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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残魄(上) ...

  •   天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凉了。
      雨丝落在宁知弦脸上,砸上去,顺着她闭合的眼睫流动。

      她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
      雨渐渐变大,从她的伤口处涌入,阵阵痛意之下才给了她点知觉。

      咚咚咚,雨点不再细小,犹如倾盆而下,宁知弦更该起身了,她能感觉到腰腹一侧的伤口在崩裂,血液混着雨滴正在身下蔓延。
      鲜红一片。

      她合该起来。

      忽而间,宁知弦发觉雨点似乎小上不少,可仅仅局限于她面上几寸,耳边仍能听到风声呼啸以及雨点敲打在某处的动静。

      这是为何?

      她吃力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哪里是雨小了,是有个老者正笑眼咪咪地看着她,他身上裹着层旧蓑衣,外层被雨水浸透,从叶片脉络往下滴,恰有两滴落在宁知弦的手心。

      哪来的老人?
      宁知弦疑惑,想出言提醒这位老人注意安全,小心游荡的匈奴。

      “哎哎哎,你个女娃子别乱动,”老者急忙制止,指着欲要放白的天空,“看,快要天晴了。”
      他话音刚落,原先纷乱的雨点也小起来,还真有要停的迹象。

      他是谁,手一指雨就小了,挺妙。
      不过,他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宁知弦刚要问,还在困惑自己是不是穿了套女装出来,要不然怎么被旁人认出她的女子身份的。
      素来用于修容的药泥还有膏药,经人特制,遇水不化,她的妆面应该没有消去才是。

      “好孩子,”老者似乎能看透一切,颇为和蔼,“我认识你的师父。”

      等到雨真的停后,老者扶着宁知弦起身,知道她片刻前才经历了场厮杀,正是累极倦极的时刻。

      宁知弦嘴唇轻动:“我该唤您什么?”
      他认识我的师父,普慧主持。

      老者笑而不语,身上的蓑衣也被他揭下,放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草叶不知道裹去多少雨水。
      宁知弦皆安安静静看着,她从老者身上察觉不到半分恶意,或许他真的是师父的旧友。

      她鲜有的乖巧以及沉静。

      老者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灯,拿起火折子接连点了两三把都没有动静,他又捣鼓好几下,以为是它被方才的雨水淋湿,渐渐地眉眼凝出几丝愁容。
      不好的征兆。

      “我来吧。”
      看得宁知弦想试试,可火折子一到她手,她轻轻一碰就燃起火焰,压根不像是被淋湿的样子。

      火苗一簇簇跃动,跳脱极了,瞧起来别提多有劲。
      宁知弦:?

      老者一摸脑袋,恍然大悟:“哎呦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
      这灯,得让宁知弦来点。

      宁知弦一愣一愣的,在老者的指挥下将油灯点上,小小的烛火顺着油绳攀爬,不多时伏在油面上,不知为何灯亮后,宁知弦胸腔中的气力都恢复不少,就连四肢百骸都多上不少轻松。

      她看着油灯,也笑起来,只不过比之以前要浓上不少,让人看着也分外舒心。
      小巧的油灯捧在她的手心,烛光打在她的人面上。

      其实宁知弦的妆容早就花了,被雨水冲刷后,属于她的那张脸终于得见天光。

      春风面,两条眉毛细长,腮帮子上的一抹红晕浅浅缀上,像块不是纯白的透玉,整张脸又像是站在枝头上单薄的栀子,寥寥几笔尽是此韵。
      并不孤傲,北风呼呼招个手,她就能从枝头跃下。

      十八岁最为恣意的年华,虽不说宁知弦是否迷恋胭脂水粉,但得都让她自己自由选择。

      宁知弦男装时的那张脸和现在相差不大,不会叫旁人认不出的。
      最好认的就是那双永远充满蓬勃朝气的双目,那里面的火,永远熄不掉。

      “好孩子,答应我件事,”老者眉梢扬起,粗粝的大掌抚上宁知弦的手背,很是郑重,“领着这盏油灯往南去,一直走下去,要是看到座桥,有个妇人会唤你,说要给你碗汤喝,不要理睬。”

      妇人?汤药?
      宁知弦脑子晕乎乎的,北疆会有桥,还会有妇人施汤?
      她怎么不知。

      但她很是听话,乖乖起身,对上老者浑浊的双目时,又让她无端想起自己的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现下可还安好?

      老者气息越发弱了,发黄的眼珠下多了丝不易明晰的怜惜:“记住不要让灯灭,也不要把你的灯给旁人,好吗?”
      最后的话语轻飘飘的,落在风里,一下就没了影。

      去吧孩子,赤着脚走去黄泉口奈何桥,哪怕你的双脚尽是血沫,哪怕你的双手执不起长剑,都要去的。
      只要能骗过阴间鬼差,骗过十方阎罗,你就能活下去。

      你的命数是该变了。

      在他眼中,即便宁知弦现在早已十八,他还觉得宁知弦是个需要人疼爱关心的小辈。

      宁知弦额角的黑线骤然浮现,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处,可她本人却全然不知。

      “嗯。”
      她轻轻应下,仅仅是低头瞧了眼油灯的空当,老者就不见了。
      来无影去无踪。

      宁知弦还想唤一声,发现脚底传来浅浅的痛意,她居然没有穿鞋子。就连身上也不是一贯的骑装盔甲,是副女儿家常穿的轻软纱绸,许久都没这般轻便。
      让她恍若隔世。

      她这是在哪?
      但只要宁知弦试图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脑子就跟炸开一般疼,疼到让她难以思考。

      宁知弦颔首,那便先护送这盏油灯南行。
      她踱步,因着身上的伤走得并不快,明明天上下起雨来,可地面并无半分积水,洁净如新。

      赤脚踏上去,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有如踩在柔软的新泥之上。
      油灯一直亮着,有时燃得旺,有时又小起来,忽明忽暗,没个定数。

      宁知弦用手掌拢起火苗来,目光柔和。
      生灵的气息顺着她的脚心蔓延向上,一股暖意不懈升起,连接上胸腔里的那颗不断跃动的心。

      我是谁。
      我要去哪。
      一切都不得而知。

      长发披散而下,裹在宁知弦的腰身,像昂贵的纱绸,又像农女织出的粗布麻衣,一切都是一样的,一切又都是平等的。
      她的发,她的足,还有她的眉眼,都在柔风中荡漾开来。

      南行,该当南行。
      了得身前身后事,可怜白发生。

      树木葱茏,鸟雀走兽,沿途中风光尽览,生色无尽。

      按照宁知弦的性子,总得四处观望几番。可她眼中只有这盏灯,也唯有这盏灯。
      渐渐地,视野所及之处混沌起来,鸟雀不再嬉闹,寂静涌上心头。

      她的足底是片长久的冰凉。
      惹得宁知弦终于肯抬眼看向别处。

      宫瓦楼舍,积雪簇簇,高墙围在她的身边,梳着高高发髻的宫女执灯从她身边而过,仿佛根本看不见她这个人。

      她这是又去了哪?

      “急报,劳烦奏请皇后娘娘。”
      有一人携着风雪而来,她不知到了多久,宫门前手中还提着灯,火光微弱。

      她身上是宁知弦未曾见识过的服饰,但用银线织就的凤苕她却识得,朵朵华丽。
      银钗搭在那人的发间,银装素裹下分外妖娆,她眉间的红痣点点,恍若落梅。

      深夜前来,或有急事。

      宁知弦想看清她是谁,却只能先闻其声——
      “臣请奏彻查统载十四年宁知弦被诬一案。”

      一晃眼的功夫,朱红宫门由内打开,宫女迎着她,那人抬脚便入,只留下地上的脚印,雪面积压出一层来,和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格格不入。

      不多时,宫室内传来她的声音,字字有力。
      宁知弦顿在原地,有些意味不明,但心中触动万分。

      她口中……是谁受诬了?
      雪还在落,发出噗噗的动静,霜雪压垮一侧的枯枝。

      宁知弦捧着油灯,继续在寂静宫墙内穿行,朱雀殿、未央宫,小径幽深,她赤着脚步履缓慢。

      我本无忧人,生发蓬莱间。
      她又忽而止步不前,素色的袍子长至她的脚踝,堆叠而上,风一吹便是阵阵雪浪。

      哦。
      原来是她又听到那人的声音。

      “我是统载十六年的进士,是娘娘您的门生。”
      伴随茶盏砸地的声响,看来里面的那位娘娘,她动气不小。

      宁知弦主动将视线投射过去,烛火从她的掌心蹭过,她还是全然不知,直到袖口处被烧穿,留下黑色的印记,她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

      何苦来。
      为一人如此,值得吗?
      人已经死了,你为她做的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紧接着,潮湿气味从她鼻尖蹿来,就像从头到脚被人泼上泥土,好像还有人往她嘴里塞了块铜钱,以便压住她的喉舌,让她死后有冤不可伸,有情不可诉。

      这块铜钱,好涩,沉沉地按在宁知弦的舌头上,压出略深的口子,她好像真得不能开口说话了。

      那便不说了吧。
      宁知弦安安静静闭上双眼,任铜臭长满齿间,渗入她的肌肤纹路。

      一夜之间,铜臭孜孜不倦地和骨质抢夺空间,在大大小小的骨头上完成生长,一寸寸腐蚀。
      当最后一块骨头断裂之时,世间便再无宁知弦。

      可不知为何,铜钱却被人取出,得见光亮的那一日,上面的污渍被人用指腹轻轻擦去,又转而浸入溪水之中,一洗污秽。

      待铜钱被重新举起后,宁知弦竟意外发现自己成了那颗铜钱。
      此刻的它,早已饱经风霜。

      铜钱辗转于数人之手,女人的手,男人的手,或柔或重,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完成一场接力赛,而比赛的终点,即是上京城。
      又进了某人的口袋。

      宁知弦依旧不声不语,她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
      她和别的铜钱在一起敲击,持钱的主人每日会取出两三文,她有时希望她会被取出,有时又在贪念这温柔乡。

      最终,只剩下她一枚铜钱。
      一夜风高,还是一场不深不浅的雪。

      她的主人似乎很是忙碌,弯下腰在挖什么,还有些费力。
      宁知弦突生好奇,一个咕噜,从口袋的缺口处滚落,她好像看清了竖在那人脚边的竹竿,长长的红缨在空中飞扬,亦是在月下飞扬。

      鲜亮无比,她长久不再跳动的心久违地热烈起来。

      她想变成驰骋在原野上的风,想变成山岚触及不到的云,但望向那人时,所有的心思都被收拢,她只想呆在她的身边。

      在她的正前方处,是座孤坟,被简单处理后衣冠坟冢。

      那人的十指里沾满泥土,食指根部还带有血丝,她站在月下,神情凄凄。
      宁知弦这才发觉,原来她和那日请奏的女官乃是同一人,只是眉间尚无那点灼人红痣。

      孤坟荒颓,寥落于旷野雪风之中,若是没了这系了红缨的竹竿,别提有多凄凉。
      那人见铜钱滚落,呵出一口热气,用指尖轻轻捻住,沉思片刻放在孤坟面前,捧上点土压实。

      宁知弦骤然看见那人的眉眼,沉静雅容,还有几分生色,通身都是股不弱的气势,只是用粗布衣衫掩盖,潦草不发。
      该是个妙人。

      放下铜钱后,她缓步离开,留下深色的背影,很快又融入纷乱雪景之中,再无踪迹。
      天地阔大,谁都有谁的去处,没有谁和谁是终生一道的。

      宁知弦望向她远去的身形,愁绪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她突然想嘲笑起自己来,她到底是谁?

      是暖阁里待嫁的向往情爱的新娘,眼见耀眼夺目的凤冠落在她的发间,眼见昂贵的珠钗首饰插在发髻当中,她抹着胭脂水粉,哼着歌谣,走向未名的远方。

      又或是田野里终日劳碌的农人,不嫌疲倦地扛着农具,在一亩三分地里挥着锄头,不时骑在老黄牛身上,一顶草帽卧于天地之间。

      兴许都不是,她摇着折扇做她的王公贵族,骑着匹好马在市街里游荡,做一回风光无限的恣意少年郎,只求一刻的凭心而动。
      便也足矣。

      宁知弦又自嘲起来。
      她是不是罪无可恕,是不是罪大恶极,要不然怎么许久都没有被送去投胎?

      可她还在想着,脑子里依旧是不断的空白。

      苦思冥想之际有三个字陡然冒出,直接冲出她的喉舌,冲出她紧闭的牙关,化作白气在世间游荡。

      这三个字即是——
      宋、幼、安。
      心心念念的宋幼安。

      铜钱应声从中间裂成两块。

      宁知弦轻声一笑,嫁女掀开盖头,农人扔掉农具,她也撕了折扇,弃了那匹好马。

      人世凄惶一趟,不拜神佛,不问归路,只求洁净一场。
      冬日里的雪,一如既往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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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12月之后陆续放出番外,文章会进行适当修整,扩充一部分内容。 ②最先开师姐,之后可能是死对头,均为短篇,目前没有长篇完本的经验,还需要练习。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