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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千愿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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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的信州总飘着层淡淡的桂花香,神社后院的老桂树落了满地金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香粉。十一魁把晒干的紫苏叶收进陶罐时,童磨正蹲在旁边看她给那只养伤的小狐狸喂食。
小家伙的伤早就好了,却赖在神社不肯走,整天跟在十一魁身后,像条毛茸茸的白尾巴。此刻它正叼着块鱼干,趴在十一魁的脚边,尾巴扫得她的裤脚沙沙作响,蓝灰色的眼睛眯成了条缝,像只偷腥的猫。
“都说狐狸养不熟,你倒好,把它惯成了祖宗。”童磨伸手想去摸狐狸的头,却被小家伙龇牙凶了一下,惹得他低笑出声,“这脾气,倒和某人很像。”
十一魁没理他,只是把剩下的鱼干收进木盒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叠佛经。她的指尖沾着点鱼干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像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童磨看着她把木盒放进柜角,忽然发现那里摆着排整齐的陶罐,上面贴着用毛笔写的标签:桔梗、柴胡、当归……字迹娟秀却有力,像她的人一样,温柔里藏着股韧劲。
“这些药是给谁备的?”童磨拿起个贴着“薄荷”标签的陶罐,打开来,一股清凉的气息立刻钻了出来,混着桂花香,格外好闻。
“山下的村民常会来讨药。”十一魁把紫苏叶罐盖好,声音里带着点暖意,“前几日西村的阿婆风湿犯了,来拿了些独活;东村的太郎摔断了腿,用得上续断。”
童磨挑了挑眉。他知道神社的老宫司生前是有名的医者,却没料到十一魁也懂药理。他看着那些贴着标签的陶罐,忽然想起两年前在江户夜市,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香气,像极了这些草药混合的味道。
“你还会看病?”他把薄荷罐放回原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下,像被电流击中般缩回手。
十一魁的耳尖泛起微红,别过脸去整理陶罐:“只是跟着老宫司学过些皮毛,算不上医者。”
童磨却来了兴致。他拉着十一魁往茶室走,浅紫色羽织的下摆扫过满地桂花,带起阵甜香:“那正好,我最近总觉得心口发闷,你给我看看?”
茶室的榻榻米上还铺着今早晒的艾草,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把草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淡雅的画。十一魁坐在矮桌对面,手里拿着本翻旧的《本草纲目》,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字迹,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少教主脉搏平稳,气息匀称,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可我就是难受。”童磨故意凑近了些,能闻到她发间的桂花香,混着点皂角的清爽,“说不定是中了什么邪?”
十一魁皱了皱眉,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她的指尖刚要碰到他的皮肤,就被童磨抓住了手腕。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你听,”童磨的声音带着点狡黠,彩虹琉璃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它跳得这么快,不是病了是什么?”
十一魁的脸瞬间红透了,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烫得她心慌意乱。茶室里的桂花香忽然变得格外浓郁,像要把人溺在里面。
“少教主请自重。”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没真的用力挣扎,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只受惊的小鹿。
童磨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觉得心口的“病”好像真的好了些。他松开手,看着她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像团火在烧。
“逗你的。”他笑着端起桌上的茶碗,抹茶的苦涩在舌尖化开,“我只是想看看巫女大人的医术。”
十一魁没说话,只是低头翻着《本草纲目》,耳尖红得像要滴血。童磨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好到让他不想离开。
那天下午,山下的阿婆来讨药。老太太拄着根竹拐杖,颤巍巍地走进茶室,看见童磨时愣了下,随即笑着打招呼:“少教主也在啊?”
“阿婆身体好些了吗?”童磨起身给她让座,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这两年他常来神社,山下的村民早就认识他了,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敬畏,反倒把他当成了神社的半个主人。
“好多了,多亏了十一巫女的药。”阿婆接过十一魁递来的独活,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这姑娘心善,医术又好,就是性子太冷了点,怕是不好找婆家。”
十一魁的脸瞬间红了,像被炭火烫了下。她低头用布巾擦拭着药罐边缘,指腹蹭过陶土的纹路,声音细若蚊蚋:“阿婆说笑了。”
童磨却接了话,指尖转着茶碗笑得狡黠:“阿婆放心,十一巫女这样的好姑娘,总会有懂得珍惜的人。”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十一魁泛红的耳尖,像春风拂过初绽的花苞。
阿婆何等精明,立刻从两人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少教主这话在理。说起来,前几日我那远房侄孙来看我,是个老实的猎户,长得高大结实,要不要……”
“阿婆!”十一魁猛地抬头,蓝眼睛里泛起薄红,像是被惊扰的湖面,“该煎药了,凉了就没药效了。”她起身时带倒了矮凳,木腿撞在榻榻米上发出“咚”的轻响,倒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慌乱。
看着她端着药罐匆匆往后院走的背影,阿婆捂着嘴偷笑,用胳膊肘碰了碰童磨:“少教主,老婆子我可不是多嘴的人……”
童磨望着十一魁消失在桂树后的身影,手里的茶碗早已凉透,心里却暖得像揣了团火。他想起方才她泛红的双脸,想起她慌乱中带倒的矮凳,想起她握药罐时指节泛白的模样——原来她也会像寻常姑娘家那样害羞,只是藏得比谁都深。
那天傍晚,十一魁在药房捣药时,童磨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看她。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乌发被一根素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像蝶翼般灵动。
药臼里的苍术被捣得粉碎,清苦的气息混着桂花香漫了满室。十一魁握着木杵的手很稳,手腕轻轻用力,木杵撞击药臼的声音规律而清脆,像在敲打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蓝眼睛专注地盯着药臼里的粉末,长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片浅浅的阴影,像幅静谧的水墨画。
“在想什么?”童磨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药房的宁静。
十一魁的动作顿了下,木杵在药臼里停了半秒,才低声说:“没想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像被戳破心事的孩子。
童磨笑了笑,没再追问。他知道她在想阿婆说的话,就像他也在想一样。他望着她捣药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远。
夜色渐浓时,药房里点起了油灯。橘黄色的光晕在药罐上跳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幅依偎在一起的剪影。十一魁把捣好的苍术粉收进陶罐,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童磨看着她指尖沾着的白色粉末,忽然想起两年前在江户夜市,他指尖的甘松粉末,不知那时的她,是否也注意到了。
“明天教里要办盂兰盆会,”童磨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试探,“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十一魁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他的身影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神社离不开人。”
童磨心里泛起点失落,像被雨水打湿的桂花瓣,沉甸甸的。他知道她的顾虑,神社的规矩多,巫女不能随意下山,更何况是去参加极乐教的祭祀。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若是能在盂兰盆会的灯火里,牵着她的手看烟火,该是何等的美好。
“我会给你带狐狸面具回来。”童磨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试图掩饰心里的失落,“比你那半张朱红的好看。”
十一魁没说话,只是把陶罐放进柜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童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药房里的药香,竟有些苦涩。
离开神社时,月色已经爬上了山顶。童磨踩着满地桂花往山下走,浅紫色羽织的下摆沾了层金黄的花瓣,像披了件香氛的外衣。山风吹过,带来远处村落的犬吠,还有神社方向传来的细微响动,像是木杵撞击药臼的声音,规律而清脆,像在敲打着他的心弦。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神社的方向。月光下,茶室的纸窗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出来,像只温暖的眼睛,在夜色里静静地望着他。童磨的心里忽然泛起点莫名的暖意,像被月光浸过的药草,清苦里藏着点回甘。
或许,她也不是那么不想去吧。
盂兰盆会那天,江户的夜市比往常热闹了百倍。灯笼从银座一路蜿蜒到浅草寺,像条流动的光河,映得青石板路发亮。童磨穿着正式的绯色法衣,站在极乐教的本堂前接受教众的朝拜,琉璃色的眼睛在灯火下泛着虹彩般的光泽,像浸在水里的七彩琉璃珠。
可他的心思却不在祭祀上,总想着神社的方向。他不知道十一魁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药房捣药,还是在茶室里看月亮,或是像他一样,也在想着远方的人。
祭祀结束后,童磨提着买好的狐狸面具往神社赶。面具是用上好的和纸做的,白色的狐脸上画着金色的纹路,眼睛的位置镶着透明的云母片,在灯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比她那半张朱红的确实好看。
回到神社时,已是深夜。童磨推开茶室的门,看见十一魁正坐在矮桌前,手里捧着那本翻旧的《本草纲目》,油灯的光晕在她的朱红色面具上跳跃,像落了把碎星。她的身边,那只小狐狸蜷缩在软垫上,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像个熟睡的孩子。
“回来了?”十一魁抬起头,蓝眼睛里带着点睡意,像蒙着层薄雾的湖水。
童磨把狐狸面具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给你的。”
十一魁的目光落在面具上,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像被月光照亮的湖面。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面具上的金色纹路,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琉璃。
“还行。”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像被风吹过的桂花香,清冽而甜美。
童磨的心里瞬间暖了起来,像被炭火烤过的药草,干燥而温暖。他蒙上眼睛,等待她把面具戴在脸上。双手挪开,光亮从眼缝到入,白色的狐脸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蓝眼睛,在油灯下显得格外灵动,像只真正的狐狸,在夜色里悄然睁眼。
“像不像?”十一魁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点闷闷的回响,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童磨笑了,彩虹琉璃色的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光:“像极了。”他望着她面具下的蓝眼睛,忽然觉得,这茶室里的药香,和窗外的桂花香,竟如此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在夜色里轻轻流淌。
那天夜里,童磨又宿在了茶室的榻榻米上。十一魁给他盖的毯子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桂花香,格外安心。他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细微翻书声,还有小狐狸偶尔发出的梦呓
月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幅清冷的水墨画。童磨想起十一魁戴着狐狸面具的模样,想起她蓝眼睛里的惊喜,想起她指尖拂过面具时的轻柔,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或许,他根本不需要什么盂兰盆会的烟火。只要能像这样,每天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闻着她身边的药香,就足够了。
天快亮时,童磨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十一魁正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狐狸面具放在他的枕边。她的动作很轻,像怕吵醒他,蓝眼睛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长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片浅浅的阴影。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的竹笛。
童磨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晨光穿过叶隙落在她的发间,给那支竹制发簪镀了层金边,几缕碎发垂在她的颊边,像幅淡淡的水墨画。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清晨,能看一辈子也不会腻。
“面具很好看,”十一魁站起身,往炉里添了些柴,“谢谢。”
童磨笑了,彩虹琉璃色的眼睛在晨光里闪着光:“喜欢就好。”
那天的早饭是桂花糕,甜糯的口感里带着点桂花香,格外好吃。童磨看着十一魁小口小口地吃着,阳光在她的蓝眼睛里跳跃,他可以一直来神社,看她捣药,看她照料小狐狸,看她戴着那只白色的狐狸面具,在月光下对他微笑——这些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模样,比任何神佛的恩赐都要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