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屈服的大侠》水仙已上鲤鱼去

27、沙漠中的一条船（三）

　　雪迷茫，风萧索，一辆马车踏破风雪中寂寞的穹庐，缓缓驶来。

　　从那万里枯沙中，忽然站起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他抖落身子上的沙，解开身边的羊皮酒壶，喂趴在肩膀旁边的孩子喝了一口。

　　猫捕老鼠的时候，总是要将猎物放在自己的爪子下，一次又一次的戏弄。或许老鼠以为可以从懒洋洋漫不经心的猫爪下逃脱，也或者它确实以为自己看到了逃脱的希望，然而这种希望却总是会落空。

　　被戏耍而落空的希望，远比无助的绝望来得更加悲哀。

　　在老鼠的世界里，猫是枭雄。

　　然而这只抓在猫爪下的“老鼠”，是不是真的会按照猫的意图行事，心甘情愿的匍匐在猫爪下呢？

　　有的人可以像老鼠一样灵活的逃脱，但没有人想当一只老鼠。

　　马车停下。赶车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在这漫天的冰雪中，他既没有伞，也没有箬笠，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一件很单薄的衣服。

　　然而他的脸色却是红润而饱满的。任何人只要看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是个像火炉一样的人。

　　这个像火炉一样的小伙子笑道：“沈大侠，你方才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从船上溜下来。而你身后背着的那个小孩，就像是大老鼠背着一个小老鼠一样。”

　　沈燝源说道：“像个老鼠一样，才不会惊动其他人。若是惊动了其他的人，我怎么还能站在这里，等着你给我的酒壶装满好酒？”

　　年轻人笑道：“不过我的酒很贵。”

　　沈燝源回答：“所有的好酒都很昂贵。不过像你这样的人，一定能买得起。”

　　年轻人提起身边的酒坛，拍开泥封，笑道：“你要的酒已经准备好了。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大侠要去一趟万里沙漠，竟然会强买一个身无分文的农夫的马车？而且更可笑的是，这样的马车，根本走不到沙漠腹地。”

　　沈燝源笑道：“为何一定要走到沙漠腹地？也许我想沿着沙漠边缘的小镇慢慢游览，结识几个传说中美貌多艺的异族姑娘。”

　　年轻人挥动马鞭，跳下车辕。他说道：“马车替你寻到，而我欠你的债已经了结，从此之后，咱们也不必再见面了。”

　　沈燝源笑道：“很好。相见不如不见。而且说不定，我们这确实是最后一次见面。”

　　年轻人红润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求之不得的微笑。然而林笑崎却看到他的眼睛，充满了像着万里飞雪一般冷寂的悲哀和苍凉。

　　他确实是在笑，但确实也是在悲哀。

　　林笑崎很难想象为何一个人会在微笑的时候让人感觉到痛苦。

　　他也很难想象，为何他的眼里会飞过像雪花一样飘落转瞬不可追寻的眷恋。

　　那样的眷恋太过深沉，比阴暗的天空还要让人感觉沉重。

　　年轻人拍了拍沈燝源的肩膀，说道：“沈大侠，那等你什么时候买得起酒了，一定要请我喝一杯。”

　　沈燝源慢慢看一眼林笑崎，柔声回答：“一定。而且恐怕到时候，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年轻人哈哈大笑。身形跃得极快，像是沙漠之中的灰色狐狸一样转眼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沙漠之中。

　　远远听见他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中：“只是喝酒！不会有一分的礼金！”

　　沈燝源纵身上车，将荒漠戈壁亘古未变的风雪关在了车门之外。

　　林笑崎手中捧着一个博山火炉，倚靠住厚厚的熊罴毛大氅。温暖的热意和放松的环境让他舒服地叹了几口气。

　　他说道：“刚才那个人，也是欠了你的债吗？”

　　沈燝源倒了一杯热酒，自己喝了一口，像是在品尝酒的烈度。他把酒杯递给他，说道：“是的。他很久以前找到我，让我替他完成一笔……一个心愿，他自然就欠我一笔债务。”

　　燃烧的烈酒温暖了林笑崎的脸颊和胃。他说道：“我以为我们真的会坐着那条船去铃兰沙漠。”

　　沈燝源喝了一口酒，笑道：“流焰王喜欢故弄玄虚。他拿着黑鄂蝶粉当做诱饵，要引我们到他的老巢。如果我们真的乖乖坐着那条船到他面前，岂不是会让他很得意。”

　　林笑崎说道：“很得意？”

　　沈燝源点头：“不错。摧毁人的身体哪有摧毁他的意志更让流焰王这样的人感到快活？如果你的对手按照你选的方式，遵守你的规则，老老实实的来到你的面前，祈求你能施舍给他想要的东西。这种强大的掌控感和臣服感，一定会让他感到很得意的。”

　　林笑崎说道：“可是如果不坐那条船，我们根本找不到去往沙漠的路。”

　　沈燝源说道：“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留下许多的痕迹。一个喜欢享受的人，他留下的痕迹只会更多。沿着他留下的痕迹去寻找他，一定会有满意的收获。”

　　林笑崎忽然问：“当时你为什么说，你不杀我们，但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沈燝源停住了酒杯。他看着少年。

　　沙漠雪寒。风声穿过马蹄，奔腾着，旋转着，去向了遥远的不知名的远方。

　　沈燝源回答：“要我杀掉端木蕻的人说，要留下一个孩子，他的眉梢，有一颗痣。”

　　林笑崎说道：“有人让你杀掉端木蕻？为什么要让你杀掉端木蕻？”

　　沈燝源说道：“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林笑崎问：“因为端木蕻也欠了你的债？”

　　沈燝源目光严肃，他看着神情硬的像花岗岩一样的少年，说道：“不是，是因为，我欠了别人的债。”

　　林笑崎沉默不语，半晌忽然说道：“我并不知道那是流焰石。那时我被幻境深渊迷惑，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有人……有人塞给了我一颗夜明珠。”

　　用来交易的夜明珠。至于这个交易是什么，沈燝源非常明白。不但明白，而且理解。

　　沈燝源回答：“也就是说，其实你见过流焰王。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是第四个见过流焰王的人。”

　　林笑崎咬着嘴唇，不出声。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在那无边的令人恐惧的黑暗中，见过流焰王。他甚至不确定，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这样强大而恐怖的男人？

　　他伸手撩开车帘，忽然咦了一声。

　　沈燝源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他的腰，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背，看向窗外。

　　小镇已经消失不见了。

　　连一根木头，一张酒幡，一块砖一张瓦都没有留下。他们打尖之前曾经在街口买过烧饼，喂马吃过干草，一个手里拿着糖葫芦的男孩撞了林笑崎一下，还笑嘻嘻的给他指过小店的方向。

　　所有的一切，在几个时辰的时间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仿佛在这喝过的酒，吃过的饭，看过的匆忙的行人，都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像是在魑蜂堡幽深的地底发生的一切一样，这个小镇也不过是个长长的幻觉。

　　林笑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那个小店。

　　其实也不是“小店”，因为在那空荡荡的冷硬的灰白色地面上，坐着一个目光空洞的女人。

　　她黑色的头发散开在风雪中，单薄的衣衫随着风缓缓飘荡，根本遮挡不住她胸前的曼妙春光。她茫然抬头看着天空，手里握着六个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