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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生存许可证 第八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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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幽暗冰冷的楼梯,神乐的腿依旧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机械地抬脚都牵扯着肌肉深处传来的酸胀感,是过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后的后遗症,也是从死亡边缘被强行拽回人世后的那种虚无的疲惫。
千凛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旁半步之前,鼓棒包斜挎在肩后,步伐稳定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刚才天台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之后漫长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障壁,将两人与外界的嘈杂彻底隔开,空气里只剩下鞋底摩擦陈旧水泥台阶的沙沙声。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千凛的声音突然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响起,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声波撞在斑驳掉漆的墙壁上,显得有些突兀,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哈?”神乐脚步微微一顿,眼睫颤动了一下。羡慕?一个随时想死,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废物?他几乎以为听错了,但千凛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他,仿佛这句低语是对着前面盘旋下降的黑暗所说。
“你看不惯谁,烦了谁,不爽了……”千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的味道,“……可以直接骂一句‘烦死了!’或者干脆像对瑛太那样,”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把最难听的话砸过去。”
楼梯的拐角传来老旧铁门被风吹动的,空洞的吱呀声。神乐的指尖冰凉,微微蜷缩了一下。对瑛太……他那句刻毒的质问,此刻被千凛以这样的方式提起,更像是一把盐,再次撒向他刚刚凝结的伤口。
“可我做不到。”千凛继续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神乐耳中,“我总是……在笑。对谁都笑。”他那张侧脸在昏暗中轮廓显得柔和,但神乐似乎能感觉到他话语里隐藏的巨大疲倦,“同学,老师,甚至……那些背后说我打鼓打得烂的人。我都笑着点头说‘是啊是啊,我再努力点’。我不敢说不高兴,不敢说不喜欢,更不敢……像你那样,直接把那些难听的想法……吼出来。”
总是在讨好别人。这个标签像一片灰暗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千凛身上。“我做不到像瑛太一样天生就受欢迎,所以,好像只要我一直笑着,努力不给人添麻烦,就永远不会被讨厌……就永远是安全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和隐约的苦涩,“可你知道吗,这样一来,大家好像就看不见我真正在想什么了。我的想法,我的难受……好像被那个笑容吸走了,变成了空气。”他抬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个他强迫自己无数次上扬的地方。“……久了,连我自己都快要听不见心底真正的声音了。只有鼓点……咚咚咚……像个敲不到头的闷钟。”
神乐沉默地听着。这和他想象中那个总是阳光洋溢,人缘极好的千凛截然不同。原来那无处不在的笑容,不是阳光,而是一层厚厚的,用来隔绝自身,也隔绝外界的塑料布。
他回想着器材室里瑛太崩溃的样子,还有自己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瞬间——他们都是被内在风暴撕扯得伤痕累累的人,只是呈现崩溃的方式不同。一个是爆炸,一个是内蚀。而千凛,选择了将一切都包裹起来,用笑容伪装,像一层隔绝声波的隔音棉,把内在所有的噪音锁死。
神乐第一次,不是因为愤怒或憎恶,而是一种陌生的、笨拙的……理解?或者说,是窥见了他人深渊后的一丝连接。
他低哑地挤出三个字,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累吗?”
千凛似乎没料到他会回应,脚步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神乐一眼。黑暗中,那眼神复杂难明。
“累……”他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又别过头去,“但习惯了。”
地下室的灯光比学校楼梯间亮不了多少,仅靠一盏悬挂在天花板铁钩上的,蒙着厚厚油污和灰尘的节能灯支撑着。昏黄的光照着堆满乐器的空间。
神乐几乎是本能地缩回到之前那个熟悉的墙角,背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缓缓滑坐下去,身体沉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只想把自己埋进这片昏暗里。
千凛环顾了一圈,目光扫过那蒙尘的电子琴,堆积的乐谱册子,冬纪那些闪着冷光的昂贵器材,最后落在了墙角那把熟悉的吉他上,是冬纪在小仓Livehouse用过的那把。
“那些……就是你说的歌?”千凛指了指散落在电子琴键和地面上的几张涂改得面目全非的乐谱纸。混乱的音符标记旁边,是力透纸背的字迹:“为什么”、“深渊”、“碾碎”、“爬行”……每一笔都像锋利的刻刀。
神乐疲惫地点了下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耗尽。他闭上眼,天台的风声似乎还在耳边呼啸。
千凛犹豫了一下,没有催促神乐去弹奏,以他现在的状态,强行表演也毫无意义。
他拿起一张纸,目光落在那充满压抑和自我毁灭的旋律与歌词上,纸页被汗水浸过又干涸的痕迹有些发皱。
他尝试着在心里默默哼唱那段主旋律片段。沉重、磕磕绊绊,充满了毫无掩饰的痛苦和不甘的嘶吼……这不仅仅是神乐的“为什么活着”,更是每一个在泥潭中的灵魂的挣扎尖叫。
“对生命的……呐喊……”千凛喃喃自语。他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像暗室中擦亮的一颗火星:瑛太。被巨大阴影和创伤摧毁了歌唱能力,深陷在痛苦迷宫的瑛太。他砸向铁架的拳头,不是因为暴怒,而是因为那被堵死,被耻辱感封印的嗓子!
如果……如果他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呢?这种不是从技术出发,而是从血与泪中迸发,从深渊底部向上挣扎的“呐喊”?
这野蛮、赤裸、毫不妥协的生命嘶吼,会不会像一道蛮横的光,穿透他内心那个巨大的、无法歌唱的黑洞?会不会唤醒那个曾带着阳光,激励着所有人的主唱的……灵魂?也许……这是能刺破瑛太那厚重冰壳的唯一东西?不是安慰,不是劝解,是更原始、更野蛮的力量对抗?
就在这时,“哐当——!”铁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刺耳的噪音在相对安静的地下室里如同炸雷。
冬纪像一道切割光线的冷锋,出现在门口。他背着那个沉重的吉他箱,手里提着另一个大箱子,脸上是惯常的,冰封般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神情。光线将他修长挺拔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室内的神乐和千凛,在看清千凛那张脸时,他冰封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涟漪。
“……他来干嘛?”冬纪的声音毫无起伏,目光从千凛身上移开,落在墙角仿佛已经半昏迷的神乐身上。
千凛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习惯性地瞬间堆起了那个熟悉的、温和无害、如同面具般的笑容。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欠了欠身,像个误入别人领地的小动物。
“啊,是冬纪!你好你好!”千凛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和热络,像试图融化一块亘古寒冰,“我就是……陪神乐下来坐坐,顺便听了一下你们打算演出的歌……”
冬纪像是没听见他的招呼,径直走进地下室的中央空间,哐当一声放下手中的大金属箱。那冰冷的砸落声让蜷缩在墙角的神乐身体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
“吵死了。”冬纪言简意赅地评价千凛,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带着你的东西,走开。”
没有任何铺垫,直白的驱逐。
千凛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在寒冰里,心底那点因为窥见音乐力量而生出的激动涟漪,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只剩刺骨寒意。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毫不留情的驱逐。像排练时他对所有人音乐细节的苛刻否定一样直接粗暴。他攥紧了手心里的那张乐谱纸,那带着神乐汗迹和绝望的粗糙触感,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爆发,而是习惯性地压下了那一闪而过的,想要皱眉反驳的念头。不行……不能冲突。这次……是为了神乐,也是为了那个尝试刺穿瑛太冰壳的可能。
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扩大了一些,嘴角的弧度刻意地向上拉扯。“哎呀,冬纪还是这么犀利啊……”他笑着,声音刻意拔高了一点,带着点讨好的味道,“抱歉抱歉,打扰你工作了对吧?马上就走,马上就走!你们这歌……真挺有想法的哈!好好排,好好排!别……嗯,别因为我这点事耽误时间!”他说着,迅速地收拾起脚边散落的乐谱,像是生怕再惹得冬纪不快。动作麻利中带着明显的仓促。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闭着眼,仿佛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神乐,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正在调试设备,根本无心理会他的冬纪。
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像劣质的糖衣,粘在脸上带来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涩感。他再次忍下了想说的话,只是那攥着乐谱的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擦过他校服裤子侧面有些鼓起的褶皱边缘——那是他紧张或不快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他转过身,动作很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向铁门口走去。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门口那一片光与暗的交界处时,身后冬纪毫无起伏的声音追了上来。
冬纪依旧没有回头,调试设备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像是对着空气说话,“那天在舞台上……朝日之夏解散前……我的solo,不是你想的……只想自己。”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零件的参数:“那是整首歌唯一算得上‘活着’的地方。可惜……你们不配听到那‘活’的部分。”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带着刻骨的冰冷:“现在,滚。”
千凛迈出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铁钉钉在了门槛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冻结的假面,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猛地收缩。
冬纪在……说什么?“朝日之夏”的解散……那次冬纪被指责只顾炫技的演出……那几乎摧毁了他们羁绊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冬纪是这样看待自己的?那倾注了所有,锋利到刺骨的solo……是乐队那首歌唯一拥有生命力的部分?而他们……包括他潮见千凛……都不配?都不懂?!
一股巨大的,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和强烈的委屈瞬间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本能地想要回头质问,想要砸碎那张冷漠无情的脸!想要问问他凭什么?!但下一秒,那张写满谩骂“小偷霸凌者”刺眼红字的储物柜画面,猛地在他眼前闪过,像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
不行……不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神乐……是为了……那个尝试……他死死捏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回了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
千凛的背影在门口那昏黄的光里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继续往外走去。就在他半侧身准备完全离开,身体被门框挡住一半的瞬间——
“对不住了……冬纪。”一个低沉无比,几乎不像他声音的,带着巨大压抑的道歉,含糊地从他几乎没动的嘴唇缝隙里挤了出来。声音太小,小到在铁门合页刺耳的“吱呀——”一声中被彻底吞噬。
随即,铁门被用力带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回响。如同一声被堵死的叹息,在狭小的地下室里盘旋,最终沉入冰冷的尘埃。
地下室再次陷入了它惯常的,昏暗而充满机器低鸣的寂静。冬纪依旧背对着门口,调试仪器的手指停留在某个冰冷的旋钮上,没有转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机器的电流杂音。
而在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蜷缩着的神乐,不知何时已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瞳孔,像深渊里未熄灭的余烬,无声地注视着那道冰冷的背影,以及那道隔绝了千凛离去身影的,沉重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