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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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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酒楼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两位解差把犯人往门外一栓,骂骂咧咧地踏进门来,随手找了个空桌。一人借桌角撑着上半身,把全身的重量往胳膊上倚,闭眼立了一会,才缓缓软着半边身子塌下去坐着;另一人倒是余有些精力,只见他还未等挨着凳子休息,便急不可耐地把桌上茶水壶的盖子掀开了,一掌捞着个壶身就往喉咙里灌。
这酒楼客堂的其中一扇侧门,可直通庖厨。而这庖厨自有三扇门,除开这扇专供跑堂送菜的门,其它两扇门一扇连通后堂,一扇通往外街。
庖厨通往外街的门口,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被撞翻在地,还不曾得空清扫,在气温的抚慰下,食物发酵的味道变得浓重。行人路过时不得不捂鼻快速通行,客人出门绕行此处时,闻到这臭气熏天的固液混合物,心想起码菜是倒掉的而不是重复利用的,也算是自欺欺人式地吃了一顿差强人意饭。
僮仆觉得这群人挡在门前如此影响揽客,就把几位犯人牵到庖厨的外门口放置,结果这种古怪的搭配,更惹得谁人走过都停下来瞧上一眼。旁人都觉得:这么难闻,还有人站在这,实在太奇怪了,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每当这时候,几位犯人便羞涩得在原地左转右转,晃动摇摆,为的是回避自己的正脸——唉,其实他们还都只是些十几岁的年轻的孩子啊。
解差一进门,跑堂伙计就迎了上来,“两位解差大人,有劳了。打尖还是住店呀?”
“通铺住一晚上,明早接着赶路。老样子,切点牛肉,上点好酒。”
“诶,好嘞。大人稍等,马上就给两位送来。”
等到上完了菜,接了银钱,跑堂的便开始倒豆子地介绍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不怎么搭话,便问道,“两位大人,这次押送的都是谁呀?还都这么年轻?他们能犯什么事?再说大赦不应该放人吗?怎么反倒还送去……”
伙计受到了对方的眼神示意,把疑惑的心要说的话都统统吞进嘴里,讪讪地退下了。
吴笠听了他们的讨论,向小伙计对了一眼,招了招手。
“这位客官,有何吩咐?”他立刻跑过来问道。明明只有几步路远,却故意夸大跑动的幅度。
“准备三间客房,我们改主意了,今晚住下。”吴笠吩咐道。
“楼上西厢还有两间房,东厢一间,正好三位入住。只是近来查的严了一些,三位可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吗?”
吴笠取出文书,递过去给他瞧。
“好嘞,我去给我们家掌柜的登记一下信息,马上就归还给您。”他走了有一会才回来,“这是您们几位的入住房牌。行李物件我先给各位送进去。”
“多谢。”
吴笠待人走了转头对应钦和罥竹说道,“我们兵分两路行动。你们再去一次祭神坛,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我去打探别的消息。”
“是。”
“我预感此事余波不少,难免还得深入调查一番。日头还未落下,你们到太阳落山后再行动,那里白天发生了事情,如果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回来再商议。牢记,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是。”
“先吃饭吧,腹中空空不利于思考。毕竟食物是对一个地方产生依恋的重要理由嘛。”吴笠严肃正经之后总是要补上点无厘头的话,仿佛对于他这个年纪的成年人来说,轻飘飘的话是驱散沉重的惯常手段。
入夜,应钦和罥竹便回到了祭神坛。夜晚的气温骤降,更添了几分冷气,祭祀的编钟还留在原地,风吹过,好似幽魂在鸣歌奏乐,一簇一簇阴森的游气从地底升入空中,此刻若置身海底是否也能亲眼所观气泡冰的形成。陌生的地界,陌生的处境,他们不敢贸然发出响声,只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阴云如野马尘埃散去,月亮出现了,随之渐渐清晰的是一位女子的背影。
“这位小姐,你是今日抚琴之人吗?”应钦认出了这相似的身影,问道。
她转过头来,眼神掠过应钦,仿佛只是听到一个声音才去看了一眼,而不在乎说话的内容。
“请教尊姓?”
“姓相,相邈。”
“……你好,相邈小姐。”饶是应钦也愣了一愣,才接上一句,“我是应钦……终于认识你了。”
“嗯,我知道。我在等你们。”
“我是系罥竹。久仰。”罥竹虽然也很吃惊,但立即又说道,“可以的话,能否知道你的立场呢?”
“我们是一样的。”相邈说道,“想要了解更多的话,明日午时在哀逢渡见,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说完转身便走了。
“她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指她和符滢还是说指她和学院。”
“不清楚,明天见了面就该知道了。”
“嗯。总之信任关系还未建立,还是先找其他证据吧。”
第二天一早,吴笠还没回来。自昨日饭毕,吴笠先行一步后,应钦和罥竹还未见过他。此刻,他们也只好留下字条,一同结伴出门。
他们路过一处府邸,门前围了一群人,向上一看,牌匾写了“霭阒司”三个大字。
“各位,这是在看什么?”应钦向身边人问道。
“当然是看榜啊。还能看什么?”
“诶呀,你看呐,这里写了当日那位相邈小姐作这次考核的主考官。”
“嗯?什么考核?考核什么?”应钦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听到这个名字三回了,而每一回都是不一样的惊喜。
“霭阒司里的人都是为祭祀做准备的,有的人负责歌舞,有的人负责乐器。三年一轮换,相邈小姐虽然年轻,但经历过昨日的祭礼,已经有作为初试选拔的考官资格了。”
“经过层层筛选进入霭阒司学习的人,可不是就能松懈的。更严苛的训练还在后面。就乐师而言,每三日有一个考核轮次,一旦成绩连续三次垫底就得走人。”
“这些都是公开透明的,每一次的考核记录都会对外公布,精确到每人每一小类的分数。家里把人送进去学习乐律之后,想要知道自家孩子学的怎么样,就去门口的告示看。”
“其实也不只是看,也有的把不合格的孩子领回去。边打边骂边心疼自己搭进去的钱。”
“诶呀,我记得,上次严家那位考核没通过,被逐出来,她家里平时到处吹嘘炫耀,这下子都觉得脸上无光了,于是啊就在饭菜里下药,把自家孩子毒死了,对外声称是孩子太想入选,来世再续这段缘分。”
“要我说,这都疯魔了。图个名头也不是这么图的。”
“图名头?你想的太天真了,有了这一身份,以后办什么事不方便呢?人人都会把你当稀罕物件一样供起来。而且这选拔只限制年龄,其他一概不管,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寒门子弟,也不管你祖上三代犯过什么,只要孩子送进来的年龄不过八岁,都会接收。”
“八岁开始,都要经历十年二十年的竞争,才能稍微有个露头的机会。而且说来也可怜,从小只教授一项技能的话,出了这道门其他生存手段也没有。”
“是啊,更何况这里很多孩子本来就是孤儿,要是年纪还小就被赶出来,他得倚仗什么呢?”
“没有退路的话,就只能拼命了。童年时代起,就得每天每天拼命地,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
“但光有努力没有天赋,是百倍辛苦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天生幸运,他的路四通八达,什么都可以尝试 。但有的人自出生起,分配到的就是一条泥泞的路,就算你满身泥浆地打滚,别人也会嫌你游的太慢。”
“说起来,相邈小姐也算是我们看着选出来的,她每一次考核结果都是高居榜首,实在是了不起啊。”
“这不像选取神使,不到最后一刻外人是不知道的。”
“说起来,那位符滢小姐怎么样了?”
“尹贤大人和胡予济大人还生死未卜,怎么敢随意处置。”
罥竹拉了拉应钦衣袖,示意他时候不早了。
应钦便向众人问道,“诸位,请问哀逢渡怎么走?”
“往东十里有亭,两岸隔杨柳,走过这段路便到了哀逢渡。”
“多谢。”
“哎,你要去接人的话,可不去那里,虽说那也是个渡口,但多年前就由于泥沙淤积,河流改道,早已废弃了。无论商船还是客船,几乎都不在那停靠了。”
“是啊,现在的哀逢渡,就连名字的意义都已经丢失了。”
江水染礁石,日影扫青苔,铁锁链上斑驳的青铜锈迹日渐显著。应钦和罥竹到达哀逢渡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色。
“你们来了。”
“久等了,相邈小姐。”应钦和罥竹说着,行了揖礼。
“并未。”
罥竹忽然想起刚才的对话,于是借机问道,“哀逢渡为何取名为‘哀逢’呢?”
“看来还是晴日里领略不到这个名字吧。倘若在冬季日落时分在此静候,那才叫人肝肠寸断。”相邈解释道,“金光铺洒整个江面,萧瑟的风吹动芦苇荡,而你还等不到思念的人。回望过去不成,期望未来不成,功成名就、幸福美满的生活更是遥遥无期。一眼望去,才华无傍身之用,寄托情感的人更在远方,因而也只得,悲哀地祈求艰难的人世间的重逢……不说了,我们走吧,她就住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