里,我蹲下身揉着狗崽温热的肚皮,它粉色的舌头舔过我红肿的侧脸,带来细微的刺痛与慰藉。
我背起背篓,带着妹妹和小黄顺着山路往河边走。
此刻的阳光还带着露水般的清冷,斜斜穿过林间,空气里浮动着淡金色的薄纱,能看清每一粒微尘的舞蹈。现下的阿崃山正值夏季,可清晨的气温却冷得惊心。各种虫子不畏寒冷地飞来飞去,在身侧、耳畔嗡嗡作响,人还没走出去多远,胳膊和腿上便全是又红又痒的肿块
“姐…我难受。”妹妹把自己的胳膊抓的一片通红,我把她抓痒的手掰过来牵住,朝前望了望,河流哗哗的流淌声有已经隐约可闻
“马上就到了。”我牵紧妹妹的手,加快了速度
等距离近了,河边正洗衣服的大娘们嘹亮的说话声也顺着风传了过来
“铁柱家那娃会叫爸了!!”
“咋个可能愣啊??这还不到一岁嘞!!咱们村里的小娃儿哪个不是到了两岁多才会讲话??”
“哎呦我的个天奶奶啊,真的,俺亲耳听到的嘞!!!”
“啧啧啧那娃长得也俊!他妈也俊!”
“哎你们说,凭啥子那堆疯疯癫癫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那是一个赛一个得俊,一个赛一个聪明啊???”
“就是,那群疯疯癫癫的女的凭什么??”
“切,讲话讲的早又咋样,长大了还指不定有没有出息!!”
“你就酸吧你!你家儿子这个年纪还抓自己的屎玩嘞!”
“你这死婆子!!….”
“听说铁柱家也婆娘疯了?真的假的!”
“哎啊真的真的,多正常的事儿啊!”
“好像有一段时间了,俺都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啧啧啧还有满家那婆娘,也是个疯的!”
“这种山外面的车送进来的婆娘就是瞎金贵,活活干不了一点,成天哭哭哭,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不可能给他娶个这样的婆娘,去隔壁村拉一个过来多好,彩礼还便宜!”
“满家那两个小的长得也得劲!以后这彩礼钱可是不会便宜喽!”
“哼,跟他妈骚一个样!这种山外面来的除了一张脸还有啥?”
“那满婆娘疯了活该,一天到晚地勾搭男人!!”
“那可不,给你家男人勾得眼都直了!上次让你家男人给满家大胜送坛酒,哟啧啧啧,看得□□都硬了吧!也就是你会嫁一个这么没出息的!”
“你是不是贱??啊!什么叫俺家男人被勾的眼都直了??什么叫没出息?!!!你给说清楚!!”
“俺说错了吗?全村谁不知道你家男人那德行???见着好看女人就挪不动道!!呸,不要脸!”
“哎哎哎别打了,别打了!!”
河水的腥气混着泥土的湿冷钻进鼻腔。我和妹妹拨开一丛丛低矮带刺的灌木,小心地靠近浑浊的河岸。空气里弥漫着水藻腐烂的气味和女人们扯着嗓子的谈笑声,将靠近河岸的这一片空间都染得乌烟瘴气。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河滩上冰冷黏腻的淤泥。深吸一口气,我抓起一大把湿土,任由那粗糙的颗粒感和沉甸甸的寒意瞬间包裹手指。我毫不犹豫地将这层灰黑肮脏的“盔甲”抹在自己裸露的胳膊、脖颈上,又仔细地涂抹在妹妹同样白皙的皮肤上,直到那刺眼的、引人注目的白彻底被泥污掩盖,只剩下两团模糊的灰暗影子。
我们生得太白了,尤其妹妹,那遗传自母亲的好相貌在这里是明晃晃的危险,泥是最好的保护色。
“哟,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儿啊?来洗衣服?啧啧啧…瞧瞧这小脸脏的,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一个正在捶打衣物的胖大婶扭过头,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某种令人作呕的审视。我喉头一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攥紧了背后竹篓粗糙的带子,一言不发地拽着妹妹冰凉的小手,埋头就往河岸最偏僻芦苇也最深的角落疾走。
刚走出几步,狗崽嘤嘤的哀叫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浑身一僵,慌乱地回头,只见那大婶的儿子他正咧着嘴,用两根粗壮的手指死死掐住小黄狗的后腿,将它整个身体倒吊着拎在半空。小黄像一片无助的枯叶,徒劳地蹬着三条腿,小小的身体随着那少年恶意的、一下又一下的剧烈抖动而疯狂摇摆。那条被拎着的后腿,承受着它全部的重量,在高频率的晃动下,以一种完全违反自然的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你放开小黄!!”妹妹的哭喊撕心裂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跳着脚想去抢夺那悬在半空中的小生命。可她太矮小了,只徒劳地抓到冰冷的空气。
“撒开!”我冲过去,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调。我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掰他钳子般的手指,指甲划过他粗硬的皮肤。男孩似乎是被我的咆哮取悦到了,脸上露出残忍的嬉笑,他拎着瑟瑟发抖的小黄,炫耀似的转身就跑,嘴里还嚷着:“来啊!有本事抢回去啊!哈哈!”
“哎呀我的小祖宗!快把那脏东西扔了!沾上病气可怎么得了!”河边正洗衣服的胖大婶终于听见了动静,她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般从河边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她一把夺过少年手里的小黄,看也不看,如同丢弃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狠狠地将那团脆弱颤抖的毛球掼在坚硬冰冷的河滩碎石地上。
“呜——!”
一声短促、痛苦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妹妹尖叫着扑过去,跪在碎石上,颤抖着双手将蜷缩成一团发出微弱悲鸣的小黄紧紧抱在怀里,刚想站起来,却听“啪!”一声清脆又狠厉的耳光声炸响。
大婶蒲扇般的手掌带着风声,重重掴在妹妹稚嫩的脸上。妹妹被打得一个趔趄,怀中的小黄差点脱手。她捂着脸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声。大婶唾沫横飞,恶毒的咒骂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地砸下
“下贱胚子!养这种脏东西!要是我儿子蹭上一点病气,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滚!带着你的瘟狗滚远点!……”
妹妹像受惊的兔子,抱着小黄,含着满眼眶不敢落下的泪,跌跌撞撞地逃到我身边。我死死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头也不回地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身后,那男孩杀猪般的哭嚎和大婶的哄劝声还在不断传来,似跗骨之蛆。
我们一路小跑,直到冲进距离那群洗衣妇人二十多米外的荒僻河岸。这里的芦苇异常高大茂密,枯黄的苇杆高过头顶,在冷风中发出簌簌声。我和妹妹矮身蹲下,浓密的苇丛立刻像一道灰黄色的屏障,将我们孱弱的身影完全吞没。
虽然脚下是更湿冷的淤泥,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贪婪地寻找着裸露的皮肤叮咬,但这片摇摇欲坠的遮蔽,终究给了我们一丝喘息的空间,一丝短暂卑微的安全感。
妹妹抱着仍在低低呜咽的小黄,把脸深深埋进它脏污的皮毛里,瘦小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起伏着。
“小黄...你没事吧?”她哆嗦着声音开口,指尖陷进那团瘫软的小身体里,我看见妹妹掌心的绒毛被冷汗浸透,小黄湿漉漉的绒毛下肋骨在抽搐,像被暴雨打湿后虚弱痉挛着的雏鸟。
妹妹薅了一把身侧的芦苇叶,在河岸旁给小黄卧了个窝,把小崽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小黄的嘴筒子在芦苇叶上蹭了蹭,哼哼唧唧地不再动弹。
我咬着牙,卸下背上的背篓,从篓里拿出那几件破旧的衣物,浸入冰冷的河水中搓洗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屈辱都揉进这浑浊的水流里。妹妹最后在小黄脑袋上揉了一把,也蹲到了我身侧和我一起洗。
大山里清晨的水冷得吓人,可心底的冷竟抢在了指尖觉出寒意的前头。我和妹妹洗完衣服后就往家走,这一次为了不在经过大娘们聚集的河岸,我拉着妹妹绕了远路。
我们沿着这条荒僻的河岸一路向上游走,这条河不算宽,更不湍急,流水潺潺,却连出虫鸣声都掩盖不下。河有两岸,一岸被常年使用这条河的阿崃山村民踩得平坦,而另一岸则芦苇高长,杂草丛生。
我和妹妹正是走的这条荒草密布的“芦苇道”。清晨的植物叶片上挂着霜,人走过时叶片刮擦小腿,带起一阵阵冰冷的刺痛。我拉着妹妹背着装衣服的背篓,妹妹牵着我抱着受了伤的小黄,我们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直到清晨那层薄纱被无形的手收走了,光线变得凝实锐利起来,空气里的微尘匿了踪迹,林间枝叶的脉络被照得一片澄明,我们才终于快回到家。离家约么三米处的地方有一处岔路口,沿着岔路口继续向上便能到家,而岔路口分出去的另一条路这是下山的路。
''祖母,我们回来了 ”妹妹踏进院子,将怀里的小黄放在了一个安全又阴凉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唤了一声。
“滚过来把柴劈了!”靠近院墙的灶房内“哐”的一声响后甩出来一把斧子,险些砍中妹妹的脚背。我将妹妹向后拉了些,将那斧子拾起,正欲拉着妹妹往柴堆走,却听院中央的主卧内忽地传出瓦罐落地的碎响,接着是男人恼怒地咒骂
男人的爆喝粗粝沙哑,惊地枝头雀儿振翅高飞。
“哎呦大胜!这大请早的又是怎么了?”祖母闻声从灶房里探出身子,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慌里慌张地朝主卧跑。
主卧的门半掩着,祖母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狭小的土坯房那光线昏暗,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放着一张不算宽敞的木床,木床旁歪歪斜斜的靠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双脚叉开,坐姿邋遢,半倚半瘫在床边,他身侧洒了一地的碎瓦罐,但他却视若无睹。男人此刻正用他蒲扇般的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一张老旧的木桌,那木桌在猛烈的击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桌腿震颤,呻吟刺耳。可那中年男人却好似毫无察觉,依旧进行着这个荒诞而弱智的举动。
“哎呀这是在做什么哟?!”刚进屋的祖母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她正想上前拉住男人,视线一转却看到了地上人正流着血的右脚大拇指。老妇人像是被那抹鲜红刺激到了,顿时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这是怎么搞的哟!!哎呀呀老天爷!!!”她跪坐在男人脚边,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捧起男人肮脏的脚,那脚也不知多久没洗,五只脚趾的指甲盖里都嵌满了黑糊糊的垢,她却丝毫不在意。
祖母用同样不干净的手轻轻摩挲过那道翻着皮肉的伤口。接着,干瘪的腮帮子费力地嘬动两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朝着男人脚上的伤口吐了口口水。
“妈跟你说,妈这口水可是神药!我们家大胜涂了神药马上就能好….”她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抹开那口口水,好像真的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场景荒唐,可屋里的两人却都不这么觉得。
等祖母终于将所有的“神药”抹开,她才终于想起了什么,朝着门外大叫一声
“满招娣你个不孝女啊!你爸的洗脚水呢??”
门外的我被祖母吼得一颤,妹妹死死抓着我的手,我低头冲她勉强地笑笑,轻轻掰开她的手朝着墙角的水桶走去。
“烂手烂脚了?!让你干个活都磨磨叽叽??”祖母从房内探出半截身子,浑浊的双眼恶狠狠地眯起,好似我再慢一秒就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拿了抹布,提着水桶赶紧进屋,在路过祖母时毫不意外的被她扬手甩了一巴掌
“磨蹭什么?还指望你能干成什么?”
我蹲在爸爸身前,战战兢兢地用水擦拭他的双脚,因为距离过于近了,我能清晰地闻到那双脚散发着恶臭,像发酵的牛粪。
浸着水的湿抹布擦过男人脚上的伤口,他痛得“嘶”的一声,抬腿冲着我的肩膀就是一记猛踹。我被他踹得翻倒在地,却只能快速地重新蹲回他脚边为他擦洗。
屋外风声簌簌,太阳也不知何时向上爬了一大截。
我干完活儿从主卧里出来,妹妹也差不多将柴火劈完了,那高高的柴垛落在她身侧,比她整个人还要高上一大截。有闷热的风迎面刮来,带起丝丝稻谷煮熟好的清香,虽不浓郁,但足以让两个早已饥肠辘辘的孩子望眼欲穿。
“进来吃饭" 灶房内传出祖母的声音,她语气冷漠,似乎说出这句话令她十足不悦。
我和妹妹走进灶房,无声无息地拿碗盛稀粥,尽最大可能地降低我们的存在感。
祖母和爸爸分别坐在木桌两侧,爸爸已经吃完了,此刻正拿了根小木棍在剔牙,祖母捧着粥碗,一边吸溜,一边笑得满脸褶子的和面前男人打着商量
“大胜啊,地里麦子熟了,你等会儿跟那两个丫头一起去收了吧,这种费力气的农活还是得要大男人,就两个小丫头片子多耽误事儿…..”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很不耐烦地应声
“诶!那大胜你再吃一碗,干活费力气!”祖母说者赶忙起身朝灶台走去,她正准备拿勺盛粥,一撩眼皮正好看见在铁锅边喝粥的我和妹妹,顿时眉毛倒竖
“第几碗了?就知道吃!”祖母作势就要上来抢我手上的碗,我赶紧将碗底最后一口粥含进嘴里,被祖母狠狠剜了一眼
“吃吃吃!”老妇人骂人的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抓过我手上的碗,动作麻利地又往里挖了一勺粥,随后将碗塞回我的手里,恶声恶气道
“把这个端给你妈。”
我端着碗出来灶房,踩着泥泞的地面,一路往柴房走。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的柴房和村里大多数人家的都不同。
我们家的柴房坐落在院子的最深处,不适用茅草简单搭建的,而是用木头建造,不仅结实,还配有一道拴着铁锁链的门。
走至木门前,我将盛粥的碗放在地上,抬手拆下那拴在木门上的铁链,随手放到门边,推门走进柴房。
屋内逼仄狭小,没有窗户,光线只能透过木板间的缝隙打进来,整个屋子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鱼腥味。房间里零零散散的散落着木柴,房间角落铺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纤细单薄的女人,女人手脚都被粗重的麻绳拴着,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浑身缠满丝线的木偶。
那是我的母亲,一个和村里大多数孩子都不同的母亲。
“妈,吃饭了” 我唤了一声,声音很轻,生怕吓着屋里的女人。
女人没有应声,她依旧垂着头,缩在屋子角落的床上,双臂抱膝,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墨色的绸缎,几乎遮盖了她的全身。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女人身侧蹲下,将盛粥的碗放在一旁,又轻轻开口唤了一声:“妈,吃饭了。”
女人依旧没有反应,我小心翼翼地抬手想去碰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可就在我指尖触碰到女人肌肤的瞬间,女人身体猛地后仰,脑袋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旋即,她又蜷缩成一团。
细碎的光线静静地在床铺边缘流淌,勾勒出女人剧烈颤抖的轮廓。
我被女人的反应吓到了,迅速收回手,向后撤了半步。
“妈...妈,吃饭。”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女人终于抬头看我,我被那双眼睛看愣了。太漂亮了,简直像一池春水。可此刻,那双眼睛中却显出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茫然?
我将手边盛粥的碗推过去,女人僵硬地伸手接过,她双手捧着碗,那双拿碗的手五指修长纤细,皮肤光洁白皙如同上好的美玉,和那只做工粗糙的碗一比,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画面充满了违何感。
我蹲在原地没有走,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正在喝粥的女人,看着这位我名义上的母亲。
绑在女人手腕脚踝上的麻绳反射不出一点晨光,像是能吞吃所有希望的黑洞,粗粒的绳线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女人机械地吞咽着稀粥,瘦得腕骨突出,快要刺破皮肤,却更衬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如同夜色中的满月,妈妈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而妈妈这张脸,也成了爸爸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我时常猜想妈妈笑起来的样子,那必定是很好看的!妈妈的眼睛可能会变成弯弯的月牙,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可我今年七岁了,在我数得清的七个春天里,我没见过妈妈笑。她总把头深深埋进草垛,像要把自己摁进那堆枯黄里,藏到消失。
密密麻麻的青紫淤痕像藤蔓似地攀上妈妈瓷白般的脖颈,这是大概是妈妈身体里长出的另一副骨骼吧。
约莫两分钟后,女人吃完了,我从她手里接过已经空了的碗,径直走出了柴房。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身后,那本该栓在木门上的铁链此刻被放置在一旁,它忘了被重新拴回去。
"姐,走了,去收麦子!"妹妹站在院门口扬声喊我,正巧此时爸爸也从屋里出来,他手里提着镰刀,刀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放个碗。”我一边回应妹妹,一边小跑着去灶房将碗放下。
待出门时,我轻轻扯了扯妹妹,和她咬耳朵:“爸和咱一起去?”
妹妹点点头,眼神里却有难以掩饰的惶恐。我知道她在惶恐什么,父亲每次和我们一同出门,名义上是一同干活,但实则几乎从未出力,不仅如此,他还会对我们拳打脚踢。
烈阳高悬于头顶,被踩的平整的乡间小道上,投射出三道短短的影子。我一边走一边擦汗,脸颊被晒得通红发疼,眼下已经过了正午,但那毒辣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却不比正午时分好受多少。我和妹妹是没能吃上早饭的,方才那一餐稀粥就已经是午饭了。此刻那点子汤汤水水在这酷热的环境里仿佛要于胃中沸腾起来,难受得令人直想呕吐。
终于到了麦田,我感觉眼前都出现了些许重影。一直走在我们后头的爸爸此刻却像脚下生了风,三步并作两步就超过了我们,抢先蹿到田边唯一一小片稀疏的树荫下。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摇摇晃晃的我和妹妹,自顾自地一屁股瘫坐下去,后背重重倚在粗糙的树干上,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后,他这才终于懒洋洋地侧过身,眼皮半耷拉着,像是驱赶蚊蝇般,朝我们随意地挥了挥手
“喏,去,快着点。”
话音未落,他手里那把磨得并不算锋利的镰刀便被他像丢什么累赘似的,随手一抛,扔向了我们。刀刃斜斜地扎进我们脚前干裂的泥地里,刀柄兀自颤动了几下。
他自己则在树荫里惬意地眯起了眼,仿佛准备就此打个盹,全然不顾田埂上,自己两个瘦弱的孩子在灼热的烈阳下几乎站都站不稳。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爸爸,深知他是不可能起来干活了,无奈,我只得费力地去拔那深深嵌进泥土里的镰刀,拉着妹妹的小手朝家里的稻田走去。
烈日像倾倒下来的熔金,无情地炙烤着无边无际的稻田。空气稠得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吸进肺里像灌了滚烫的沙子。胃里方才喝进去的那点子稀粥此刻在高温的蒸腾下翻搅得更加厉害,酸腐的气味一阵阵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压下去。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吐出来,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妹妹的小脸煞白,嘴唇干裂起皮,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尖瘦的下巴往下淌,在干涸发黄的脖颈上冲出几道泥印子。她比我矮小许多,握着那把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镰刀,令她几乎是踉跄着走到最近的一垄麦子前。
“姐……”她的声音又细又哑,带着哭腔,更像是在喘气。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眼前的重影晃动着。那把同样沉甸甸的镰刀握在手里烫得惊人,仿佛刚从炉火里抽出来。金属的刀身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头晕目眩。我学着记忆中大人的样子,弯下腰,左手笨拙地拢住一丛沉甸甸、麦芒尖锐的麦穗。
挥刀。
“嚓——”
声音干涩沉闷,远不如想象中利落干净。刀刃划过麦秆,留下参差的断口。一股浓烈的、带着尘土和植物汁液腥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的同时,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汗在迅速浸透了薄薄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又被滚烫的阳光烤得半干,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蜇得被晒伤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妹妹那边更艰难。她年纪小,力气更小,镰刀挥下去常常只割断一半,或者整丛麦子被带得东倒西歪。她不得不一次次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去割、去扯。麦芒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划出一道道细密的红痕,汗水一浸,更是钻心地痒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热浪中缓慢爬行。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得睁不开,视野一片模糊的酸涩。喉咙干得冒烟,唾沫早已消失殆尽。手臂越来越沉,酸痛从肩膀蔓延到指尖,仿佛骨头缝里都在呻吟。脚下的土地蒸腾着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灼烧着脚板。那点稀薄的粥水也在此时消耗殆尽,只剩下胃袋空空如也的灼烧感和一阵阵因低血糖带来的心悸与手抖。
妹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几乎是跪在了田垄上,用膝盖支撑着身体,机械地、一点点地割着眼前的麦子。她不再说话,只是急促地喘息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泪水在她沾满灰尘的小脸上冲出沟壑。
我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妹妹的方向,心却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妹妹小小的身体像狂风中快被扯断了根的芦苇,正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着,眼看就要一头栽倒进滚烫尖锐的麦茬里。
“妹!” 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嘶喊,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疲惫。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砸在滚烫的地上,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在妹妹软倒的前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绵软滚烫的小身子死死搂进怀里。
妹妹的头无力地垂在我肩上,呼吸又浅又快,像濒死的小鸟。她迟钝地扭过头,瞳孔涣散,茫然地“望”着我。汗水混着尘土在她惨白的小脸上画出凌乱的沟壑,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怕…不怕…姐在…姐在…” 我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疼的。
我迫切地想让妹妹休息,可爸爸还在树荫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那随时可能扬起的粗糙巴掌,那刻薄的、带着酒气的咒骂……
如果让他看见妹妹停下,哪怕只是坐着喘口气……
上次妹妹累晕在田埂边,被他用扁担抽醒时青紫的伤痕,仿佛又在我眼前浮现。我甚至还能隐隐听到妹妹那天的嚎啕声。
我抱着妹妹滚烫的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让她休息是死路,不让她休息…看着她这样下去…也是死路…
就在这时,我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本能抬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瞥了一眼田埂边那片树荫
爸爸还在不在?他看见妹妹这样了吗?
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那片稀疏的树荫下,只有被压塌的杂草和被踢开的几块小石子。方才还瘫坐在那里,像块生了根的石头般的父亲,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其实仔细想来也非常正常,父亲那双手似乎除了搬酒就没干过什么其他的活,大树下就算有林翳遮蔽太阳,却依然热得过分,父亲这种几乎跟猪没有什么区别的人怎么可能吃得了这种苦。
只是当时神经太过紧绷,以至于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被一催化,竟是变成了一种可悲的惊喜。
我猛地收紧手臂,将妹妹更紧地搂在怀里,呼吸急促,近乎跑出了我毕生最快的速度,向着那片救命的阴影狂奔。
直到将她小小的身子平放在树荫下,直到看着她蜷缩起身体,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我才终于如释重负。
我踉跄着转身,目光落回脚边,那把被我扔下的沾着干泥的沉重镰刀上。
弯腰,捡起。
镰刀柄烫的掌心又是一缩,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的铁锈味填满了口腔,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站好,拿稳刀,干活。
时间粘稠而漫长,它似乎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头顶毒日无情的炙烤、镰刀划过麦秆时单调枯燥的“嚓嚓”声、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金黄色麦浪。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堵堵滚烫的金墙,将我的身影彻底吞没。
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机械的割了多久,直到我听见了妹妹的声音,那声音中重新染上了生机,令我欣喜。
“姐,我休息好了!我来帮你吧!”
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刚直起身想回应妹妹,却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麦田仿佛在波动,视野边缘开始吞噬光线,刺目的阳光将重叠的影像映得雪亮,太阳穴像被人狠狠掼入了灼烧的钢管,耳鸣尖锐地穿透一切。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袭来,心跳声在颅骨里沉重地砸着,越来越慢....越来越远....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我试图抓住些什么,可手臂向浸透水的棉絮,抬不起半分重量。
世界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是妹妹发疯般奔来的身影。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蒸发了,或者说就像是深度麻醉中沉没至深海,但连水的触感都消失了。
待到意识恢复之时,最先回归的是坚硬泥土的粗糙触感,紧接着的,是遥远模糊的人声。
“我是谁?为什么躺在地上?”我这样问自己,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拼不出连贯的画面,喉咙干涩发紧,想说话却只溢出微弱的呻吟。
"姐!.....姐!"恍惚间,我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在反反复复念叨一个字,那人语气哽咽,抽抽嗒嗒,好像哭了很久。
“水..." 我听见自己本能的吐出了这个字,但期望中的清凉感并没有到来,反而是那道稚嫩的声音哭的更大声了。我晃了晃自己沉重的脑袋,被打散的理智慢慢聚拢。
“小来 。" 我声音虚弱,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
”姐....你终于醒了!“我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紧紧地握着。
”水是吗?我马上去找!“
她说完就想起身,我赶忙抬手一把拉住撒丫子就想跑的妹妹,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不用了,先扶我起来。"
妹妹用袖子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
我背靠着一面坚硬的墙壁,环顾四周,问身边的妹妹:“我刚才怎么了?”
一说到这儿,妹妹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抬手替她擦掉,又耐心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刚才你在地里割麦子,我叫了一声姐,然后你就晕了...."妹妹心有余悸,抓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冲她艰难地扬起一个略显僵硬的安抚笑容
”没事了...姐没事了..."
我缓了一会儿,随后尝试将涣散的目光聚焦。视线艰难地扫过周围:灰扑扑的土墙,墙角堆着些凌乱的枯柴,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散落着几片枯叶。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目光最终落在正前方那扇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木门板上门板上。那褪了大半的蓝色油漆,还有门框边挂着的那个空竹匾,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地方。
这是白姨家门外。
记忆里,白姨是一个很古怪的妇人,古怪到甚至有些吓人。她有一条腿瘸了,走路时总拖在地上,身体也倾斜的厉害。白姨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眼球内凹,像是被人打爆了,我给她最深的印象,是她和母亲一样光洁白皙的皮肤。
妹妹蹲在我身边,她握着我的手问道:“姐,你还想喝水吗?”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刚想开口,却觉胃部一阵抽搐,紧接着的是酸水漫上喉管的恶心。
这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是饥饿。
也对,现下烈日以正正悬于头顶,距离我们吃完那顿汤汤水水,已经过了大半天。
胃部又开始翻涌,我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压下那股直冲喉头的酸水,可却只是徒劳。
胃袋痉挛着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像是某种信号。
妹妹依偎在我身边,小手冰凉,她显然听到了“信号”,瘦小的身体跟着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我的衣角。
她没说话,但那因饥饿而显得过大的双眸里,清晰地映出和我一样的煎熬的痛苦。
“吱呀——”
那扇连着院墙的薄木门,此刻发出了一声干涩而突兀的摩擦声。
我靠着院墙的背脊猛然绷直,几乎是和妹妹同时抬头,视线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门被人从里拉开一道缝隙。
光影摇曳中,先出现的一只过分苍白清瘦的手。那只手端着一个粗陶破碗,碗里盛着些浑浊的水,水面微微晃动。紧接着,另一只同样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手指间捏着一个颜色灰暗、干硬的小馒头。
我盯着那双手,尚未做出反应,便见一道人影,从门后的阴影里挪了出来。
我嘴巴张了张,叫了人:“白姨。”
白姨朝我们坐着的地方走来,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布衫松垮地挂在她瘦削单薄的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轻轻晃荡。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没有看我们,目光似乎落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泥地上,又或者只是在放空。
破旧的草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和那碗水因晃动而产生的轻微涟漪。
白姨停在了我们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
她终于撩起眼皮看着我们,那只捏着馒头的手往前一递,端着碗的手也同时向前送了送。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白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抬着的手也没动。
“谢…谢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破碎,几乎不成调。
白姨的目光终于短暂地抬了一下,似乎在我脸上扫过,又似乎没有。
那眼神里没有温度,亦没有怜悯。
仿佛她的这个行为只是受什么高尚情操的驱动,她平静无波,大抵是因为这种驱动已成本能。
“吃吧。”
白姨最后只是极简短地丢下这两个字,便利落地转身,瘦削的背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又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挪回了那扇歪斜的木门里,重新融入了那片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之中。
我怔怔地盯着白姨的背影,莫地红了眼眶。
将手里的大半馒头撕给了妹妹,我看着手里剩下的一小块,咬了一口,生硬地咀嚼着。
艰难的果腹之后,我和妹妹重新回到麦田。
风吹麦浪沙沙,声声如追命之音。
临近黄昏,我才堪堪割断最后一株麦子的麦秆,与身侧的妹妹相视一眼,我们一起看向身后光秃秃的麦田,终于敢长舒一口气。
阿崃山内昼夜温差极大,眼下太阳还未落入地平线,可周遭气温却已然冻得人倒吸冷气。
我和妹妹披着傍晚余晖回到家,推开院门,不见祖母的身影。我和妹妹正准备回屋,却见消失了一天的父亲正从柴房里走出来。
他在系裤带,他嘴角裂开,露出些许覆着黄垢的牙,眉眼间透出的那种情态令我本能的厌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种令人我厌恶的情态,被世人称之为餍足。
男人一抬眼就看见了我和妹妹,他又提了提裤带,毫不走心地吩咐:“去,进去给你妈把身子擦了。”
熟练地打水,洗布。
我推开柴房厚重的木门,蜷缩在床上的那道人影清晰里映入眼帘。
向屋内又走了一段距离,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霉味和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鱼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头发紧。
那股鱼腥味又重了。
我单手端着一盆温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块准备给妈妈擦身的粗布,迈步向里走。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与妈妈的距离越近,那股鱼腥味便愈发浓郁,仿佛是从母亲的身体里从那床单薄的旧被褥里渗出来的。
“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顺
"我来给你擦擦身子,清爽些。"
声音在狭小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弯下腰,熟练滴将水盆放在床边,唯一还算平整的木墩上。
“东西放着,你出去。"
啪嗒——
手里的粗布落在了盛水的水盆里,惊起一片涟漪。
我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床上的女人,不敢确信刚刚说话的是否是她
"出去。"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听的真切,我确信那就是母亲的声音!
我并不是没有听过母亲的声音,只不过从记事,起记忆里母亲的声音永远都是尖叫、呻吟、哭泣。
算起来,这是母亲第一次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话。
后来,我依言出去了。
我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妹妹进柴房拿走装水的盆和粗布之后她过来告诉我,装水的木盆少了一边的铁提手。
家里的东西在干活时难免磕磕碰碰,缺个边缺个角十足正常,当时的我也并未多想。
可就在不久的将来,那只少了的铁提手,将会成为撕破黑夜的镰刀。
夜幕已深,可祖母却依旧未归家。
虽然奇怪,但这对于我和妹妹也未尝不是件喜事。
我和妹妹挤在一间破草屋中的床上,周遭的墙四面透风,吹在人身上有些冷。我和妹妹相拥着取暖,正当睡意爬上眉梢时,一声枯槁却刺穿耳膜的尖啸划破寂静,如夜枭惊飞,将静谧的夜撕得粉碎。
那是祖母的尖叫声
“啊————”
“人呢??!?!!"
“大胜!!人没了!!别睡了别睡了!!快起来人没了!!”
我猛然从床上翻身做起,睡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驱散,杵了杵旁边一脸睡意的妹妹,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我看了看外头越来越大的动静,又转头看向还在状况外的妹妹,有些急了,我一把扯起还在迷糊揉眼的妹妹,赤脚跳下冰冷的泥地,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板,一股带着深秋寒意的喧嚣扑面而来。外面早已不是我们睡前那死寂的黑。祖母尖利变调的嘶喊还在夜空里回荡:“大胜!大胜!死哪儿去了!人没了!!”紧接着的,是爸爸粗嘎又带着睡意未醒的吼叫,夹杂着踢翻东西的哐当声,以及狗群被惊动后,此起彼伏的狂吠。
这混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
先是隔壁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是刺破黑暗的窗户纸。接着,对面山坡上那家的灯也亮了。
一盏,又一盏,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一只只眼睛。
然后,是火把。
我牵着妹妹,站在自家的院子中,愣愣地看着眼前迅速发生的一切。
一点猩红的火星在远处山坳里跳跃着亮起,像是暗夜里一颗不安的心脏。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点.......
仿佛有人将一把烧红的铁砂猛地撒向了沉黑的群山。它们从各个方向,从那些低矮破败的房舍、从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从浓密的林间缝隙里次第涌现出来。
火光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不过短短几分钟,目光所及之处,整个沉睡的山村彻底苏醒了。不,是沸腾了!无数的火把被点燃,高高擎起。那景象,壮丽得令人窒息。
我拉着妹妹快速向院门口跑去,奶奶和爸爸早已不知所踪,我和妹妹一路狂奔,在经过柴房时我的脚步猛然顿住。
簌簌寒风刮过,吹得柴房的木门左右摇晃,顺着那大敞的木门向里看去…....
漆黑的屋内,空无一人。
妈妈,不见了。
到此刻,我才终于猛然反应过来祖母口中那句“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呼吸猛地滞住,记忆里那些大娘们挑逗小孩子们的话浮上脑海
“没了妈,你们就连野草都比不上喽….”
“唉隔壁王家婆娘没啦!他家娃最后死的老惨了!.....”
“我听说隔壁村里有家人婆娘生娃的时候大出血没了,你说他家娃子还活着不?”
“废话,娘都没了肯定早死了!....”
血液冲上大脑,意识混乱间,我似乎听见了回忆中的祖母对我说的话
“你不能没有妈,如果有一天你妈跑了,你一定要把她抓回来!”
巨大的冰冷冲上天灵盖,那是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绝望和无力。
“姐…妈妈呢?”妹妹从小被我带大,她对我情绪的变化最为敏感,此刻小小的人身体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瞳孔里应充斥着巨大的紧张和不安。
“走…走!!”我一把抓起妹妹,甚至顾不上这巨大的力道会不会将她抓疼,此刻的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妈妈!一定得找到妈妈!
跑出大院,我和妹妹站在村子的大路上,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暮色深沉,天鹅绒般的夜幕下,无数跳跃的、刺目的金红色光点,如同九天银河被巨手倾倒,尽数泼洒在了这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之上。
它们蜿蜒流动,汇聚成河,又分散成溪,勾勒出山脊的轮廓,照亮了幽深的峡谷。
远远望去,整片山野都在燃烧,像是亿万只流萤同时点亮了尾灯,又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不甘沉沦。
一片流动的、燃烧的星海,淹没了深沉的山峦。
恍惚间,我险些以为自己在凝视星海。
可是,那一簇簇跳跃的金红色光点,都是一束束燃烧的火把,而每束火把下联接着的,是一个个人。
放眼望去,有多少颗明亮“星星”,就有多少束燃烧着的火把,就有多少个正在奔跑的搜捕者。
群山间这极致的美景,那点滴汇聚的明亮星河,不是为了照亮归途,而是为了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一张捕猎的巨网。
就在此时,一段被尘封的、模糊得如同褪色旧画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很暗…很吵….空气里有泥土和腐烂叶子的味道…还有…光!好多好多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晃动着…像无数只发光的眼睛…还有…还有…一道在山脊上发疯般奔跑的单薄人影….”
记忆里的画面破碎、摇晃、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此夜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幼年时荒诞不经的梦境,是黑暗中臆想出的光怪陆离,一个关于“整座山都亮了起来”的、稀奇古怪的梦。
直到此刻。
直到这漫山遍野燃烧的星海再次将我包围。
我才恍然惊觉,那根本不是梦!
原来,这美得令人心碎的“星海”,这举村动员的“灯火”,在我懵懂未知的幼年,就已经上演过一次。
是为了捕捉我的母亲!
而那次,她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眼前这壮丽得足以入画的场景,此刻清晰得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将那段模糊的记忆彻底割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这不是庆典,这是一场盛大的围猎。
而围猎的猎物,是我的母亲。
所谓“落入了深山的星海”,是铺天盖地的绝望,是妈妈逃不脱的天罗地网。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妹妹冰凉的小手,她的小小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大大的眼睛里映满了那跳动的、吞噬一切希望的火光。
正如当年的我。
漫山遍野燃烧的火把,像无数只狂乱眨动的眼睛,把黑夜撕得粉碎。我和妹妹站在大路上,冷风钻进单薄的衣裳,好冷好冷….
“妈…妈妈不见了…姐姐…..我们是不是没有妈妈了?”妹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全是水汽,她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陷了进去。
“别怕,”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我们去找妈妈!把她找回来!”
就在这时,下方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一队人正气势汹汹地涌过来。
那是七八个村里的壮年男人,火光映照着他们平日里或熟悉或陌生的脸——瘸腿王叔、赵家老大、一脸横肉的李屠夫……
他们此刻的表情在火光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凶悍、急切,甚至带上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们手中的火把高高擎起,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黑暗,照亮崎岖的山路、嶙峋的怪石和枯黄的草丛,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乱舞般的影子。
我听见他们呼喝着,粗嘎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仔细搜!犄角旮旯都别放过!”
“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跑!”
“往那边山沟!狗快跟上!”
“妈的!这大胜平时是打少了吧?这种外面来的货就是要把腿打折了才能老实!”
“姐!”妹妹也看到了下面的人,吓得直往我身后缩,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他们好凶……”
就在这时,队伍里有人看到了我们。
“嘿!大胜家的两个小崽子!”李屠夫那破锣嗓子炸响,火把的燃烧的光晃着他凶狠的脸,“傻愣着干啥?你妈跑了!丢了!还不快帮着找!你俩眼睛贼,快看看她可能猫哪儿去了!”
“对对!赶紧过来!”瘸腿王叔也转过头,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急切,“那可是你俩的亲妈!把她找回来!省得在山里遭罪,也省得我们大半夜折腾!”
“找妈妈”!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对!我们是来找妈妈的!和他们一样!找到妈妈,把她带回来,一切就都好了!我们就不会变成没娘的孩子了!
巨大冲动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的感知。
“走!”我猛地攥紧妹妹的手,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我们去找妈妈!快!”
我不再犹豫,拉着妹妹就跌跌撞撞地冲下屋前的小坡,朝着那队凶神恶煞的男人们跑过去。脚下的碎石硌得脚掌生疼,夜风吹得脸颊发麻,但都比不上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焦急。
我们要到找妈妈!把她带回家!
我们像两只扑向光源的小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有搜捕者组成的队伍里。火光一下子变得刺眼灼热,映得我们的小脸通红。
赵家老大低头,火光照亮他粗糙的脸,他眼里带着审视,他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急躁。“小丫头,你们对自己妈最了解了,快想想,她可能躲哪儿了?”
妹妹吓得不敢说话,只是紧紧贴着我。
我仰起头,急切地扫视着前方被火把照亮的山路、草丛、岩石缝隙。
丝毫未曾察觉,此刻的自己,也成了火光下那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搜捕者。
“那边!那边草丛好像动了一下!”我指着远处一片被风吹得摇晃的黑影,声音因为激动和希望而拔高。那一刻,我脑子里没有任何对“抓”的概念,只有最纯粹的“找到妈妈”和“带回家”。
此时此刻的我和这些面目凶狠、嘴里骂骂咧咧的大人,带着同样的目的。
火光跳跃,映着大人们凶悍的脸,也映着我们两个孩子写满焦急和恐惧的小脸。
我和妹妹挤在他们腿边,和他们一起,用最童真的“找回妈妈”的渴望,加入了这场围捕自己亲生母亲的行动。我们小小的身影被彻底吞没在这片燃烧的名为“找回”实为“围猎”的星海之中,浑然不觉自己正成为绞索上的一环。
在漫天火光下,两张稚嫩的孩童脸庞混杂在那些狰狞的成年人面孔中,显得如此诡异,如此地…令人毛骨悚然。
我和大人们飞快的跑到了那丛摇晃的草丛边,扒开茂盛的草叶往里望去,很可惜,那不是妈妈,只是一只逃窜的耗子。
山路崎岖,一行人在黑夜中大步向前,四处搜寻,因为身材矮小加上体力的悬殊,我和妹妹几次跟不上队伍,每每这时我便会拉着妹妹快跑几步,再次融入那由搜捕者组成的队伍。
可毕竟长期的营养不良,待再次翻越一个小土坡时,我和妹妹终于体力不支,彻底脱离了大队伍。那些大人们并没有停下来等我们,他们只是回头轻飘飘地扫了我们一眼,便一转身融入黑暗。
火把的光亮渐渐远去,我有些着急了,正准备拉着妹妹换一条好走一点的路继续寻找母亲,可以一转头,黑暗中一道不明生物的影子吓得我心脏骤停。
那是一道不算高大的黑影,她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倾斜着,就伫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似乎就这样盯着我们看了很久。
“啊————”
妹妹最先没沉住气尖叫出声,我连忙慌乱地去捂她的嘴,可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道诡异的身影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我想拉着妹妹跑,可惊慌中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和妹妹一起摔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道“鬼影”走到了我们跟前。
我屏住呼吸,鼓起勇气去打量那道”鬼影“,借着昏暗的月色,我看清了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惨白惨白的人脸。
是白姨。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我拉着妹妹从地上爬起来,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不是白姨家,而是一处有些陌生的荒草地。
“白.....白姨....你也是来找我妈妈的吗?”我吞了吞口水,有些哆哆嗦嗦的开口,就算知道了这人是白姨,但在黑暗中跟这样一道“鬼影”对话,还是有些令人打颤。
白姨并没有搭理我,她仰起头,深邃的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她的视线直直地望向远方,似乎在看远处那一片燃烧着的星海,又似乎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但愿她已经下山了。”
深夜的凉风刮过,将白姨的话语带到我的耳畔。
“轰”的一声,仿佛有闷雷在我耳边炸响
什么?下山??妈妈难道已经跑下山了?!那这岂不就是意味着我们可能找不回妈妈了!!我和妹妹就要成为没有娘的孩子了!!
我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终于在此刻断了,压抑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我这个姐姐甚至直接当着妹妹的面便嚎陶出声
“下山了??我们没有妈妈了??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跑啊!?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白姨低下头直的看着我,冰凉的视线扫过我和妹妹,我看见她扯了扯唇,笑得满眼讽刺
“她从来都不是你们的所属物,你们也没有资格成为她的枷锁,更何况,她不是跑了,她只是要回家了。”
一道高昂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瞬间打散了这绝望蔓延的时刻,那道声音在欢呼,其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喜悦和得意。
“找到了!哈,死娘门儿,挺能跑!”
我猛地抬起头,没注意到身侧的白姨浑身一僵,有些慌乱地同我一起看向那道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的黑暗中亮起一束束火把的光,村民们得意的大笑,声中夹杂着女人凄惨绝望的哭喊。
“妈!!!”我哭到抽搐,朝着那片火光跑去,妹妹跟在我身后,也在大声的哭喊。
我和妹妹挤进人群,看见了在人群中央的妈妈。
妈妈被一个男人拎着头发在地上拖拽,她全身都湿透了,被拉着拖拽过的地方一片洇湿,妈妈满脸是泪,挥舞着纤弱的手臂拼命扇打着周围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麻布衣裙,被水浸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曲线。
我听见身旁的许多男人发出了倒吸气或吞口水的声音。
“妈的,大胜那小子平时吃这么好!?”
“艹,长得不仅好,脑子还好使!你知道这臭娘们儿刚刚躲哪儿吗?她躲水里,这贱人根本没跑山路,她一直在水里!妈的,要不是老子去洗了把脸根本发现不了!”
妈妈凄厉的哭喊和村民们刺耳的笑声交缠在一起,仿佛有冰冷的藤蔓死死勒紧心脏。
在一片混乱的火光与污浊的泥泞中,那个拎着妈妈头发的男人像拖拽一捆湿透的柴禾,粗暴地调转了方向,朝着我家的方向而去。我和妹妹跌跌撞撞地追在妈妈身后,踏着她被拖拽后留下的蜿蜒水迹,小跑着追赶......
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星光里。
我家的院门被村民们粗暴地踹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挤进了我们家的院子,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全部占满。
爸爸和祖母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家里,他们站在院中央,盯着被村民们拖回来的妈妈,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神恶煞。
“我说大胜啊,你家这婆娘是怎么调教的?!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想着跑?”
有人阴阳怪气的开口,自然就有人附和。
“说的在理!多少年了就数你家事多,这都跑了多少次了?每次让全村人都帮着你抓,也没见你感谢过.....''
.........
村民们七嘴八舌,有人调侃,有人嘲笑,但其他更多的人,是埋怨。
爸爸越听脸色越黑,到最后额角青筋暴起,鼓胀如蚯蚓,突突直跳。他几大步跨到妈妈身边,一把掐住了妈妈的细白的脖子,将妈妈直接半拖半拎的拽了起来。
“呃.....''妈妈痛苦地仰起头,喉咙里几处破碎的呜咽,徒劳地用沾满泥水的手去掰父亲那只铁钳般的手,她的双腿在地上无助地蹬踹着,溅起浑浊的水花。
祖母一边尴尬地陪笑,一边假模假样地去拉扯暴怒的父亲
“哎呀大胜.......''
祖母挥舞起枯瘦的手臂,朝着周围那些鄙夷或者幸灾乐祸的村民连连鞠躬,做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住,对不住啊各位老少爷们!都是这贱蹄子不懂事,害大家受累,回头一定好好管教!天儿不早了,都回吧,都回吧!看笑话了,看笑话了,对不住啊各位!!”
祖母嘴里说着道歉的话,驱赶着村民,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扫过被儿子掐着脖子拎起来的妈妈,眸底翻涌的却只是更深的怨毒和愤怒。
一旁的爸爸看了一眼自己低声下气的母亲,那张黑沉的脸慢慢涨成了猪肝色。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甚至不再看手中那句因窒息而痛苦扭动的身体,只是像拖着一代沉重的垃圾,粗暴地转身朝着,院内那间柴房走去。
“爸!爸!”我哭喊着扑上去想抱住他的腿,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妹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死捂住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柴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爸一脚粗暴地踹开,发出刺耳的呻吟。我跪趴在地上,透过爸爸两腿之间的缝隙,看见了那柴房里头的情形。
无边无尽的黑暗,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进去!贱货!”爸爸的咆哮声如同惊雷,他手臂猛地一甩,将几乎昏厥的妈妈像丢破麻袋一样狠狠掼进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
“砰————!”
柴房门被爸爸用尽全身力气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几乎耳鸣。
随着木门的合拢,随着妈妈最后的呻吟声也被截断,一股极致的不安感细细密密地爬上我的心头。
“哎走啦!困死老子了!”不知是哪位村民扬声喊了一句,霎时得到一片应和声
“是啊走了走了,明天还要干活!.......”
''哎呀真服了,他家每次都这样用完就赶人,下次他家婆娘再跑,我肯定不出来帮忙了........''
“唉你们是能回家睡觉喽,我就住大胜家旁边,今晚估计是不会安生了.......”
祖母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小跑着上前替一众村民拉开院门,满嘴跑火车。
''各位乡亲慢走!慢走啊!路上小心,改日我家一定重谢,一定重谢.....''
村民们一个个往外走,待到看着最后一位村民也消失在视野,祖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老妇人以一个不符合年龄的速度猛地转过身,院中的我和妹妹浑身一抖,祖母狠厉的视线扫过我们,却并未做过多的停留,她大步走进厨房,径直拿了扫地的扫帚,往柴房走去。
走过我身旁时,我听见她抬步踩断树枝的声音响得吓人。
祖母走到柴房门口,我看见她步子倏然顿住,不明所以之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柴房门边一条解下来的铁链上。
“轰”的一声,我脑子瞬间炸了。
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
与此同时,祖母也慢慢地回头看向我。
“祖....母...那不是我解的.....''我的呼吸像破风箱一样急促抽动,声音抖得支离破碎,便捷的话语苍白无力的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连我自己都不信。
祖母并未说什么,只是冰冷的视线扫过我的全身,然后转头推门进了柴房。
我僵硬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只有无边无际的、灭顶的恐惧,似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将我彻底淹没,吞噬。
柴房里,传出爸爸怒气冲冲如破风箱的地粗喘声,妈妈低声地呜咽。
"大胜,你把人拖过来些!!"
是祖母嘶吼到几乎破音的喊叫。
物体在地上拖拽磨擦的声音有些模糊地响起。
接着,空气寂静了两三秒。
就在这寂静的两三秒钟,一种浓稠到近乎窒息的惊惶感铺天盖地压向了我,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我连滚带爬地铺到柴房门上,又哭又叫,发疯般地捶打固若金汤的木门。
无济于事。
“啊 ————!”
东西被折断的声音传了出来,连同这声音一起响起的,是母亲凄厉的尖叫。
我从没听过母亲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从未如此清晰直观地感受到另一个人从骨子里爆发出的、接受毁灭般的绝望。
像被折翼的百灵鸟,在坠落污泥时,发出的悲鸣。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也不记得是怎么等到的天亮。
鸡鸣声破晓,落在我的耳畔,却犹如鬼差的呼唤。
天亮了,爸爸和祖母,应该也从柴房里出来了。
该我了吧。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转身缩回屋角阴影里的冲动。不能躲,躲不过。
如果我躲在屋里不出去,他爸爸和祖母很大概率会直接破门而入,到那时候他们手里拿着武器绝对就不仅仅是烧火棍了,大抵会多一把菜刀。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却像吸了满肺的冰渣子,扎得生疼。
手指微微痉挛着搭上门闩,冰冷粗糙的木刺扎着皮肉。我用尽力气,肩膀抵着腐朽的门板,猛地一拉——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撕破了清晨的寂静,也撕开了我绷紧的神经。
开门声很大,会引来人。
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几乎做好了迎接那兜头盖脸的咒骂或者是凌空飞来的石头,肩膀习惯性地向内缩紧,头颈低垂,像等待屠刀落下的牲口。
没有。
预料中的咆哮和阴影没有降临,只有一片凝固的死寂。
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脚面。我眼皮颤了颤,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
院子里空荡荡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紧张、无措、恐惧、难以置信、茫然所有的情绪仿佛化作江边的大浪,铺天盖地打下来,将我淋得全身透湿。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一寸寸扫过空寂的院落。角落的鸡笼里,几只鸡扒拉着食槽,发出单调的啄食声。晾衣绳上挂着的破布片,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晃荡,像极了招魂幡。
然后,视线定住了。
在院墙根儿,那个被雨水泡得发黑的破石磨盘旁边,歪倒着一个东西。
一个空酒坛。
粗陶的,深褐色,坛口朝下,像一只被扭断了脖子的死鸟。坛身沾满了泥灰,旁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水渍,散发出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劣质酒糟的酸腐气,隔着老远就直冲鼻腔。酒坛旁边,散落着几颗干瘪的花生壳。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风卷着那股酸腐气,钻进我的鼻孔,钻进我的脑子。
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人没在,喝倒了?还是出门了?
无论如何,我紧绷的肩胛骨,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垮下来。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此刻也缓缓地松开,指尖麻木得没有知觉,后背那层密密的冷汗,被风一吹,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一股近乎虚脱的酸软感,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冲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
劫后余生?或许吧。
但那股熟悉且冰冷的恐惧并未消失,它只是狡猾地变换了方位,从勒死脖子的位置悄然滑到了脚踝处,随后死死缠绕住。
院子里一共也没几间房,我壮着胆子去一一查看了一番,没在任何地方看到奶奶的踪迹,倒是在主卧的床上看到了喝的烂醉的爸爸。
从主卧出来,路过柴房,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拆封门口堵了两个大石头,门备用两道铁链子栓了起来,木门死死闭着,好似连光和空气都快透不进去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惶恐中度过,祖母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太奇怪了,打我记事起,这种情况就从来没有出现过。爸爸倒是中途醒了一次,他趿拉着破草鞋去柴房里看了一眼,然后把门重重甩上,又回房睡觉了。
直到月上梢头,消失了整整一天的祖母才终于又出现在了院门口。我吓得呼吸骤停,踉踉跄跄地躲回破草屋。可祖母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气势冲地来找我,反而像是将我完全忘到了脑后。
她手里牵着一根用破布拧成的绳子上,拴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我透过破草屋墙与门板之间的缝隙,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个子不算高,皮肤是和村里的其他妇女一样的颜色,她垂着头,一头干枯毛躁的黄发披散下来,比起妈妈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祖母走到主卧前的空地上,将手里拴着女人的绳子绑在了支撑主卧的房柱上,动作像在对待一个牲口。
“大胜,你出来!”
屋里震天的鼾声被祖母的叫声打断,隐隐传来爸爸被吵醒的怒骂,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视线却在扫过门口的女人时倏然定住。
祖母踹了一脚女人:“这是隔壁村的芳花,妈早打听过了,这婆娘生儿子特别厉害,一连4个都是男娃。”
爸爸听到这话明显愉悦了,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女人格外出类拔萃的身材,大胸翘屁股,气儿也没了,人也不叫了,解下绑着女人的绳子拖着就要往房里走。
祖母赶忙拉住爸爸,问了一声:“那贱货呢?”
爸爸朝柴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急躁和敷衍:“拴着呢拴着呢。”
祖母听了这话转身就往柴房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
“行,妈去把她洗干净,让她今晚就接客!”
爸爸拖着女人往房里走的动作猛地停住,回头一把扯住自己老娘,怒吼道
“你说什么?!你要让她接客,我不许!她是我的!!”
爸爸突然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又喊又叫了起来,祖母一把抓住她的手,拔高了声音
“大胜你听妈的!那货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都多少年了光生两个只会吃的赔钱货一个男娃都生不出来!隔壁村的郎中说过了她身子已经坏了这辈子生不了孩子了!当初妈顺了你的心又等了她三年,现在我们真的已经没有时间,咱满家不能绝后!我们当初买她就花了不少钱,今天去隔壁村还有人追着我讨债呢!”她朝着爸爸手里的女人努了努嘴,
“要是不让她接客咱家供不起芳花吃饭。”
爸爸急躁地搔了搔头,嗓门很大:“那就把那两个赔钱货卖了啊!”
“两个丫头片子谁要?”祖母也急了。
“你就听我的,这个方法来钱最快最多,而且妈又不是要把她卖了,这又不妨碍你什么?大不了你要上的时候跟妈说一声妈给你洗干净!”
爸爸终于不再说话,松开了祖母,祖母大步流星地朝着柴房走去,走到一半却突然转头。视线穿透了一切直直对上我透过门缝偷看的眼睛。
我被祖母拖了出来,但她依旧没有把我怎么样,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只是狠狠的剜了我一眼,让我去打水然后送到柴房里。
我提着一大桶水吃力地一步一步挪向柴房,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我提着水急忙进去,就见祖母一手薅住妈妈柔顺的长发,一手粗鲁地去扒她身上唯一的破麻衣,妈妈拼命撕打反抗,可奈何本身便纤瘦单薄再加上常年吃不饱饭的缘故,根本无力反抗。
我在床尾将水桶放下,妈妈睡觉时习惯下身朝床尾,从我放水桶的这个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露在衣服外的两条莹白的长腿,可就在我抬头看去的下一刻,我陡然瞪大了双眼。
妈妈其中一条腿是完好的,可另一条却以一个触目惊心的角度向一旁翻折,皮下似乎有骨头茬子立了起来,但碎骨头没有挑破皮肤,只是将皮肤撑起了一个小尖。
我看得浑身颤抖,原来,原来爸爸真的听从村里人说的,将妈妈的腿打断了。
祖母最终还是将妈妈扒了个干净,她伸出一只枯稿的手示意我把水桶给她,另一只手就顺势抄起妈妈刚刚蜕下来的破麻,扔进水桶里浸湿,当做洗澡巾在妈妈身上搓洗了起来。
祖母的力气本身就大,况且她根本没有顾及妈妈是否会疼,麻布粗糙,妈妈浑身的皮肤在祖母大力的搓洗下肉眼可见地红肿了起来。
可妈妈却再也没有哭过了。
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任由自己的手被人拎起来,双腿被扒开,她拖着一条废掉的腿,那条腿软趴趴的搭在床板上,像高飞的鸟被打折的翅膀,她痴痴地望向前方,可是所念之物太远,阻碍层层叠叠,她看不见,也触不着。
鸟儿落进泥泞,拖着被折断的翅膀,看向苍穹,却看不见光。她落进”星海“,带着浑身镣铐,窥不见自由,却望见了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