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季子宋

7、第 7 章

　　海上的风浪，最是变化无常。晨起时或还波平如镜，不过顿饭功夫，便可能浊浪排空，天地变色。这海上的脾气，原是不好揣度的。

　　初时风起于青萍之末，海面先自起了皱纹，如同老者额上的沟壑，细细密密，蔓延开去。天色尚好，蓝天上飘着几缕白云，阳光洒在海面，碎成万千金鳞。有经验的水手却已能读出征兆：“风婆子要来了。”他们如是说，便开始收帆系缆，做准备。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那天边的云便聚拢起来，先是洁白如棉，继而灰暗如铁，最后乌黑如墨。海水的颜色也变了，由碧蓝而深绿，由深绿而墨黑。风开始呼啸，起初尚是低吟，继而高歌，最后竟成了咆哮。

　　浪头渐渐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先是尺余，继而过丈，最后竟能掀起三五丈的狂澜。那浪峰上泛着白沫，如同万千白马奔腾，嘶鸣着冲向天际，又轰然倒下，碎成万千水珠，被风卷去，洒在甲板上，咸涩扑面。

　　小船在浪中颠簸，时而被推上浪尖，四顾茫然，唯见水天相接；时而又坠入波谷，环视皆水墙，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吞噬。船体吱呀作响，似是呻吟，又似是抗争。水手们站稳脚跟，面色凝重却不慌乱，他们早已习惯了与风浪的博弈。

　　若是遇上风暴，那景象更是骇人。雷电交加，霹雳一声，照得天地通明，随即又陷入黑暗。雨点横飞，不是落下，而是横扫，打在脸上生疼。海浪如山崩地裂，排空而来，船在其间，不过一叶浮萍，随波逐流，生死悬于一线。

　　然而风浪中自有其壮美。看那巨浪排空，水花飞溅，在雷电照耀下，如同水晶宫殿顷刻崩塌，又似银河倾泻，蔚为壮观。风吼浪啸，合奏出一曲雄浑交响，非丝非竹，却是天地间最本真的音乐。

　　有经验的船老大站在舵前，目光如炬，他读得懂风浪的语言。何处可以破浪而行，何处应当避其锋芒，他了然于胸。“顺其性而为之，不可强逆。”他常如是说。于是船在浪间穿梭，时而迎头破浪，水花四溅；时而侧身避让，化险为夷。

　　风浪中的海鸟最是有趣。它们不但不惧，反而趁风滑翔，姿态优美。有时贴近浪尖，几乎触水，忽又腾空而起，长鸣一声，似是嘲笑风浪的无能。它们才是这海上的真正主人，风浪不过是供它们游戏的场所。

　　若是夜间行船，风浪更添几分神秘。四顾漆黑，唯见船头破浪时激起的磷光，如碎玉飞溅。浪头涌来，形同墨色山峦，顶上泛着幽幽白光。星空时隐时现，星辰仿佛也在浪尖跳舞，忽明忽暗。

　　风浪固然可怕，却也有它的用处。老水手说：“无风不起浪，无浪不净海。”风浪能净化海水，驱散污浊，带来养分，使鱼群聚集。渔人因此不 wholly 憎恶风浪，知它是海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之于生命。

　　我曾遇一老渔夫，面如古铜，手似松根，在海上讨生活已五十余载。问他不惧风浪否？他笑而答曰：“风浪如老友，时而温和，时而暴躁，但总归是相识的。”他言年轻时也曾恐惧，后来渐渐明白，恐惧无益，唯有尊重它，了解它，与之共处。

　　最奇妙的是风浪过后的平静。仿佛一场盛大的戏剧落幕，演员观众俱已散去，留下的是一片宁静。海面渐平，余波荡漾，阳光破云而出，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金光。天边现出彩虹，七彩分明，如同架在海天之间的桥梁。

　　这时回望方才的惊险，竟如隔世。风浪留下的痕迹渐渐平复，唯甲板上的水渍，和尚未完全干透的帆缆，提醒着方才的历险。水手们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海上的风浪，教人懂得敬畏。人常自以为能征服自然，驾巨轮，破长风，似乎无所不能。然一旦风浪真正发作，方知人力之渺小。那万吨巨轮，在狂涛中也不过是一叶扁舟，随波起伏，听天由命。

　　然而风浪也教人勇敢。面对排空浊浪，恐惧自是难免，但唯有镇定应对，方能化险为夷。这海上的风雨，锤炼了多少硬汉，磨去了娇气，留下了坚韧。

　　如今科技发达，预报精准，船只坚固，海上风险大减。然风浪依旧是不可完全掌控的力量。它提醒着人类，无论科技如何进步，面对自然，仍须保持谦卑。

　　每当站在海岸，望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总觉海如人生，时有风平浪静，时有惊涛骇浪。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学会在风浪中航行，既不轻敌，也不畏缩，知进知退，方得始终。

　　风起于海上，浪成于风中，而我站在其间，感受着这无穷的力量，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永恒，什么是瞬息。风浪终会平息，海却永在，如同人世间的风波终会过去，而生活永续。

　　海风依旧吹，浪花依旧溅，千百年来如此，千百年后亦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