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樱落》阿媛icc

3、无尽夏

　　入夏的信州总是裹着层黏腻的湿热，连山间的风都带着草木腐烂的甜腥气。祈神神社的樱花瓣早已落尽，枝头缀满翠绿的新叶，阳光穿过叶隙洒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被打碎的金箔。

　　童磨踩着木屐穿过鸟居时，正撞见十一魁蹲在社殿后的菜畦里拔草。白色巫女服的裙摆沾了圈泥渍，乌黑的发间别着支竹制发簪，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颈侧，像条深色的丝带。她手里攥着把小竹锄，动作利落得像只啄食的山雀，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几点泥星，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巫女大人亲自种菜，不怕有失身份？”童磨倚在朱红廊柱上，浅紫色羽织的下摆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单衣。他今日没穿正式的法衣，只随意系了条同色的腰带，倒比往常多了几分少年气。

　　十一魁手里的动作顿了下，没回头，声音隔着菜畦的泥土气传过来：“少教主又来偷懒？”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熟稔，不像初见时那般疏离。这两年被他磨得久了，连带着说话都少了几分拘谨。

　　童磨笑着走近，蹲在菜畦边看她劳作。畦里种着紫苏、薄荷和几株茄子，叶片上还挂着晨露，被阳光照得像碎钻。他指尖刚要碰那片最肥嫩的紫苏叶，就被十一魁用竹锄轻轻敲了下手背。

　　“别碰，刚浇过粪水。”她的声音里藏着点笑意，蓝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浸在溪水里的蓝宝石。

　　童磨缩回手，看着手背上那点浅红的印子，忽然觉得痒得有趣。他故意把手指凑到鼻尖，做出嫌弃的模样：“十一巫女竟会说‘粪水’这样的词，真是闻所未闻。”

　　“少教主若是想听文雅的，”她直起身捶了捶腰，竹锄往泥地里一戳，发出“笃”的轻响，“可去前殿读《源氏物语》，那里的词藻保管比菜畦里的土话好听。”

　　童磨被她堵得一噎，反倒笑出声来。他发现这两年的十一魁像变了个人，从前总爱用冷漠当铠甲，如今却会在他逗弄时反唇相讥，眼底的冰霜化了大半，露出底下藏着的那点狡黠。就像此刻，她转身去井边打水时，竹桶撞在井壁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尾音里藏着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

　　井台边的石板被常年的水渍浸得发亮，长着层滑腻的青苔。十一魁弯腰提水时，巫女服的后领又松了些，露出的那片肌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像抹了层淡粉的胭脂。童磨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忽然想起去年冬日里握过的那双手，冰凉的指尖带着草药的清苦，此刻却被汗水浸得温热。

　　“小心脚下。”他伸手扶了把她的腰，掌心触到的衣料带着潮湿的暖意。十一魁像被烫到般猛地直起身，竹桶里的水晃出大半，溅在她的裤脚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她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却梗着脖子没回头，只闷闷地说了句：“多谢少教主。”

　　童磨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腰侧的温度，像揣了块暖玉。他望着她提着水桶往菜畦走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黏腻的夏日也没那么难熬——至少能看见她慌乱的模样，像只被惊飞的白鹭，笨拙又可爱。

　　傍晚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漫过山头，紧接着便是炸雷滚滚，豆大的雨点砸在茶室的屋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木板。童磨本想下山，却被这场雨困在了茶室。

　　十一魁在炉边煮着艾草茶，陶壶里的茶汤咕嘟作响，散发出苦涩的药香。她把竹帘卷到一半，窗外的雨幕像幅流动的水墨画，远处的山峦被白雾笼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茶室里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晃。

　　“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十一魁往炉里添了块木炭，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她的蓝眼睛发亮，“少教主今夜怕是要在神社留宿了。”

　　“求之不得。”童磨半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把玩着片刚摘的紫苏叶，“正好尝尝巫女大人的手艺，总比教里那些清淡的斋饭强。”

　　十一魁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往两个粗瓷碗里倒茶。艾草茶的苦味混着淡淡的草木香，在茶室里弥漫开来。童磨端起茶碗抿了口，舌尖泛起微涩的回甘，像极了她藏在冷漠下的温柔。

　　雨势渐大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狐鸣。那声音尖利得像婴儿啼哭，裹着恐惧和痛苦，刺破了雨幕的喧嚣。十一魁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是那只受伤的小狐狸！”

　　她掀开门帘冲进雨里的瞬间，童磨也跟着追了出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羽织，贴在背上像块湿抹布。后院的柴房里，白天那只被包扎好的小狐狸正蜷缩在木箱里，浑身抖得像片落叶，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哀鸣。它的前爪在箱子壁上抓出深深的爪痕，原本包扎好的伤口渗出了血，把铺在底下的软草染成了暗红色。

　　“怎么回事？”童磨伸手去摸小狐狸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火炭。

　　十一魁跪在木箱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应激了……雷声太响，它怕得厉害。”她解开自己的腰带，把白色巫女服的外褂脱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木箱上，试图挡住外面的雷声。可那布料太薄，根本遮不住震耳的轰鸣，小狐狸的哀鸣反而更急促了。

　　童磨忽然想起那次暴雨夜，他撞见她在房间里抱着膝盖发抖的模样。原来她不是不怕打雷，只是习惯了把恐惧藏起来，像这只受伤的小狐狸，明明怕得要死，却只会用尖利的鸣叫掩饰脆弱。

　　“你等我。”童磨转身冲进雨里，月白色的单衣很快被染成深色，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跑到前殿的神龛旁，从供桌上抱起那只用来镇宅的青铜小鼎——那是老宫司生前供奉的器物，据说能驱邪避秽。鼎身还带着线香的暖意，被雨水一浇，立刻冒出白色的水汽。

　　回到柴房时，十一魁正把脸颊贴在木箱上，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调子。那声音很轻，像山涧的泉水流过卵石，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狐狸的呜咽声果然小了些。她的头发湿透了，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木箱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应和她的歌声。

　　“把这个垫在箱子底下。”童磨把青铜鼎塞进木箱底部，鼎身的余温透过软草渗上来，带着种沉稳的暖意。他又解下自己的羽织，盖在巫女服外褂上，两层布料总算挡住了大半雷声。

　　雨声渐歇时，小狐狸终于安静下来，蜷缩在暖烘烘的草堆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十一魁坐在木箱边，蓝眼睛里还残留着后怕，指尖轻轻抚摸着箱壁上的爪痕，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它和你很像。”童磨忽然开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榻榻米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都爱把自己藏起来。”

　　十一魁抬起头，油灯的光晕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跳跃，像落了把碎星。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你见过狐狸蜕皮吗？”

　　童磨愣了下。他听过狐狸化形的传说，却从未当真。

　　“山里的老人们说，百年的狐狸会在月圆之夜褪去兽皮，变成人的模样。”她的指尖划过木箱边缘的木纹，声音轻得像梦呓，“可蜕皮的时候最疼，骨头像被拆开重拼，皮毛连着血肉往下掉，稍微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透过柴房的窗棂落在她脸上，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银辉。童磨忽然觉得，她不是在说狐狸。

　　“少教主觉得，”她抬眼望他，蓝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像浸在水里的冰，“人要是藏了太多秘密，会不会像蜕皮的狐狸一样疼？”

　　童磨没回答。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泥点。她的皮肤很凉，带着雨水的湿气，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玉。十一魁的睫毛颤了颤，没躲开，任由他的指尖划过她的下颌，那里还沾着点草叶的碎屑。

　　“疼的话，”童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狐狸，“可以不用藏的。”

　　那天夜里，童磨宿在了茶室的榻榻米上。十一魁给他找了套干净的巫女服外褂当被子，布料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他躺在铺着软草的地上，听着隔壁柴房里传来的细微呼噜声，还有十一魁房间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忽然觉得这简陋的茶室比极乐教的本堂还要安稳。

　　月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幅清冷的水墨画。童磨想起她讲的狐狸蜕皮的故事，想起她藏在冷漠下的温柔，想起她偶尔红透的耳尖，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狐狸变的。他只想每天都能看见她，看她在菜畦里劳作的样子，看她照料小动物时的温柔，看她被捉弄时泛红的耳尖——这些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模样，比任何神佛的恩赐都要珍贵。

　　天快亮时，童磨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十一魁正蹲在他身边，往他身上盖毯子。她的动作很轻，像怕吵醒他，蓝眼睛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长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片浅浅的阴影。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的竹笛。

　　童磨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晨光穿过叶隙落在她的发间，给那支竹制发簪镀了层金边，几缕碎发垂在她的颊边，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小狐狸怎么样了？”他坐起身，外褂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单衣。

　　“好多了。”十一魁站起身，往炉里添了些柴，“我去熬点米汤，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童磨抓住了手腕。他的指尖带着体温，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袖传过来，像团火在烧。十一魁的耳尖又红了，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十一魁，”童磨望着她的眼睛，彩虹琉璃色的瞳孔在晨光里闪着认真的光，“以后打雷的时候，别一个人硬撑着。”

　　十一魁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却轻轻“嗯”了声。那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晨露，却清晰地钻进童磨的耳朵里，让他的心瞬间软得像团棉花。

　　那天的米汤熬得格外香，混着点南瓜的甜味。童磨看着十一魁小口小口地喝着，阳光在她的蓝眼睛里跳跃。风吹拂，吹远了樱花，带来了这无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