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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名分 ...

  •   京城的盛夏总是格外熬人,烈日炙烤着青石板路,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王府后院的凉亭四角挂着青纱帐,被微风吹得轻轻摆动,苏御揽养的宠物几乎都在这了。
      除了一只影子似的狼崽。
      珩珩偷偷摸摸往主屋方向溜去,还没蹭到廊下,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拎住了后脖颈。
      苏御揽自它出生后每日都会抽空去逗逗它,可自他从宫中回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狼崽知道苏御揽在哪,时常趁人不备偷偷从后院跑过来。
      此刻正被谢倾珩逮了个正着。
      他拎着这小东西往后院走去,嘱咐下人好生看管。
      熟练地处理完后,谢倾珩转身走向主屋。
      他放轻脚步,在门前略作停顿,才轻轻推开门扉。他的目光在屋内巡视一圈,最后落在里间半掩的帘子上,眼睫颤了颤,朝别处走去。
      桌前,一地医书散乱堆叠,有些厚得像砖头,都有翻动的痕迹,可直至现在谢倾珩也未看见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一次翻看了起来。

      盛夏的午后阳光渐渐西斜,整个房间染上了暮色。
      一缕斜阳恰好穿过窗缝,落在苏御揽的脸上。
      长睫轻颤,苏御揽缓缓睁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模糊,只有大片色块在晃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如此反复几次,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的视觉正在衰退,只有在光线充足时才能看清东西,一到黄昏便如同蒙了层纱,夜里更是几乎全盲。
      床榻不远处的桌案上,花瓶中放了两朵已经枯萎的荷花,褐色的花瓣蜷缩着。
      谢倾珩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花,有时是沾着晨露的牡丹,有时是香气清幽的茉莉。
      苏御揽的视线在那残荷上停留片刻,才慢慢起身向外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声。

      外间,谢倾珩看得正专注,身边堆着的书卷几乎有半人高。
      余光中突然有个人影靠近,谢倾珩一顿,抬头就见苏御揽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他心头一跳,连忙放下书本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牵住对方。
      “小心,这里书多。”
      苏御揽就着他的手站稳,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倾珩抿了抿唇,不看苏御揽,“……两个时辰。”
      苏御揽望向他:“当真?”
      谢倾珩低低应了声,“嗯。”
      苏御揽沉默片刻:“倾珩,屋中的荷花枯了。”
      谢倾珩反应过来后身体一僵,没有做声。
      这些天他废寝忘食地翻阅医书,竟忘了更换里间的花,让苏御揽发现了。
      “两天。”谢倾珩垂头轻声道:“你睡了两天。”
      苏御揽一顿,望向他。暮色中,谢倾珩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眉眼间的疲惫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看了半晌,伸手想触碰谢倾珩的脸,却在半空中被对方握住。
      谢倾珩眼睛快速眨动几下,抬头时已然带上了笑,他圈着苏御揽在矮榻上坐下,将苏御揽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眼睛现在怎么样?”
      “有些模糊。”苏御揽如实答道。
      谢倾珩脸上神色未变,始终带着浅笑,见苏御揽一直盯着他便俏皮地眨眨眼。
      但苏御揽感觉搂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几分。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演技太差了。
      苏御揽闭上眼睛靠在他肩头,“你和我说说话吧。”
      “好,想听我说什么?”
      “都行。”苏御揽的声音很轻,“我想听你说话。”
      谢倾珩这辈子从未给人讲过故事,小时候也不喜欢听人讲故事,这会儿竟泛起了难,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讲什么,便无奈道:“御揽,你还是给我个方向吧。”
      苏御揽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他只是突然很想听谢倾珩的声音。
      他思索片刻,道:“和你有关的一切。”
      谢倾珩一愣,他看向苏御揽,见对方神情认真后又不自然地转过头,最后定了定心神,说:“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
      “好。”

      谢倾珩盯着门口的光束愣了会儿神,“我娘生我时难产,之后一直身体不好,在我四岁时病逝了。我爹比我还想我娘,之后一直未娶,就留我一个独苗。”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我小时候顽皮得很,让我往东我偏不往东,上房揭瓦的事都玩腻了。”
      苏御揽来了兴致:“比如?”
      谢倾珩回道:“比如我本来不会喝酒,但我爹硬要拦着我不让我喝,这下我不会喝也要喝了,我越喝他越拦着,他越拦着我越喝,斗智斗勇,不过他始终慢我一步。”
      苏御揽听他这隐隐有些骄傲的语气唇角微扬:“先王爷很头疼吧。”
      “何止。”谢倾珩看苏御揽笑了,也不自觉勾起唇角,“他整天说我要不是他亲生的,非打死我不可。我爹身边那些下属就说顽皮是好事,身手不错,有谢家人的样子。”
      “我当时听了这句话,更觉得我爹是个老古板,根本不会带小孩,非得管着,这话说的多有道理。然后我第二天就找上了他们儿子,也就是宋柯和魏琢,带着他们一块无法无天。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想着西域收复之后,他们光训练不实战也挺无聊的,就给他们准备了一个惊喜。”
      苏御揽心中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谢倾珩弯眸笑了笑,“我带着宋柯和魏琢在一天夜里模仿敌袭,敲锣打鼓放火什么的,动静挺大。”
      “……”苏御揽看了他一眼:“先王爷没罚你?”
      “当然罚了啊。”谢倾珩语气微妙,他本身其实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跟这般亲密之人说起自己儿时的糗事,有些出不出口。
      他低头看向苏御揽想跳过这个话题,然而,视线刚一垂落,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睛里。
      苏御揽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像被晒暖的溪水,无声地流淌过来。见他话头戛然而止,微微歪了歪头,“怎么不讲了?”
      苏御揽才醒来不久,发丝有些乱,此刻光线将这些翘起的发丝照亮,把他照得像只慵懒的猫,趴在自己肩头。
      谢倾珩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他盯着苏御揽,“然后……我爹和宋柯魏琢他们老爹一同把我们倒挂在军营中心,尤其还特意给我的手绑着,不让我捂脸。那个地方人来人往,怪丢人的,我也是要面子的,脸皮薄得很,他罚得也忒狠了。”
      苏御揽可算是理解先王爷那句“不是亲生的就打死了”是什么意思了。
      “后来呢?”苏御揽问道。
      谢倾珩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慢半拍道:“后来我就这样一直挨打挨到大。皇帝六十大寿,我跟着一块回京,接着遇见了你。”
      苏御揽一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属实有些不好看。
      谢倾珩却不觉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笑一声:“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谢倾珩收紧手臂,看着苏御揽笑得狡黠:“我当时就想,这个人,长得真好,性子也独特,跟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合该被我娶回家去好好疼着。”
      “……”苏御揽无奈地看他一眼:“胡言乱语。”
      谢倾珩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苏御揽身上。然而那笑声很快便沉淀下去,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果我那会儿能与你交心就好了。”
      这样会不会就能在更早的岁月里,与你多相守几年?会不会就能在你被仇恨驱使、做出伤害自己的决定前,成为你的一丝顾忌,拦住你走向深渊?
      苏御揽拍了拍他的背,“没有如果。”
      “是啊,没有如果。”谢倾珩垂眸道。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苏御揽回想着方才谢倾珩的话,敛眸笑了声:“先王爷那么严肃,也不知道你随了谁。”
      谢倾珩毫不犹豫地说:“随我祖父。”
      “祖父?”
      “嗯,我和我祖父是一个性子,我爹和我曾祖父是一个性子,我们隔辈相像。”
      苏御揽沉吟片刻:“是那位用丹书铁券迎娶和亲公主的少年将军?”
      谢倾珩颔首:“是他。”

      那时西域还未收复,大周边塞不安定。少年将军策马狂奔,马蹄扬起滚滚烟尘。手中缰绳一紧,骏马嘶鸣,箭一般射向车队,截下公主与其同乘回京。
      传言少年将军与公主于宫城中遥遥一望,各自芳心暗许。
      一张丹书铁券,一匹马,一身战甲,八百里加急先斩后奏追回良人,之后仗剑扬旗,举手间退匈奴三百余里,彰显国力,打消他们和亲的念头。
      和亲公主乃是国之巾帼,匈奴频繁攻打边疆,她自愿为国捐躯,而少年将军一战封神,不仅觅得良人归,还定一方安宁,保一代盛世。
      至此威名震八方,美名传四海。
      其与公主这段佳话也流传下来。

      “那段传说虽成就了家族荣光,却也招致无尽祸患。匈奴是我们最熟悉的敌人,我们历代只守不攻,养寇自重。谢家始终是皇帝的心头刺,曾祖父强令祖父韬光养晦,扮作风流纨绔。可那一战锋芒毕露,再难遮掩。后来父亲又令我收敛锋芒,可帝王猜忌如附骨之疽,隐忍又有何用?最后还是如那笼中困兽一般,奋力一搏,然后将自己栓得更紧。”
      苏御揽能感受到谢倾珩话间隐隐的恨意,他轻抚扣在他肩上的手,“如今大局已定,待风烟散尽,你该有一段自在的时光,不必再作茧自缚了。”
      谢倾珩闻言笑了声,没有回复,半晌另道:“在我还是世子时,军中的老将领不知说过多少次我像我祖父。我从他们口中听说我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但我始终不觉得我们有多么相像,无非都是肆意张扬儿郎,能有多像?而今,我却是信得不能再信了。”
      一样的沉淀后锋芒毕露,一样的功高震主,一样的用免死金牌追求自己所爱。
      谢家男儿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至死不渝的执着。
      苏御揽看着他没做声。
      谢倾珩忽然一个巧劲,将原本靠在他肩上的苏御揽整个儿团进了自己怀中,定定看着他:“我们都抱得想要厮守一生的良人归。”
      苏御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直白的话语弄得微微一怔,随即,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缓缓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了谢倾珩的脖颈。
      他的目光专注而柔和,“我亦如此。”
      谢倾珩的心中猛地一颤。
      苏御揽素来内敛,情话更是吝啬,这声“我亦如此”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苏御揽。
      暮色中,苏御揽的神色平静依旧,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温柔依恋,却比任何热烈的情话都更动人心魄。
      他早已悄然浮动的心猿意马此刻如同燎原的野火,轰然烧遍了四肢百骸。
      或许是因为那段被时光镀上金边的传奇故事本身带着一层喜庆的大红色;或许是因为怀中人此刻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回应,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切的渴望。
      谢倾珩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头顶,心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着,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谢倾珩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御揽,喉结滚动了一下:“恐怕不够。”
      苏御揽环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收紧:“有何不够?”
      谢倾珩的视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良人归的后续是成亲了。”
      苏御揽明白过来谢倾珩的意思,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能感觉到谢倾珩灼热的视线,即便视线模糊,那目光也如同实质般烫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心头发慌,耳根发热,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却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两人额头相抵对视良久,像是应证心中所想般,谢倾珩看着他说:“御揽,我若说我想娶你,你愿意吗?”
      苏御揽的指节蜷缩起来,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清冷镇定,迎上谢倾珩炽热的目光,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带着一丝调侃道:“怎的不是我娶你?”
      谢倾珩只是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笑容瞬间在脸上漾开,他立刻从善如流地笑道:“行啊,你娶我,你来当我夫君,我是你夫人。”
      “……”
      苏御揽此生,在朝堂上纵横捭阖慑人心魄,弯弯绕绕打太极更是炉火纯青,唯独对谢倾珩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时不时甩出来的、直白又赖皮的情话,毫无招架之力。
      他终于强撑不下去了,艰涩地别过脸去。
      可据自己所说“脸皮很薄”的谢倾珩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谢倾珩轻笑着,轻轻捏住苏御揽的下巴,将他别开的脸转了回来。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苏御揽的眼眸深处,“御揽,别想蒙混过关。你还没回答我,与不与我成亲?”
      他嘴上问着愿不愿意,手上抱着人的力道缺越来越重,没等苏御揽回复,他放缓语气,俯首在苏御揽颈侧蹭了蹭,“这世间纷扰喧嚣,唯有你是我的归处。我想与你共度晨昏,想名正言顺地护你周全,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御揽,给我个名分吧。”
      模糊的视线如同隔着一层水雾,却阻挡不了谢倾珩眼中细碎而执拗的光芒。
      苏御揽无言地看了他许久,微微启唇,一个清晰而郑重的字眼,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轻轻响起:“好。”
      谢倾珩猛地怔住了。他的眼眸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映出纯粹的震惊和猝不及防的茫然。他心知苏御揽顾忌的东西有很多,也知道苏御揽不经撩拨,最听不得这些直白滚烫的话,每每都受不住般试图避开。
      他虽清楚苏御揽不会拒绝他,却也没料到苏御揽会在此刻如此果断地应下。
      他愣愣地眨了眨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飘忽,下意识地追问:“你……答应我了?”
      苏御揽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反悔了?”
      这句话像是一簇火星,瞬间点燃了谢倾珩胸腔里压抑的狂喜。
      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再无法克制,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伸出手臂,将苏御揽箍进了自己炽热的怀中。
      苏御揽被他勒得有些气息不稳,脸颊被迫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那擂鼓般的心跳。
      他安静地靠在那坚实的肩颈处。
      过了片刻,清冷的声音在谢倾珩颈侧闷闷响起,带着丝丝笑意:“待时局安稳,山河再清明些,我给你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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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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