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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绑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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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叶锦华自认运气极佳的人生信条少见的动摇了。
先是因为各种原因,工作调动导致外派南方,再是在抓捕一个平平无奇的水鬼时失手……
最后,也是最大的麻烦——抓小怪时被凡人看到,这个凡人还免疫消忆符。
穗城大概克他,无奈望天,疑似彻底没招了。
他烦躁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杯沿都快被他指尖的温度熨热了,面上却不忘时不时摆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对面前口若悬河的何主任微笑点头。
半小时前,他依照流程前来汇报水鬼逃脱及目击者异常情况,却被对方硬生生按在这里,听了足足半小时关于“地方工作特殊性”和“年轻人要沉淀”的车轱辘话。
“小叶啊——”
中年人咳嗽几声,打开搪瓷杯呷了一口,呸呸吐着吸进嘴里的茶叶渣。
叶锦华不动声色微微后倾避免被喷一脸唾沫。
“这次事情,办得不够漂亮啊……”
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刚刚的茶,又像是在琢磨叶锦华呈上的报告。
“一个小小的水鬼,啊,闹得附近街道人心惶惶,最后还让它跑了!啊,你这,你这……”何主任“咣”一声放下搪瓷杯,一只手叠另一只手拍得啪啪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模样。
叶锦华知道对方根本不会听他解释,此时正专心致志地寻找别的打发时间的玩意——比如何主任那“地方支援中央”式的发型看着就很值得研究。
可能是他叶锦华演技过硬,也可能是主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唾沫横飞的演讲中了,何主任叹口气,仿佛叶锦华给他添了天大的麻烦的样子,“我知道你刚从京城过来,啊,可能对穗城这边水脉里的小东西不太熟悉,啊……额也可能属性啥的有点相克,但这不是理由啊,小叶。”
“是的主任。”
察觉到何主任马上就要开始“想当年我在基层”云云,趁对方换气的空档,叶锦华语速加快:
“主任批评的是,这次确实是我疏忽,给地方上的同志添麻烦了。但是,当务之急是尽快弥补,那只水鬼遁法诡异,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一边说,一边悄无声息快速收拾东西,他需要立刻去重新追踪那只水鬼的气息,而不是在这里接受毫无营养的“再教育”。
“您看,是否可以先让我去处理这些紧急事务?详细的检讨和后续计划,我形成书面报告后再向您详细汇报?”
叶锦华语气诚恳,脸上恰到好处地捏造出三分愧疚三分担忧四分对上级的尊重与崇敬。
何主任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抢跑”,到了嘴边的教导被噎了回去,只得,状似大度地挥挥手,脸上做作出深明大义大领导模样:
“嗯……去吧去吧。记住这次的教训,下不为例。”
“谢谢主任。”
叶锦华微微颔首,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巴不得赶紧走人。
“咚咚咚——”
叶锦华刚松口气,想将精力重新放回正轨之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何主任拧起眉毛,眉间的纹路与抬头纹几乎连成一片,让他的秃脑门愈发像个核桃。
几乎是进门许可下达的那一刻,一个女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面色苍白。
“何主任,叶干事……”
她情绪稳定,但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隐隐透露她带来的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目击者……记忆清除失效。”
砰的一声,搪瓷杯脱手,茶水模糊文件上的字迹。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死寂,何主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叶锦华!”
他甩袖让汇报的女人回去,沉声叫住企图脚底抹油的青年。
叶锦华被迫顿住脚步,心中暗道不妙。
“你干的好事!”
何主任嘴唇抽搐着,忽然扬起湿哒哒的报道往桌上猛得一拍,脏污的茶水溅得到处是。
“一个水鬼没抓到,还弄出个无法处理的目击者!你知不知道你给组织,啊!给同志们带来了多少麻烦!?”何主任手指一下下戳着文件,留下一个个坑,仿佛戳的不是文件,而是眼前青年的脊梁骨。
“主任,我会尽快找到解决方案……”叶锦华压着心里的火气,尽力放低姿态。
“解决方案?”何主任冷笑,语气斩钉截铁,“现在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人!你必须把他给我看住了!从现在起,这个人,由你全权负责。他的安全,他的稳定,他的一切异常情况,都归你管!”
“主任!”叶锦华失声,“我目前的任务是那只水鬼和它背后可能的牵连,带着一个……”他咽下了一个不是那么好听的词,“一个普通人,我的任务怎么……”
“够了!”
何主任一拍桌子,打断了眼前试图回绝的青年,眼神摩挲着那张昳丽的脸,有些猥琐,他脸上的愤怒淡去,换上了一种混合着疲惫与“为你着想”的神态,重重坐回椅子,叹了口气。
“小叶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何主任换了个温和些的声线,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
“想着赶紧立功,赶紧回京,年轻人嘛,有想法有野心,是吧?”他捡起搪瓷杯,看叶锦华没动作,有些不满地自己给杯子蓄上水。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吹吹水面,试探地噘起嘴,然后被新添的茶烫一哆嗦。
“‘免疫消忆’这种情况,组织里处理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按常规流程,根本用不着你一个王牌干员来当全职保姆,撑死就是给当事员工一个批评教育,啊,再写几篇……那个思想报告,完事。”
“你觉得我是图省事,是想麻烦全甩给你,对吧?”叶锦华表情不忿,难得他这领导说到点子上了。
“但为什么是你?”何主任终于放弃了他的杯子,眼神终于回到眼前青年的脸上,带着一种苍老的油腻。
“因为我老了,折腾不起了。”何主任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我没什么大志向,就想着安安稳稳在这位置上熬到退休。你捅的这篓子,按流程报上去,对你,是档案上一个洗不掉的污点……你这个事情很复杂,你知道吧?”
他手掌相对撑着,状似体贴地为青年分析着。
“对我来说呢?顶多落个‘管理不严’的次要责任,不痛不痒。但我不想惹这身骚。所以,是我替你把这雷扛住了,没让它炸开。”
何主任满意地看到叶锦华表情逐渐沉静,估摸着差不多了,左手食中二指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下达最后通牒:“把他看好,别再惹事。这事儿办不好,别的,免谈。”
江楠英悠悠转醒,脑瓜子嗡嗡的,被眼前一盏巨大的白炽灯猛地晃了眼,想抬手遮遮光,然后悲催地发现自己像犯病的精神病人一样被严严实实地束缚着。
嚯,设备也专业,跟精神病院里的一个样,他腹诽。
他觉得全身无力,大概他与束缚椅犯冲,他一上这种设备就全身僵硬。
他左右侧目,椅两侧守着门神似的两个人,脸上都是捅了大娄子般的灰败,手上握着各种破破的器具,其中一人手上还捏着烧到剩个尾巴的符纸,火焰快燎到手了都浑然不觉,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好像化学物品挥发或者反应的味道。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是开门声,江楠英扭头,一群人快步朝他走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在河边把他敲晕的青年。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透出瓷器般的灰白,他环顾一片狼藉的隔间,原本盛满各种江楠英看不懂的情绪的眼逐渐被清澈的震惊覆盖。
青年缓缓扭头,与守在江楠英身边、同样崩溃的两人对视。
“叶干事……”两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全部报废?”被称为叶干事的青年声音微颤,像是不死心般追问。
两人中捏符纸的人举起他的符纸,已经被烧完了,所以青年只能看到灰烬和有些焦黑的指套。
“……算了先不说这个。”
青年三下五除二解开江楠英身上的束缚。
“叶干事!这……这不符合流程……”
明显两人对于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感到欣喜,但或许出于残存的职业道德,也可能是担心事后又找自己麻烦,他们还是对青年进行了提醒。
叶锦华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两人噤声。
“他的事,以后我来管。”
江楠英仍有些头晕,大概因为被这一屋的破烂招呼过,被青年搀扶着站起来。
“能自己走吗?
青年问。
“还好……”
江楠英勉强站定,眼冒金星。
青年微微弯腰,架着步履虚浮的江楠英,语气意外的温和:
“何主任想见你。”青年扶着他往外走
“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他看着江楠英飘忽的眼神,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听进了这句话。
江楠英只恍惚地感知到青年近在咫尺的睫毛,眼花缭乱。
不论如何,最后叶锦华完美完成了他的任务。
何主任端端正正坐在办公室,看见人来了,相当热情地起身迎接。
“哎呀,你好你好,啊……是叫……楠英,是吧?哎哟,好名字……”
江楠英有点反感陌生人直接叫他的名,但他一向惧怕这类莫名自来熟的中老年人,被小鸡仔似的递到主任手里,再被稳稳安置在主任面前那把椅子上。
“听说你是学艺术的?哎呀,真好,有才华!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只会搞些打打杀杀的工作。”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挖了站在一旁的叶锦华一眼,当然,实际上是在使眼色。
叶锦华颔首,看着相当恭顺地带上门退出屋外。
门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将不住絮叨的中年人油腻的声音隔断,闲聊的员工路过,看见他守在门外,相当警觉地噤声,走远了以后高谈阔论的讥笑又嘈杂地响起。
憋闷,叶锦华合眼,吐出几口浊气,换了个舒适些的站姿。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咔哒一声开了,他迅速调整出一个相对端正的姿态。
门后是画师的脸,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表情,叶锦华刚好低头与他对视,原本清明的杏眼透着疲惫,和一丝丝……焦虑?
竟然不是恐惧吗?
他忽然这么想,继而被自己否定——普通人惹上这种事,产生任何负面情绪都是合理的,况且他的情绪与他何干?
江楠英身后就是笑得见眉不见眼的何主任,叶锦华一看那表情就恶寒,估计是谈妥了。
“啊,小叶啊——”何主任从江楠英身后转出,相当老友地拍拍两位年轻人的肩,透着醉酒似的得意:“以后,小江就交给你了,啊,都是朋友来的,知道吧?”
没等叶锦华回答,江楠英打断了何主任,唇瓣轻抿“嗯”了一声,径直错开何主任走到叶锦华跟前。
“走吧……”一个称呼在他口腔中转了转,“叶干事。”
这个称呼让叶锦华眉梢微动。他打了很久的腹稿全部被他吞会肚子,何主任显然已经搞定了一切,以一种他无从知晓、但成效显著的方式。
何主任有点尴尬,哈哈笑着打圆场:“对,好好相处嘛……”他转向叶锦华,笑容收敛,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别的事情,你跟小江好好解释,务必让他……安心。这就是你目前最大的任务了,明白吗?”
叶锦华沉默领命,没再多问一个字。
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在空旷的走廊,气氛降至冰点,叶锦华感觉太阳穴又突突疼起来。
穗城,果然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