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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残魄(下) ...

  •   “那个你,该醒醒了。”
      一道女声跳进宁知弦的耳膜。

      宁知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捧着油灯走了许久,还真有个妇人正在桥边熬粥。来往的行人大多身着白衣,捧着那碗热粥边走边喝。

      热气从粥里冒出来,看得她也想来一碗。

      白无相盯着面前刚来的新人,忍不住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结果发现这个新人好像少了几魄,由着这个原因,不仔细看着,她的神他根本抓不住。

      也难怪,人显得有些傻,但只要不打扰轮回转世就行。

      白无相将鞭子别在腰间,又去会别的新人。

      “来来来,快来登记,”黑无相声音粗犷,将露在外面血红的长舌头放入口中,“登记好才能走。”

      宁知弦被几个人推搡着,正巧到了黑无常跟前,黑无常很是不耐烦,朱笔不断圈出一个个名字。

      “身份。”
      “将军。”

      她还要再说上几句,结果被个女子直直给拽回来,黑无常欲要起身,那女子借着一瞪,结果瞪得黑无常不敢有别的动作,只得改口:“下一个。”

      宁知弦被徐隐青拉到一旁后,身上的钳制才松开。

      “你,学聪明点,”徐隐青上下打量起宁知弦,最终目光放在她手中的灯处,“在这儿别轻易报自己的姓名。”
      听得宁知弦不解。

      徐隐青经验老道,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呵了声,她冷着脸问道:“我除外,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宁知弦摇摇头,“刚才为何要拉开我。”

      “有人念着你,”徐隐青盯着她的双眼,露出自嘲的笑容,“你不该在此处多加逗留。”

      宁知弦见身下有个石头,长久的徒步,她是累了很多,于是下意识盘腿坐下。
      看得徐隐青一愣,居然也陪着她坐下,她很是漫不经心:“听你刚刚说你是个将军。”

      将军啊,来这的兴许十个里有三个都是。
      黄泉路上,不寂寞的。

      记不起名字也能算个好事,除了在黄泉口逗留的,能饮下孟婆汤的,谁不是早已放下前程往事,名字就起不了多少用处了。

      “是,我是个将军,”宁知弦应了声,还是全神贯注看着手中灯,“那你呢。”

      桥畔人来人往,衣衫褴褛者有,衣着华贵者亦有。
      桥头的那个妇人站着,看不出身份贵重,亲手递给每个路过她身边的人一碗汤,汤里悠悠散发着香气,来客皆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穿桥而过,不带半分留念。

      坐在一旁的二人本该没那么引人注目,只是她们生得太过别致,过于抓人眼球。

      徐隐青并不是那种娇弱长相,眉眼间的英气不逊色于宁知弦。虽然名字里带青字,但她身着浅绯色衣衫,像把温柔夺命刀,眼刀横扫来,更是将将敲在骨头上。

      她若是一笑,刀敲得就更紧了。
      声声温柔,句句夺命。

      徐隐青听到宁知弦主动问她后,冷哼一声,倒让宁知弦平白以为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惹得这位不高兴。

      平静许久,还是徐隐青率先开口,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寂寥:“我么,算个修士。”

      “故事并不精彩,”徐隐青偏过头,狭长的眼阔里水色晃动,不是泪,“还有意思听?”
      宁知弦也不抗拒:“愿闻其详。”

      徐隐青目光放在远处,瞧着来往饮汤的众人,她来这有多久了,兴许好几年都过去了。

      “我从小在师门长大,因为年纪最大,他们都叫我师姐,”徐隐青下意识摸向腰际,摸空后发现自己的酒壶并不在,随即露出一个不甚舒心的笑,“后来发生了些事情,太乱太杂,他们不认我了。”

      不认,或许是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

      宁知弦是个极好的听客,她很是习惯寂寞,谁要是能跟她多说几句,她也会打心底的高兴。
      一个人独自待久了,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还是记挂着,记挂着一份人来人往的热切。

      “他们说我是混世魔头,说我背叛师门,要我认罪伏法,”谈及此处,徐隐青不再伤心,而是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我偏不认,我要搅他们个地覆天翻,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真的冤枉了人,合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叹息化在风中,徐隐青垂手,见着从腕间向上延伸的丝线,用袖袍拢好。
      “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点都做不到。”

      哪怕他们不信我,哪怕他们欺辱于我,念着过往那点恩情,徐隐青都做不到,做不到毁天灭地,做不到恨不了任何人,恨到最后竟然还恨到自己身上来。

      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但她又不是疯子,没有办法去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临末了,她只能哼一首曲调不全的歌,仰面躺下,留下几滴浅薄的眼泪,狼狈离开。

      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这下倒好,她彻彻底底没了报复的机会。

      “做不到吗,”宁知弦心底怅然若失,她将境况推到自己身上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也做不到。”

      火舌时不时和她的掌心接触,应该是要疼的,但宁知弦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还想着继续贴近,看着灯火是如何一寸寸从指骨上燎过去。

      “我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听起来很怪异的事情,我似乎穿越到了未来,在那个时间点里,我貌似死得很惨,死后名声也不好听。他们说我狼子野心,说我通敌卖国,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居然是如此的恶劣。”

      宁知弦瞳子漆黑,语气有些茫然。
      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她独有的糟糕结局。

      “我起先很是不解,也很气,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将人抓起来痛打一顿,再告诉他们,我不是这种人。但我只是个游魂,游魂能做什么。”

      游魂只能附在别人身上,偶尔看些新奇的东西。

      “后来我就不恼了,因为我知道会有人为我正名,心中的气也就渐渐消去,只是可惜是在我死了很久以后,不能和她把酒问月,失了人间一大乐趣。”

      圣人说的一念分神魔,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是很怄气,是很愤怒,但也只是一瞬,心就净了。

      “所以你呢,”宁知弦轻轻发问,“你若不是真的作恶,也会有这样的人。”
      护你,信你。

      徐隐青依旧未曾抬首,听着宁知弦的话,忍不住勾起嘴角,仍是苦涩至极,她看得出来她手里是个什么东西。

      结魄灯。

      护她黄泉路上魂魄不散,护她可以安然躲避鬼差搜捕。
      是个顶顶好的东西,只不过能点燃这东西,代价不低。

      她想起宁知弦的话来,这样的人,似乎确有一位。

      徐隐青淡淡道:“我被旁人说成魔头,死前名声也没有多好,并不知道如待你而待我之人,会不会被我的恶名吓到,而失去待我清明之心。”

      宁知弦瞳仁如同弦月,瞧起来清清静静的:“那人若是信你,就不会。”
      徐隐青如同被电击般仰头,她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对视上,一时间在对方眼中瞧出同样的意落,一样的同病相怜。
      还真是凑巧。

      “呵。”
      徐隐青噗嗤笑出来,比起先前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上不少,她施施然拂下眼皮:“说说你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瞧着宁知弦年纪不大,但能从她偶然外翻的指腹中推测出,她这个将军可不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是一刀一枪干上来的。

      “我从小在边关长大,刚开始有人不服我,说我靠着父辈荫蔽才谋个一官半职。”

      氛围比先前融洽多了。

      徐隐青不再去咀嚼陪伴自己多年的仇恨,以往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刻薄相,好让旁人不轻看了自己。过去那分痛楚,刮骨般的令人钻心刻肺。

      昔日,她还没有性情大变之际,徐隐青还是师兄妹眼中那个可以撑起一片天的师姐。
      她看着宁知弦,想起自己的师妹。

      宁知弦指尖一颤,她的脸色红润不少,不置可否:“他说得没错,确实是这回事。如果没有父亲,我起码得从小兵做起。”
      没什么好避讳的。

      对于嘴碎的人,宁知弦没有上前理论。
      他们觉得宁知弦生得太过白面,舞不起重剑,嫉妒她年纪轻轻可登高位。

      每个人都有一份私心,每个人都不是圣人,没必要苛责。
      宁知弦经常能察觉到来自他人幽微的恶意,对此她见怪不怪,但她需要立威。

      彼时她阿母兄长新丧,守孝没几日马不停蹄回到军中,来不及悲伤,北疆又有旧敌来犯。
      为首的是附近部落的第一勇士。

      她一马当先,拿着柄红缨枪径直冲了出去,不知道追击了多久,当她拎着敌人的头颅回到军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

      她是怎么孤身一人跟敌人缠斗的,又是怎么擒拿敌首的。
      皆是无人知晓。

      宁知弦将头颅随意扔在地上,沿着胳膊留下的一串血迹和衣衫沾在一起,还有皱巴巴的泥土,看起来就像在泥潭里狠命搏杀过。

      狼狈,脏乱,气势却一点不输给任何人。
      她不语,冷漠擦着。

      宁知弦本来就是天生的将帅之才,一举一动震人心魄。
      偶尔路过的几个小兵看到后直接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等到那几个嘴碎鬼露面后,这时人也多起来,大家首先确认是谁的头后,一齐哑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宁知弦的伤处逗留很久,直到一个人惊呼出来,找来军医,他们才发现宁知弦的右手手掌,有根外翻出来的骨头,其下的血肉模糊万分。

      宁知弦始终没有露出丝毫脆弱,风姿卓著,慢条斯理地看着诸位,那双眼睛里仍是含笑,却透露出丝丝寒意。

      她强大,所以能单杀敌首。
      她睿智,所以能活着回来。

      冷静自持到这番田地,才能让人不自觉压低脊背,心甘情愿唤出那声“将军”。

      军中不会单单只看地位高低,比不得京都,毕竟都是些生死的买卖,一刀一枪干出来的活计。

      你得让人信服,要有可以带着兄弟们建功立业的资本,底下人才会真真切切交付一颗真心于你,臣服于你,为你卖命。
      不然一切都是免谈。

      在宁知弦身上,他们看到了,也找到了自己的靠山。
      而宁知弦和他们不同,她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我大概花了很长时间,让大家相信我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宁知弦对上徐隐青的双目,很是平静,厮杀的场面在她脑海中寸寸翻飞,“我要撑起宁家的门楣,我想求一份安宁,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宁。”

      好让待我之人,不再惧怕安危。

      为姑姑求,为幼安求,也为百姓求,临到了最后却忘记考虑上自己。
      她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声,她要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因着自己的身份,北疆很多将士都会刻意给宁知弦机会,她也不会拒绝。
      但既然承受了,她就要做到最好,让外人都挑不出刺来。

      兵书是一本本看完的,沙盘也是推演百遍,就连北疆,她也孤身闯过好几次,只为摸清地形,为以后做准备。

      她确有几分裙带关系,不过若是将这份关系放在旁人身上,他们也会有如此成就,也会心甘情愿奋力拼搏?
      未必如此。

      宁知弦的声音悠悠传来,比之徐隐青,她没有很多不甘。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只不过那点歉疚还是浅浅扎根在心上,让人过意不去。

      她本就是个极尽温和的人,又心思澄然,连在了解到自己的结局后,也只是微微释然一笑。
      但心口处本该冷去的位置,此刻却升起温度,好像是她在思念着谁。

      是谁呢,是谁会让她有所牵挂。
      到了黄泉边奈何口,依旧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一滴泪在宁知弦毫无防备之中滚落,溅在油灯之中爆开。
      她开始失神,开始喃喃自语。

      “我在北疆看遍了大漠风光,青天碧云,牛羊成群。我的父辈马背征战,也教会我一颗赤诚之心,我以为我会孤度余生。”

      “我原来是见过她的,”宁知弦语调极轻,任由滚烫的灯花溅在手心,“可我怕她哭,还是不跟她说为好,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不用再多一人——”
      “徒增伤怀。”

      其实早在她和幼安回府的第一日,宁知弦就知道幼安是谁了。
      马车一直在晃荡,行得缓慢,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她的心绪忽明忽暗,徐徐展开后,才彻底哑了声。

      她想明白了。
      幼时她曾掉进荷花池里,昏迷的那几日,其实是穿到了一人的身上,她和她同寝同塌早就多日。

      那时的幼安比现在的更要稳重,但风采依旧,骨子里还有前世作为女官的稳重气度。
      东街里热乎乎的栗子,也只有在统载十六年的冬日出现过,统载十四年里,太过早了。

      “去吧,”徐隐青忽而起身,她的指尖触向油灯,本就没了抢夺油灯的意思,无形中又给油灯罩上一层,“你该回去了。”
      宁知弦疑惑:“回去?”

      徐隐青明白和这凡人残魄说不明白,但总是要点拨几句:“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早些离开对你没有坏处。”
      如果不是她心好,早就哄着骗着宁知弦,让她交出结魄灯,好夺了她的机缘,自己逃出去。

      徐隐青补充道:“合上眼睛,径直穿过桥,无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她的指尖在宁知弦的眉心一点。
      “宁小将军。”

      千万别让我再见到你第二次,徐隐青叹了口气,心中那股郁气消散不少,轻笑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残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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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12月忙完之后陆续放出番外,文章会进行适当修整,扩充一部分内容。 ②有人收藏了主公,我尽量也去给主公打个稿,思路要多点话加上主公收藏也还行,我可能也会开,但大概不会写太快。 ③师姐如果稿件打好了,更新会和悬月一样,后期一天一更。 ④长篇和短篇写起来感觉不太一样,悬月我是写了两个月不到,长篇要写的话人物会更多,目前我没有长篇完本的经验,过签文写的非常混乱,还有很多是可以学习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