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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下) ...

  •   夜深了,家里,却热闹了起来。
      年轻力壮的男村民在院门口排起了长队,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火把,嚷嚷着想进院,星星点点的光在暗夜里连成一串,亮得扎眼。
      祖母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咧起,笑得褶子堆在眼下,仿佛阴影里啃食腐肉的狗。
      祖母朝排在对头的第一个男人伸出手,男人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钱,塞到祖母手里,祖母就会一边笑一边将院门打开放男人进来,朝关着妈妈的柴房急不可耐地小跑过去。
      我蹲在柴房门口的地上,旁边放着两三个装满了水的桶,每个进来的男人都急吼吼地推开柴房的门,屋里一阵怪响声后男人就会出来,然后十分愉悦地搓一把我的头,说一句
      “你和你妈一样长得讨人喜欢。”
      每当这时祖母就会从院门口跑过来,先笑着将男人请走,然后再让我进柴房给妈妈擦身子。
      又是鱼腥味。
      整个柴房里都是鱼腥味。
      每多进一个男人,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又重一分。
      那是我记忆里最吵的一个夜晚。
      我不记得妈妈房里统共进过几位叔伯,我只记得那夜家里装水的木桶空了一次又一次,妈妈茅屋前的草被来来往往的脚踩得平整,我的头皮也被数不清的大手搓得发麻,很长一段时间,祖母数钱的手都没有停下来过。
      连续数天,每夜如此。
      直到四天后的一夜晚,院门口照旧排起长队,祖母照旧咧着嘴数钱,我照旧蹲在柴房门口。
      我正低头洗布,忽觉余光里掠过了一个人影,我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没入妈妈待着的柴房。
      那道背影很瘦,比起之前好几位男人的精壮,他单薄地更像个女子,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好像只有一只腿受力,柴房门再次闭合,过了一会儿,屋里再次传出妈妈的呜咽和稻草磨擦地面的声响,怪声如常,但却多了些极为轻小的,与之前不同的东西。那是一种被覆盖在所有声响之下的,模糊不清的,似乎带有规则音节的声音。
      我凝神静听,却越听越迷糊。
      “死瑞…得死..类特儿….”
      “夫爱以儿…”
      “夫哦瑞丝特…夫爱以儿…呃拉啊….”
      屋里的声音乍一听上去好像有迹可寻,但是仔细听后却会觉得寓意不清,就像初生的孩童牙牙学语时说的东西,乱七八糟,十分的无厘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男人走后,我照旧进屋给妈妈擦身子,可这次妈妈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躺在床上,她坐了起来,视线直地盯着门口,盯了几秒,又垂下了头,躺了回去,像之前那样。
      三天后,夜已深,变故突起。
      白姨疯了。
      她大半夜趁家里人熟睡拿刀砍死了所有人,然后浑身浴血,拿着火把端着整整一大桶油,将家里所有的鸡鸭牛都用油引燃,牲口身上的毛发燃烧起熊熊烈焰,它们一下子死不了,白姨就将牲口棚打开,将这些移动的火种全部放了出去,那些牲口在外面乱跑,他们身上的火又引燃了枯草,枯草连着田埂,田埂里是刚收割完的麦子,那些干燥的麦梗是最好的柴火,白姨又端着油冲出来,在那些已经引燃的火焰旁边洒满油,夏天本就干燥,火焰得到了油的滋养瞬间窜起。
      只是眨眼间,白姨家连同她家旁边的一大片麦田就都变成了火海。
      可白姨没有收手,她手握火把,跑进了山,见树就点,见草就烧。
      阿崃山群迎来了多年未见的山火,浓烟滚滚。
      村民们炸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漫漫火海。
      祖母抓起爸爸就逃命,临走时还不忘拿上家里所有的钱,他们不可能管我和妹妹,甚至没去理睬妈妈,与院子里其他妈妈的“客人”一起,疯了般的往外冲,可这个村子坐落在阿崃山群内,山已经燃了一半,村民们便惊恐地向着另一半没被点燃的山跑去,希冀着逃到山外,远离火海。
      我和妹妹也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顾及其他,我赶紧拉着妹妹往外跑,路过柴房时我的脚步猛然顿住想起柴房里的妈妈,我回转身想去将妈妈也带上,可以推开门发现房里空空荡荡,拴着妈妈的麻绳垂落在地上,人早已不见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情势没能容许我思考原由,我家旁边的那户人家房子已经燃了起来,火势正在飞速向我们这边蔓延,我一把扯住妹妹就往外冲,刚一冲出门就被一道飞奔过来的影子扑了个踉跄,低头一看,那是一只狗崽,毛发被浓烟撩的黢黑
      妹妹认出了它:“小黄!!”
      我带着妹妹和小黄,两人一狗飞快地跑进了那半座还没被点燃的山,可是人会跑,火也会动,山连山,树连树,滔天烈焰正在吞噬整个山群。
      身边开始漫起浓烟,我没进过这边的山,更不知道要怎么出去,我只能拉着妹妹漫无目的的向前跑,向没有火的地方跑。
      天穹被火舌舔出一道猩红的豁口,烈焰如远古巨蟒缠绕着云层翻滚攀升。夜幕的绸缎在高温中蜷曲焦化,化作万千灰蝶簌簌坠落。百年古木在火海中跳起死亡探戈,年轮里封存的时光在爆裂声中喷涌成星火。焦黑的枝桠仍保持着向天祈愿的姿态,却在飓风掠过时碎成漫天赤色流萤。林间交响乐从未如此暴烈——树脂沸腾的嘶鸣应和着树皮爆裂的鼓点,燃烧的松果在热浪中炸开成暗红色的礼花。
      惊慌的鹿群撞碎了月光潭,受惊的夜枭衔着半截火苗掠过树冠。那些来不及逃亡的,蜷缩在岩缝中的啮齿类动物,瞳孔中最后映照的深红如岩浆的烈焰,连恐惧都成了奢侈——灼热的气流裹挟着焦糊气息,将每一声呜咽都锻造成滚烫的铁钉。风魔与火妖在空中跳起双人舞,赤焰漩涡吞噬着方圆十里的氧气。浓烟织就的裹尸布笼罩四野,灰烬如冥币般纷扬洒落。在这天地熔炉里,连星辰都褪色成苍白的余烬。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我们在和火焰赛跑,最终我们输了。
      围绕在身边的树不知何时已被全部点燃,前路被堵死,我把妹妹和小黄抱起来,赤裸着脚踩在被炙烤的犹如岩浆的地面上,脚下的皮肉被滚烫的温度烫得滋滋作响,我咬着牙狂奔,我不知道我能坚持着跑多久,山好大,我们似乎永远都跑不出去。可我只想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尽我最大可能将妹妹送到更远的地方。
      身旁突然有棵大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那声音在噼噼啪啪的火焰燃烧声中显得不是很明显。
      妹妹怀里的小黄突然开始不安地呜咽,它开始拼命的挣扎,甚至一口咬在了妹妹的小臂上,乳牙刺破皮肤,星星点点的血液渗出来,它似乎想用刺目的颜色提醒我们什么。
      可还是晚了。
      那棵大树在烈焰下不堪重负地折断,从树腰开始,树干部分依旧挺立,可树冠却轰然倒了下来。
      我眼睛瞪大到了极点,包裹在烈焰中的树冠倒塌了下来,巨大的阴影在我瞳孔中一点点放大,世界静音了。
      我用最后的力气将妹妹和小黄推了出去。
      我瘫倒在地上,燃烧着的树冠砸落在我身上,我再也不会感觉到疼了。
      村里的老人经常说,人在临死的时刻记忆会像走马灯般播放,我当时不相信,现在却信了。
      树冠砸在身上的剧痛离我远去,妹妹的嚎啕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渐渐模糊,我在仅我一人的空间里,观看着我的一生。
      有干活的疲累,有谩骂,有毒打,有吃不饱饭的极度饥饿和脱力,有妹妹的笑脸,有小黄毛茸茸的脑袋,有村里人看过来时各色的目光,有,妈妈。恍惚间,我突然想起我忘记将铁链拴回门上时祖母看来的视线,那个我认为自己一定躲不过去的毒打,应该再也不会落到我身上了。
      这么一想,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意识渐渐涣散,我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睁开了眼睛,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的景色,我竟然还能再醒过来。
      身边依旧是临死前那片茫茫火海,好像我的沉睡只在一瞬。
      我站了起来,惊愕地发现自己轻飘飘的,我低头看向自己,然后视线径直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看到了我身后被压在树下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身体。
      我呆住了。
      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也是我,我惊愕地伸手去触碰她,手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我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是透明的。
      我隐约触到了真相,我死了,但我的灵魂还活着。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高兴,因为我还能看到、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触摸不到,但是我能感受到身旁熊熊烈焰带起的温度。
      我尝试向前走,可双脚触碰不到地面,于是我尝试用意念操纵自己向前飘,竟然成功了。
      灵魂状态不受任何事物的阻挡,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烈焰,穿过倒塌的树木,我想去找妹妹,可是转了一大圈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我焦急起来,一遍遍地欺骗自己,妹妹没事,她可能已经下山了,于是我开始拼尽全力地向天上飘,直到穿过了遮天蔽日的浓烟,直到我能看清山脉的走向。
      阿崃山群像一条长长的丝带盘踞于土地上,人们住在丝带上,想要离开丝带不一定要走到丝带的尽头,即不需要从最下端走到最上端,也可以横穿丝带,从丝带的左端走到右端。
      我的速度其实不是很快,但因为是灵魂状态的原因我可以无视所有阻碍。
      我飘出了阿崃山群,来到了传说中的“山外世界。”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人。
      在看见那个人的第一刻我的眼睛就直了,嘴巴不可控制的越张越大。
      那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烧焦的木棍支撑身体,那根木棍明显是烫的,那个人抓着木棍的手被烫得血肉模糊,她衣衫破烂,浑身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披散到腰部的长发被烧成了黑焦,一条腿拖在身后,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烧得变形扭曲了。此刻她的样子太吓人了,原本美丽的脸庞左脸颊被烧脱了一大块皮,手上腿上也有大块皮肤脱落,鲜血淋漓,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亡灵。
      我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发疯般地向那个人飘了过去。
      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妈妈!!
      她逃出了山!
      妈妈似乎离开山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躲在大树后面,好像在等一个东西等了很久。她眼睛睁得非常大,眼底蓄满了水直直盯着前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一条黑色的,非常平坦宽敞的路。
      妈妈突然像失智了一样放肆地大笑起来,她似乎终于看见了她想看的东西,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条平坦的黑色大路上,然后立在大路中央,正正地看着远处像在等待什么的到来。
      直到一声声尖锐的警笛声划破长空,我才终于看到了妈妈等待的是东西。
      那是一辆长长的车队,车队闪着红蓝的光,发出高亢的鸣笛声,车里坐着很多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的人。他们穿着很奇怪的衣服,眼里是一种迫切的情绪,正在燃烧的阿崃山群就在这条黑色大路的左边,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明显是为了燃着的山而来的,他们眼神里带着担忧,却不同于那些疯狂逃窜的村民,他们眼里没有恐惧。
      妈妈将手里的木棍扔了,踉踉跄跄地朝着车队跑了过去,在妈妈距离第一辆车还有七八米远的时候那辆车猛地刹住,我看见坐在车头的一个人震惊地看着跑来的妈妈,接着朝身后大喊了一声
      “这里有人,是山里跑出来的幸存者!!”
      接着从车后有三四个人开门跳了下来,他们直朝着妈妈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妈妈死死地抓着他们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那些人惊慌失措,其中一人开口安抚情绪失控的妈妈。
      “您别怕,我们是森林消防,你现在安全了,我们会送您出去治疗,请您放心!!”
      听见那人说完话的下一刻妈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从未有过的开怀,她颤抖地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温素,家住华国帝青市,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请您告诉我现在是几年。”
      几位森林消防愣住,其中一位消防员迟疑地回答:“2037年7月23日”
      温素花了一秒钟思考,吐字清晰地说:“这是我被拐卖的第7年。”
      几位森林消防的表情刹那间定格。
      我并不理解“拐卖”是什么意思,但从那几位消防员深恶痛绝和同情的眼神中,我能隐约猜测出来,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交谈中,身后的车队已经开了过来,妈妈身边的一位消防员快速回到车上,很快他领下来一个人,那个人在温素面前站定,冲他敬了个礼,表情很凝重。
      “女士,我们会将您送到安全地带然后联系您的家人并报警。”
      我跟着妈妈被带上了一辆车,那辆车脱离车队向着远离阿崃山群的方向开去。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虚弱,比起最开始的状态明显力不从心,我贴着我名义上的妈妈,像偷盗温暖的老鼠,昏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但是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正身处一片雪白的空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好像比最开始的时候又透明了一点。我的视线扫向周围,在一张雪白的床上看见了昏睡的妈妈。
      妈妈身上缠着很多雪白的布,那些不比之前家里的所有布都要好,她身上被连接了很多奇怪的管子和线,那些管子在象妈妈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输入液体,而那些线则连着很多滴滴作响的仪器。
      不远处的墙面上挂着一个圆盘,圆盘上画有12个刻度,当圆盘上最短的指针走了一圈后,昏睡的妈妈终于醒了。
      温素睁开双眼,扫视了周围,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温素伸手到床边按了一个按钮,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进来,他们担忧地询问了温素一些问题,随后一个人留在房间内陪着温素,另一个人出了门。
      我飘到门口,看见那个人拿出一个铁方块贴到耳朵边,对着方块说话。
      “您好,淮莫市人民派出所吗?这里是淮莫市第二人民医院急诊科。9小时前我院收治的温素女士现已恢复意识,她自述遭遇拐卖,要求报警。请贵所尽快派民警来院核实情况,我院会全力配合!”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讲话的白衣服人,一转头,看见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正在发光的大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报的景象瞬间令我浑身一凛。
      屏幕上是一片山脉燃烧的影像,那片山脉我再熟悉不过,正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阿崃山群。
      两道温和大气的嗓音正在说话,一男一女。
      主持人(男):“近日,我国西南地区阿崃山群突发百年罕见的森林火灾,火势迅猛,严重威胁当地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灾情发生后,党中央、相关部门高度重视,立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全力扑救山火,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
      主持人(女):“国家应急管理部迅速协调多省区森林消防力量驰援灾区,数百名消防指战员昼夜奋战,全力控制火势。截至目前,已成功转移并营救受困村民217人,其中89人伤势较重,128人受轻伤,伤亡情况仍在进一步统计中。 ”
      主持人(男):“据林业专家和气象学者分析,此次山火火势异常猛烈,燃烧特征与自然火灾存在差异,不排除人为因素可能。目前,相关部门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对起火原因展开深入调查。”
      主持人(女):“ 当前,救援工作仍在紧张进行,我们向奋战在灭火一线的消防官兵和救援人员致以崇高敬意,也呼吁社会各界持续关注灾情,共同守护绿水青山。本台将持续跟踪报道。”
      画面切至火灾现场救援镜头,一个抬着人的担架骤然闯入我的视线,在看清担架上排着的人的那一刻,我不受控制地扑到了大荧幕前。
      妹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担架上,口鼻皮肤都被烧得黢黑,两个人抬着她将她移上了一辆车,我的视线一直紧紧追随着抬着妹妹的担架,直到那辆车车门关上,画面切换到了不远处的山火上。
      身旁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从大荧幕上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旁边,三个穿着藏蓝色衣服的人迎面走来,两男一女,均身姿挺拔,他们从我旁边路过,径直走进了妈妈所在的房间。
      我呆呆地跟着他们又回到病房,就见那位穿着藏蓝色衣服的女士俯下身温和地看着妈妈。
      温素抬眼看向这位女警,虚弱地点了点头打招呼。
      "女士您好,我们是淮莫市人民派出所民警,”
      女警一边平和地与病床上虚弱的女人说话,一边出示警官证
      “现依法向您了解涉嫌被拐卖的相关情况,并将协助您与家属取得联系。请您配合我们做好询问笔录,公安机关会全力保障您的合法权益。"
      三位民警随即开始了询问。主问的女警声音温和:“温女士,为了尽快帮您找到家人,我们需要了解您的直系亲属情况。您还记得父母的名字吗?”
      “记得。”温素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父亲温晨,母亲李芬瑶。”她的目光看向女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很好。”女警鼓励地点点头,“那您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比如姐姐、哥哥或者弟弟妹妹?”
      “有。”温素的手指在被子下微微蜷了一下,“姐姐温赢,弟弟温阳。”她报出名字时,语速似乎快了一点,眼神里掠过一丝光,但随即又被一层疲惫的薄雾覆盖。
      “您记得他们的联系方式吗?电话号码或者住址?”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男警员问道,语气尽量放轻。
      温素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缓缓摇头,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缺乏起伏的平稳:“号码…记不清了。很久了。”她微微停顿,补充了一句“家…在帝青市柳林区向阳街道17号,但他们可能已经搬走了。”
      她报出的地址异常准确,仿佛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
      女警迅速记录下地址,然后抬眼,声音更柔和也更坚定:“温女士,您提供的这些信息非常关键,我们会立刻着手查找您的家人。请相信我们,一定尽全力让你们团聚。”
      温素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放在被子上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了。
      “现在,”女警适时地转换了话题,但观察着温素的表情,“我们需要您回忆一下当时被带走的情形。您还记得是什么时间,在哪里发生的吗?带走您的人,有什么特征?”
      女警的问题专业而直接,但语气充满安抚。
      温素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投向遥远的某个点。她沉默了几秒,开口时声音依旧清晰平稳,却像隔着一层冰面:“七年前…春天。南江市高铁站…东广场。两个人…一个左脸有疤,靠近眼睛,是个女人。另一个…很高,很瘦,穿着站台的工作服,是个男人。”
      女警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记录着。
      其实我并不是很能理解他们话中的含义,自从从阿崃山群中出来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听不懂身边人说的话了,分明都是同样的语言,但他们组合辞藻的方式跟之前村里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我与他们之间像隔着一条深深的沟壑,可妈妈与他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这条沟壑。
      妈妈似乎,本来就属于他们。
      我并不傻,我能猜测出来祖母和爸爸应该是通过了什么很不正确的手段才得到了妈妈,将妈妈从沟壑的一边拉到了沟壑的另一边,妈妈为此很痛苦,和妈妈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也很憎恶这种手段。
      三位民警离开了,在民警离开后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又进来了一次,他们给妈妈打了一针,那之后妈妈就又睡着了。
      我飘在窗边,呆愣愣地看着窗外从未见过的世界。
      两天后,帝青市柳林区向阳街道17号。
      温赢陷在皮质沙发里,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眼镜的细链垂在脸侧,翻看着手中的英文报告
      她身侧的地毯上坐着一位年龄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在笔电上敲论文。
      偌大的别墅里很安静,姐弟俩各忙各的,一通电话却在这时打了进来,清脆的铃声打破沉静。
      温赢换作单手翻阅报告,另一只手去把电话接了起来。
      手机贴上耳廓,温赢在听到对方说出第一句话的瞬间就猛地站了起来,英文报告掉在了地上,温阳看着自己这位泰山崩于前的面不改色的大姐忽然失态,惊异地张了张嘴,出于良好的家教没有直接开口询问而是等自家大姐挂了电话后才问道
      ”怎么了姐?“
      温赢指尖轻轻颤抖,温阳更惊讶了。温赢压下一腔情绪,一边快速拨通父母的号码一边对还在茫然状态下的弟弟解释。
      “刚刚派出所打过来,说他们,找到小素了。”
      我飘在妈妈旁,边看护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妈妈喝粥,妈妈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一半的脸颊上裹上了那种白布,但能从另一半脸颊上看到浅浅的薄红。
      自从来到了这个山外世界,妈妈的眼底就多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她喜欢盯着穿白衣服的人工作,好像只是看着这些她熟悉的人她就会安心。
      病房门猛地被人大力从外推开,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素刚被喂了一口粥,东西还含在嘴里没吞下去,听见声响便朝着门口望去,在看清进来的四道人影莫地怔,她不敢置信地瞪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仿佛怕自己动一下眼皮他们就再次消失了。
      ”小....小素??“
      冲在最前面的贵妇人颤抖地扑到温素床边,温素最大程度地扭过脖子,呆呆地注视着床边的人。
      “小素!!”
      “真的是小素!!”
      贵妇人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抬手想去触碰病床上的温素,可指尖却停在了她的颊边,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她怕这又是一场思念成疾后的梦,她怕自己的指尖落下去这美好的幻象就碎了。
      她的孩子,会再一次消失。这一消失,就又是七年。
      她向神明恳求着失而复得,却更怕重蹈覆辙。
      温素身旁的护工手里端着粥碗,拿袖口擦干湿润的眼角。
      直到粥冷在舌上,温素才猛然回神,刹那泣不成声
      温素唇齿嗫嚅,有些生疏的叫出那个字眼
      “妈...."
      ”妈妈。“
      一声轻唤,跨时光,越流年,千金难换,骨肉归。
      贵妇人泪流满面,上前小心翼翼地抱住自己的孩子,在她身后还站着其余三人,温素抬起被泪水浸透的眸子,看着家人,看着光。
      世人常说,这熙熙尘世,所求不过至亲在侧,奸邪伏法,良善得偿,万物得所,亿万人家灯火长明,山河永安。
      心脏缺失的那块拼图填上,最漫长的噩梦醒来,目光所及,是真实的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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