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枫野霏花

93、回家

　　明黄的锦被下，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一直守候在龙榻边的公公猛地扑跪到床前，带着哭腔高呼：“皇上！您醒了！苍天庇佑，皇上醒了啊！”他立刻转头，“快！快传太医！皇上醒了，快请太医进来诊脉！”
　　然而，皇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刚闻声疾步赶至榻边正要躬身行礼的太医们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他们面面相觑，张了张嘴，最终深深地躬下身，无声地退回了屏风之后。
　　皇帝静静地凝视着龙藻井，缓缓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无尽的倦怠。
　　他侧过头，“程安，你去给朕把周御揽叫过来。”
　　程安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跪近了些，试探着问：“皇上说的可是那位……被赦免的？”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是他，叫他过来。”
　　程安心中惊涛骇浪，完全猜不透皇帝此刻心中所想，却也不敢再问。
　　他重重叩首，“奴才遵旨！”随即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倒退着出了寝殿，转身便朝着宫门方向飞奔而去，“备辇！快！出宫！”

　　没过多久，龙床边上一个人静立不语，皇帝费力地转动眼珠，浑浊的目光在苏御揽身上扫过，从他一丝不苟的常服，到他平静无波的面容。
　　半晌，干裂的嘴唇翕动：“来得这么快。猜到了？”
　　苏御揽抬眸，直直迎向皇帝浑浊的双眼。
　　他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开门见山，“你早就知晓当年先太子殿下在羌州遭遇不测一事背后另有隐情。”
　　“是，朕知道。他清廉刚正，心系天下，是块好料子，羌州糜烂，矿税流失，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主动请缨前往整顿，朕自然乐意。”
　　苏御揽静静地看着他。
　　“可他那时突然深陷死局，恐难生还，他只能在覆灭前为朝廷肃清羌州、收回矿产，留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发兵理由。”
　　这个理由便是太子之死了。当年先太子察觉到了有人想要至他于死地，用随行侍卫自导自演，安排自己葬身于那处。
　　这些皇帝都知道，他心知有人在背后捣鬼，但动手的人早有预料，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于是他雷霆大怒，用这个理由降怒于羌州，对外深表悲痛，与满朝文武一同哀悼，让张太傅培养周悯，以缅怀先太子与周悯天资聪殷为由立其为太子。
　　他以天下为皇家私产一事与周悯起了争执。
　　皇帝没有料到周悯比起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更加刚正不阿，也更加不留情面，与皇帝一度关系僵硬，朝中嗅觉敏锐的人精察觉到了细致末梢，渐渐地与太子有了裂痕。
　　皇帝认为周悯不该顶撞他，学会治国理政，维持大体平衡即可，不必事事较真，横竖江山最后都是他的，何必惹得君臣不快？
　　可周悯偏生一副铁骨，坚守“百姓第一，先有民才有君”，直言皇室的脸面不该凌驾于万民疾苦之上。
　　至此，两人之间再无转圜余地，皇帝对他视而不见，任其在朝廷中沉浮。

　　两人僵持许久。
　　苏御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待皇帝喘息稍定，忽然开口，“这么多年，你敢想起他吗？”
　　皇帝知道苏御揽说的是谁，他没有说话，将那张病容侧向阴影处。
　　苏御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九五至尊的回避，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毒藤疯狂滋长。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就因为他的“撒手不管”和刻意的冷落，周悯在朝堂上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变得孤立无援。
　　当那些处心积虑编织的“铁证”如山般压向周悯时，朝中竟无一人能为他强力发声，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只是皇帝为了一己私欲。
　　他坐拥天下，大肆敛财，视江山为私产，视万民为刍狗。可周悯却一心整肃吏治，心怀天下。
　　在皇帝眼中，周悯的坚持不过是小题大做，是忤逆。他身为天子，贵不可言，岂容任何人质疑？他能“为天下择一位明君”，已是莫大的恩赐与仁德了。
　　昔日的祖孙温情，在一次次的争执中早已化为冰冷的隔阂。
　　当“周悯谋反”的消息传来时，他竟真的信了，只因他知道以周悯的性情，为了达成他心中的“正道”，为了对抗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他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暗中结交官员，培植力量……这念头一闪而过，却足以成为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却从未想过周悯，那样一个人会不会这么做。
　　等他终于从盛怒和偏见中稍稍清醒，开始察觉事情可能另有蹊跷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为时已晚。
　　骄傲的帝王不会因为任何人低头，即便这人是他亲立的太子，是他的嫡孙。
　　可明明有无数次机会。
　　哪怕只流露出半分对他的器重与维护，那些魑魅魍魉怎么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构陷储君？哪怕只是心存一丝疑虑，下令彻查，而不是听信那些迫不及待想要他死的谗言，何至于让他背负着谋逆的污名，含冤九泉？
　　人人都可以害他，就因为人尽皆知，他的储君之位早已形同虚设，他的生死荣辱，全系于龙椅上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苏御揽微微仰起头，将眼底的阴鸷压下，“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任由我掣肘番王。你也知道皇室子嗣凋敝，许是有人暗中作祟，所以默许我将周姚带给林阁老。”
　　他一字一顿道：“皇上当真是圣明烛照。”
　　龙榻上的身影依旧沉默，他久病之下想明白了许多事，不再在对那些不敬的行为感到恼怒，他无比宁静，只是那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掠过苏御揽的脸。
　　没有否认，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知道苏御揽的目的，知道苏御揽一定会为了扶持周姚上位而不断搜集证据打压瑞王，也算准了以苏御揽的能力，此刻应是万事明了了。而苏御揽也心知皇帝一定会召见自己。
　　真是令人作呕的君臣默契。
　　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苏御揽，他深感疲惫，不再看皇帝一眼，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前发花。
　　盛夏时节，草木葱茏，蝉鸣聒噪，生机盎然。
　　苏御揽仰起脸，接受那灼热的阳光照射，皮肤感受到微微的刺痛。
　　他一步一顿沿着宫道向外走，脚下的汉白玉台阶一级级向下延伸，他的脚步却越来越重。
　　身后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从阴影中伸出，死死地拉扯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回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肮脏的权柄、烂透了的朝堂、虚伪的君臣、被权力和私欲彻底腐蚀的所谓“天家”将他囚禁在宫中，走不出这四方天地。
　　耳畔尖锐的嘶鸣和无数冤魂的哭喊声震得他头痛欲裂。阴影自四肢向上延伸，捂住了他的眼睛口鼻，将他死死束缚，剥夺他最后的光亮，让他一步步陷入冰冷污秽的泥潭，一点点窒息。
　　在他彻底沉没的前一刻，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将他扯了出去，黑暗崩塌，天光刺眼，阳光灼人，热风阵阵。
　　有光，有风，有天，有地。
　　有他……

　　毫无防备地，他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带着熟悉的气息，带着烈日也无法比拟的灼热温度，瞬间将他牢牢包裹。
　　刹那间，身上的枷锁尽数断裂，令人窒息的拉扯感尖哮着退去。
　　世间只留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
　　“没事了，没事了……”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压抑的心疼和无尽的温柔。
　　是谢倾珩。
　　自苏御揽踏入宫门起，谢倾珩就像一尊雕像般钉在宫墙下。
　　盛夏的日头毒辣，将他的后背烤得发烫，汗水顺着眉骨滚落，蛰得眼睛生疼，他却连眨都不肯多眨一下，目光始终死死锁着宫门那道缝隙。
　　当那道熟悉的清瘦身影终于出现在宫道尽头时，谢倾珩绷到极致的肩背刚松了半分，却在看清苏御揽神情的瞬间，整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苏御揽走得很慢，慢得像在梦游。
　　眼神空茫茫的，像是被人掏走了魂魄，明明走在烈日下，周身却仿佛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气，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像是淡了几分，整个人好像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谢倾珩的呼吸顿时窒住了。他本能地迅速冲了出去，将人拥入怀中。
　　他紧紧拥抱着苏御揽几乎脱力的身体，一只手有力地环着他的腰背，另一只手则带着安抚的意味，一遍遍轻轻抚过苏御揽的长发，用体温一点点将苏御揽冰冷的身心捂热。
　　“不怕了，都结束了，我在呢，我们回家，御揽乖啊，我带你回家。”他的声音贴着苏御揽的耳廓。
　　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耳尖，眼角，眉心，珍重又小心。
　　在这温暖到几乎灼烫的怀抱里，苏御揽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断裂。
　　他彻底脱力，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熟悉气息的胸膛中。
　　“好，你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