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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梦 ...

  •   “二十四点的钟响起时,心脏就爆裂开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来救你,你想说些什么?”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求她能保护好自己吧。”
      *起点
      安祭转来那天天气实际上很好,天色湛蓝,日光刺下来照人眼睛,她从楼下跟着教导主任一点一点向上走,碰巧是下课时分,走廊上的学生目光追着她的裙摆消失在转角,接着就是窃窃私语,说这是转学生吗?
      这所学校明面上说已经不招收转学生了,但安祭给学校捐了栋楼,又自费升级了每个班级的基础设施,私底下请了领导吃饭,给校长塞了钱——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收到了入学通知,双方一握手敲定了所有的制度规则,当然是校长收钱她交钱,但校长也给了她一个作为富家子女应得的待遇——她的行为不被限制。安祭坐在校长室里的椅子上,椅子是黄花梨的,摸着年代不算近,她和校长对上了视线,本着一个生意人的态度对他有点温温柔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倒是让校长看出她一丝学生气来,想到这不过是个非要转来上学的小姑娘,还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呢。两个人都动着自己的心思,安祭放下茶杯,茶叶儿还浮在上面,整间屋子里除了他俩没有其他人,一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外传,二是校长在这里享受乐得清闲,找几个人难不成是为了围观。
      “我要转进高二三班,麻烦校长和班主任通告一声,现在我就要去班里转转,顺带熟悉下校园,您看怎么样?”安祭稍带客气地询问,说是询问其实也是通知,校长倒是很熟悉这种说话方式,直接播了个电话给高二三班的班主任让她上来一趟。班主任来的很快,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漂亮的丝巾在脖子上围着金鱼结,深褐色的卷发在肩头上打着卷,七厘米的高跟鞋一路小跑过来时脚腕上的链子挂在了装饰上,敲门进来后下意识摆出一个笑容,露出来自己偏向于淑婉的一面。见到她进来,校长转看向安祭,说这就是三班的班主任,让她带你去转转?
      王淑仪,也就是三班班主任,听见校长的介绍忙不已得点头,她进来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女生,坐在校长对面的椅子上喝茶,听见动静也只是向这边看了一眼,像进来的只是只阿猫阿狗,穿着一条她上周看杂志里需要她两年工资才能买得起的裙子,被随意和茶杯放在一起的包是她这辈子不会考虑的价位,浅紫色的长发坐着时顺顺地垂下来,在她腰部那里打着卷——最重要的是她太漂亮了,王淑仪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漂亮,这种女孩儿看起来天生就是被宠着长大的,哪怕只是为了这张脸,眼睛像淬了光的紫水晶,听校长介绍她时微微侧身看向自己,明明是半仰视的角度,看起来却像俯视着她,带着人上人看待比她低一等的人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王淑仪咬着牙笑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用自己最温和的态度和语气对这位大小姐讲话,希望自己能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安祭同学,我是王淑仪,接下来我带你逛逛校区和班级。”
      王淑仪心里一直怎么想的,安祭不太清楚,不过看她心的颜色也知道她没什么好想法,至于王淑仪视角中安祭的态度,大多是她自己心理不公的想法作祟,又下意识仇恨看起来比她优秀的女性——哪怕这个人实际上和她一点儿关联也没有,她只是带着有色的眼镜生活,审视着生活中出现的所有人。即使安祭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所要发生的大概故事走向,但真实接触时又不免对那几行薄薄的文字产生了新的认知,对这个故事的参与者,事件的怂恿者或者说是帮凶有了新的评价,她从桌面上拿起包,不漏情绪地点了点头,说麻烦你了,王老师。
      王淑仪领着安祭出校长室,一出来便向后落了一步,走在了安祭的斜后方,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路上讲话也实在风趣,半点看不出来她心里对安祭有不快的想法。安祭观察着校区,白玉兰已经过了花期,紫玉兰刚刚开放,透出一点晚春的喜讯,沿途经过的喷泉喷出的水柱滑过雕刻成玉兰花的石英,光下闪出一点眩目的彩色出来。
      “王老师,麻烦你帮我摘一朵紫玉兰来。”安祭停下脚步,侧身对王淑仪讲道。
      王淑仪琢磨半天没思索出来这位大小姐的意图,只能理解为她想一出是一出,紫玉兰树不算低,她又怕惹这位大小姐生气不敢使唤学生,垫着脚尖从底下摘了一朵回来,双手捧着这朵花,带一点谄媚的笑容说:“安同学,这是你要的玉兰,你要是后来还想要再和我讲,我找个梯子摘朵顶尖上的。”
      玉兰花的花语是真挚的情谊和高尚纯洁的品质。安祭心里想着这些,伸手接过这朵花,转手将它戴在了王淑仪的鬓角上,与她酒红色的发色衬起来竟然多了丝俗气。玉兰粗糙的枝梗擦着王淑仪的耳骨划过去,安祭的动作算不上轻柔,火辣辣的痛从皮肤上腾起来,她看着对方惊诧的眼神,想你看着王久里时难道没有设想过疼痛吗?她甩了下手,目光直直遥望着前方——前面有什么,她在看什么,只有当事人才大概知道。
      王久里,高二三班的一个学生,不漂亮也不丑陋,不贫穷也不富裕,不肥胖也不瘦弱,不高大也不矮小,不聪明也不愚钝,不活泼也不安静,是万千世人里最普通的一种,本来应该和她本人一样有一个说起来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生活,就在有一天,就在某一天,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侵犯到了某个人或者是某些人的利益,第二天就因为左脚先踏进班级而迎来当头重击,就在这个满院都种着象征真挚情谊的玉兰花的校园里,又讽刺又好笑的行径。王久里在安祭站过的这棵树下被拖着头发去啃食泥土,一群人摘下玉兰花枝,在后面挂上重物,把她当作靶子,粗糙的花枝在她裸露的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摁着她的人踢了她一脚,和前方的人调笑说看准着扔啊,打到我很痛唉。王久里就在这里向上看了一眼,阳光经过眼泪后被打的粉碎,只剩下白色粉色红色的光斑像精灵一样飞舞,不知道是谁扔的花落到了耳目边,她嗅到一点甜丝丝的滋味,让她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和父母去山上给祖辈上坟时大包小包带过去的桃酥和纸钱烧灭后尽头带出来的一点香火气,那山上也满满地栽着玉兰花。

      *苹果塔
      “苹果堆积成山后,最顶尖上那颗苹果的坠落不会影响其余苹果的摆放,但如果有颗很大的苹果讨厌另一颗苹果,这颗苹果嫌弃另一颗苹果没有自己漂亮,没有自己香味浓,甚至说是因为没有自己大,其他苹果害怕这颗苹果将自己从塔尖推下,于是她们轻轻一碰就把这颗苹果推了下去。”
      “被推下去的苹果只能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其他苹果呢?苹果原本被摆放起来的原因就是为了好拿取,品尝时所有人都想品尝最大最红最香的苹果,所以……”
      安祭停下了讲述,她右手手指点着包的外侧,指尖染了浅浅的一层红,站在高二三班的讲台上讲话,她的发言打断了为班级同学介绍她的王淑仪,三十一双眼睛看向她,安祭从中找到那最温良的一双,那属于王久里的眼睛,带着怯意向上看,一头短得有些毛躁的头发,刘海遮不住额头上一道血痂,见她看过来急切低下了头。
      “所以那个苹果被切得粉碎,细细地剁成了小块,加上牛奶和高筋面粉在烤箱里慢慢烤成了一个苹果挞,但当众人品尝后发现,这个苹果居然非常非常酸……整个挞酸的像只加了高倍浓缩柠檬汁的面包,难吃之极。于是这个经历了粉身碎骨和高温炙烤的坏苹果被吐进了垃圾桶,其他的苹果也被切开挨个瞧了瞧,发现除了很久之前被摔坏的那颗苹果之外,剩下的都是坏的,最终的归宿大概是被喂给牲畜吃吧。”
      安祭讲完这段不知所以的故事,指尖终于大发慈悲地从被她摧残很久的包上移开,环视了圈班级,下讲台向王久里那个方向走去。
      “安同学!你的座位不在那边!”
      王淑仪有些着急地拉住安祭,空出一只手往一个男生那里指了指,说:“安同学,你的座位在那个男生旁边,我专门为你挑的,张晨泽张同学,也是我们班班级第一呀。”
      安祭瞟了眼王淑仪拉住自己的手,右手从包里拿了块手帕,隔着手帕将她的手捋了下去,她站直身子比王淑仪高出半个肩膀,此时的方位完完全全的遮住了对方的光,手帕被她顺着塞进了王淑仪手里,不清不楚地带了点蔑视的感觉。
      “我喜欢这个在窗边的位置,难道你要强势地让我换过去吗,王老师?”
      王淑仪当然不敢,她讪讪地收回手,手帕被她攥在手心里,丝织品被狠狠地摁压出了几道印记。她转向张晨泽,对方的脸色也不大好,按动的笔尖在面前的纸上划出一道破裂的痕迹,刺啦的一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像炸破天空的一道惊雷,彻底揭开了粉饰在这个班级面前的一块布。
      当然安祭不会看王淑仪和张晨泽的脸色行事,她非常自然地把包放在靠过道的一侧,轻轻撩了一下头发保证不会挨在座椅上,然后侧身坐在了王久里的旁边,坐好后她才正眼看了一眼王淑仪,说老师还不准备上课吗,如果耽误大家上课进程怎么办呀,温温柔柔的,像表面覆了层糖霜的刀刃,眼皮轻轻一折,目光又转了回去,像看桌面上的阳光光斑都比听王淑仪的课重要。
      时间其实就这么过去了,安祭一节课都在看窗外,讲台上王淑仪和张晨泽交换了好几次眼色,课堂上悄然无声,她听见旁边纸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经过玻璃照进来后只剩下暖洋洋的气味,王久里的侧脸安静而温柔,像小区里能见到的在草丛里晒太阳的橘猫,安静地发着光。安祭想这么说不太好,但她还是觉得王久里像小小的肉食性动物,又像一株植物,伸展的枝条,叶片上乱糟糟的绒毛,扎进地里的根……柔弱无害的,即使所有人知道她是肉食性动物,但是在更高大的动物面前,她和一株弯曲蜷缩的草没有区别。
      “咚——”
      从窗口扔进一颗沾了墨水的网球,哒哒地从王久里的桌子滚到安祭面前,擦出一道显眼的墨痕——他们现在才刚刚下课,王淑仪还停留在讲台上收拾教具,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目光里充满了不同的意味,嘲讽,幸灾乐祸,嘲弄,轻蔑……他们注视的主角,除了正在下意识颤抖的王久里外,还有依旧坐在座位上的安祭,他们的态度都明明白白地表达出相同的意思:不加入他们的人都会变成这样,被人欺压,被人看不起。
      在他们的注视下,安祭终于站起来了,她漂亮的裙摆被无声的风吹着摇摆,披肩的流苏也轻轻摇晃,她从包里又抽出一块手帕,下一秒抓起网球把它朝被投掷的方向扔了回去,正中靶心。
      “当有人向你做出你不喜欢的行为,但你不知道该怎样反击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模仿他的动作,因为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嘲讽性欺压性的行为——但是你能看到,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扔回去以后他也没想过要再次往这边扔。”安祭将投掷网球时隔着的手帕从窗沿上捡起来,重新叠起放在桌子上,目光扫过班里所有人,最后定格在张晨泽的脸——咬牙切齿的,铁青色的脸,格外好笑。
      她就在心里描绘了一下这人代表词:要面子,要强,又有点蠢,什么事情发生后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看起来像惹了事就有家里人帮忙拖底的孩子,几分天真的残忍。这种孩子欺负起别人来是最不知轻重的,因为他们没受过什么委屈,长这么大估计也没挨过几句打,或者家里还有几位帮佣天天看他的脸色,养出来这种表里如一表面带点混日子娇纵气的废物……安祭这样想,表面上没漏出什么,她想什么都放在心里,没人教她,在时间里看人学会的。
      教室连空气都感觉被分裂成两部分,窗口泄出的阳光从面前的桌前开始划分,安祭和王久里在光下,每一根发丝都被渲染上暖色的味道,张晨泽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靠着墙,背后有很大一张海报,写着学校的标语——厚德博学,笃行志远,手撑在课桌上,破碎的水笔在脚下,从笔尖拆出的滚珠沾了一点墨迹滚动到垃圾桶旁边,好像它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安祭见过很多这种人,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因为一点很小的甜头就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生了不起的人物,整个世界都要为他们作垫脚石……但是哪能呢?有句古语从历史传到现在,说人在做,天在看。
      人在做,天在看。
      安祭想,你们的报应就是我呀。就是因为你们做的太多,做的太坏,所以我才出现要给你们一点教训——和你们对那些女生做的一样。
      她刚来时做了一个梦,整座朦胧的幻境,血红色的纱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不重,但一点点扩散一点点侵占,最后掠夺了所有人的呼吸空间,像一把剑刺进心脏……血液流淌的声音是静谧的水声,缓慢地流动,安祭从面上覆盖的越来越沉重的纱中往上看,她看到一群红色的影子,边缘模糊的,从无尽的远山处往这边走,也许是跑,因为只是影子所以看不懂行动轨迹,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伴着影子行动的沙沙声和纱落下时互相摩擦的声响——她听到了哭泣声,猫一样的呜咽,乡井村口泼辣的怒骂,空旷地方传来的回声,还有声音碰撞到书本后特有的厚重感,被捂住口鼻后泪水打湿空心物体的声响……全都是哭声。
      这时安祭什么都没有做,她在梦里死在了纱中,死因是窒息。她醒后坐在床上,手指穿过头发顺了一下——她摸到额头上湿漉漉的汗,床头柜上台风是暖黄色的光,照在木柜上像红棕色的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下有了明显的形状和大小,像梦中的纱出现在现实中,一层一层地把人包裹住,也想要让人窒息……但安祭下一秒把所有的灯全打开了,满面亮堂堂的,什么尘埃都看不到了,于是她又睡去了,她想,我知道那些影子是谁。这次没有再做梦。
      王久里在微微地发抖,一开始只是向后退,想拉着安祭披肩的流苏把她也向后拽,她想我们是不是暴露在光里太多了,可她后面就是墙。接着她就开始发抖,发丝稀碎地哭,手指都有点抓不住流苏,安祭向后抓了一把她的手,指尖冰凉冒,手心冒汗,手指不正常的抽搐——于是她很重地坚定地握着王久里的手。
      光线暗沉后,散发昏黄色光线的灯泡晃晃悠悠地在罩子里摇,高二的课业已经很重,放学已经在深夜九十点钟,安祭挽着王久里的胳膊,捏着一只手电筒走校外的小路。
      “为什么你要和我一起走?”王久里不太敢挣脱开,她有点怕挣脱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对她,安祭瞧了她一眼,抽出胳膊顺带给她拍了一下手肘处的褶皱,她看见王久里眼中的光破碎着暗淡了。
      “你要走了吗?可是路还有很长……你住在附近吗?”
      她又有点小心了,安祭想道。
      “我想和你走,一定要有原因吗?我家不住这附近,我看你挽着我好像有点累所以才松开的手,你要是不介意我也想挽回去。”她这样讲道。安祭没觉得有什么,她们不再讲话,王久里的手臂顺势挽上了她,举动柔柔的,好像心情又轻快起来了。
      这条路的路灯不是很亮,边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全是深巷口,像小时候妈妈讲故事中的吃人大灰狼和会拐走人的巫婆,还有鬼故事里的瘦长鬼影和乌鸦稻草人——难怪想堵人的学生总在巷子里,可能是能勾起不好的回忆吧。王久里就一直看着前方,一点目光都不转向旁边,一条路被她走得很正气,安祭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上手摸了一下。
      王久里被惊了一下,不过接着好像放松了好多,说你怎么突然摸我头顶,会长不高的吧。
      “因为看起来毛茸茸的像猫”,安祭这样说,她的目光停留在发丝上一瞬,又很快跳过去,“这样不可以吗?”
      王久里有点想依靠她了,真的像被伤害的小猫,又颤颤巍巍地亲人,她好像想讲点什么,但话语落在唇齿边,说不出口。
      “安祭,你不怕有人报复你吗?他们看起来那样……”
      “怎样,你不觉得他们什么都没做成的样子很好笑吗?”
      张晨泽铁青色的脸就这样跳进王久里的记忆里,驱散了对他的害怕,王久里惊讶地发现,原来张晨泽也只是一个一眼就能看过去的人,此时她的身体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像思想泡进了温水里,她想:我好像太胆小了吗?
      “你非常勇敢”,安祭这样说,“你没有把这件事牵扯到任何人身上,也在努力找证据救自己出去……”只是官官相护,与你对立的人心都连着,筑成了一堵把人围起来的密不透风的墙。后面的话安祭没有说出口,但王久里应当是看懂了她咽下去的话,眼眶唰地红了,她直直地盯着安祭,抓着她的披肩,一点细碎的晃动,讲出的话都泣不成声。
      “我没有和你讲……你怎么这样……直接讲出来……”
      “你怎么能把一切都这样直白地讲出来……”
      王久里讲话断断续续的,每句话中都含着哭的声音,把所有的冤屈全都倒在别人面前,噼里啪啦,霹雳啪啦,雷声大作,倾盆大雨。
      这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周围阴暗的巷子变得更远了,路灯的光更昏暗了,吱呀地晃出声响。
      “这是你的梦呀。”
      刹那黑白色调翻转,一片光亮晃晃地刺进来,数不尽的红色斑点从地上升起,安祭和王久里间的距离被瞬间拉远,色彩在两人中间混乱地起舞,打在身上是像血一样的水雾,而雨还在下,两人都站在原地,鬓角的发被压在脸上,湿漉漉地,夜晚的鬼影。
      安祭不喜欢这样狼狈的样子,但是这是王久里的梦,她在哭泣,于是梦境就悲伤要下雨,她在梦里无法使用元素的能力——因为这都是虚幻的,白驹过隙一刻钟。她和王久里面对面,雨落在两个人身上,王久里的眼睛都被雨水打得睁不开,却还是固执地望向前方。
      “你明明知道这是我的梦,为什么还要直接剥开这一切,你明明可以离开的……为什么还要这样闯进我的生活,我不会感激你的。”王久里恶狠狠地说,她像小鹿,像狼,像看到猎物要放开的野兽,像爱意浇筑给同伴的野兔……一颗赤红的心脏跳动。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明明你也很需要我?”安祭向前走,一步一步拉近她和王久里间的距离,而对方抬头看她,停留在原地,“明明你是这个世界,你主宰这个世界,是你召唤我,你呼唤我并请求我来救你……你应该正视自己的心,它因为我的到来而热烈地跳动。”
      安祭站在她的面前,拉着王久里的手按在她的心口处,王久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快速,猛烈,如金鱼要跳出那方鱼缸,沉重,她的心脏真的在为安祭而跳动——即使她早已死去,但心脏仍在为面前的人指明方向。
      “你需要我。”安祭这样讲,她直视着王久里的眼睛,直至对方退缩。
      还是雨。
      但王久里紧紧握住了安祭的手,说我不是和世界意识说了你不准来,要保护好自己吗?安祭歪头笑了一下,说我又不听这种话,她的眼睛在雨中也是瑰丽的宝石,熠熠生辉,说而且他们都很容易对付,我担心你自己无法克服心里的恐惧,所以我要来。
      恍若神明。
      于是再也没有雨滴落下。
      王久里掌控着自己的梦,这一整个幻境都在随她的心意而动,她握着安祭的手好像第一次感受到勇气,意识带着两个人来到她最害怕的地方——夜晚的学校,脆弱与悲伤在浓墨的夜里蔓延,不止她一个人。
      这里应当埋葬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生命,像玫瑰花开的年纪就枯萎在不知名的地方,根系轻抓土壤,一朵接一朵居然也扒住了薄薄的土,王久里也是其中一朵花,她太勇敢太热烈,于是其他花都托举着她上去,想没准呢,也许她真的能救我们,救其他人呢?把王久里托举到一个高高的层次,让她居然在死亡后能创造出自己的幻境,包裹住整个她知道的世界,与世界意识交流……只是她无法完全克服自己的恐惧,她在受到欺压时帮助了其他所有人离开解脱,但她自己依旧停留在幻境里日复一日地遭受折磨,所幸她帮助过的人都记着她,他们的呼喊穿过幻境,与世界意识所连接,从万千宇宙星球中找到安祭来拯救她。
      你救了我们,我们怎么可能看着你自己一人受折磨。
      他们这样呼喊着,像抗战的勇士,把自己的勇气全部交出来呐喊,他们在受到欺压时丧失了自己的勇气,但被人救出后又想用恢复的勇气将他人也拉出泥潭——他们至始至终都想让所有人都更好一点,所有人都是英雄。
      “你们都是英雄。”
      安祭没有标明是谁,但王久里听懂了,也说了一句,他们都是英雄。
      校园里只有昏黄的路灯照在水泥路上,飞虫嗡嗡地朝着火光扑过去,安祭和王久里首先来到教室,坐在白日里坐过的椅子上,像坐在寒冰上。王久里把桌子翻过去,胶水干透的痕迹,白色涂改液写下的脏话,赤红色的干涸血迹,粘腻的说不出是什么的透明液体,她看着这一切,很重地呼了口气出去,说,他们称这些东西是我的惩罚。
      “可是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她目光如炬,怀着心里最深的疑问问出这句话,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吗?安祭也看着这一切,她对此只能讲出一句话。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有时候人对人有天然的仇恨。”她看着王久里,抚上她的肩,“也许是某一天的阳光只照在你身上,也许是有一天只有你的花朵开放,因为你的美好他们无法得到,我想这全是因为嫉妒——嫉妒使人罪孽深重。”
      很多时候真的是这样,因为一点小小的嫉妒,就要毁掉一个人。
      贪,嗔,痴,慢,疑,佛家五毒。
      走廊,隔壁的教室,器材室,游泳馆,体育场……所有在小说里出现的场所,都有斑斑血迹溅射在墙面和地上,王久里指甲划过墙面,她声音包括了迷茫和疑问,她说。
      “我看过他们的残暴行为,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相似的伤疤,那我要如何对待他们呢,像他们对待我们一样对待他们吗?那我不是也向人施加了暴行吗?我不是也像他们输出我的怨气了吗?”
      “但一切都是因果轮回报应,他们欺凌你导致你死亡是因,你死亡后他们得到报应是果,因因果果万道轮回,是一棵不灭的烛,世间万物都要顺应这个规律。”
      “我下不去手,哪怕他们那样对待我。”
      “那你看过电视剧吗?那种法律节目,人做错了事,总要有什么来惩罚他们,不然——”,安祭拉长了尾调,“不然真的让你们白白死去,一点也不调查原因?”
      王久里一下子被惊到了,她最多只想过把这些人告到派出所,她努力搜查证据,但是这些人把东西都藏得太好,每次打人时也会搜查所有人的衣服——这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微型摄像头,这种县区的学校里连监控都很少有,只在校长办公室里挂着零星几个——换句话说,王久里无论死前还是死后,她都没有想过要靠国家法律来制裁这些人,更是连证据都拿不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只要待一小时,所有的证据都会摆在你面前——不止张晨泽一个人,包庇他的家人,附和他的同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和校长,都会有确切的证据标明他们的罪行。”安祭右手食指搭在鼻尖上,制止了王久里接下来的话,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胜劵在握的语气,“你只是没有想到,而且在幻境中你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布局的,但我的人在外面真正的世界里已经打探好了所有,只要我们出去,就能看到真正的光明……怎么样,要不要打开幻境和我出去一趟,见证张晨泽他们是怎么被判刑的?”
      循循善诱,步步紧逼,但王久里再次签上了她的手,这次她带着笑容,说我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何况是看仇人被法律处决。
      于是周围弥漫的雾就散了,和一切镜花水月的幻境交融在一起的现实暴露出来,橙黄色的斑点落在地面上,混杂着灰白色月光淡淡歌唱。王久里的身躯变得虚幻,最后只剩下一只手能牵着安祭,她感受到朝她看过来的目光,用气音小声地说没事,没有人能看到我,只是要注意声音。
      凌晨六点,当地派出所收到报案,称有十年前当地高中跳楼事件的真相,其中夹杂着三条命案,同时市级派出所向下派出队伍搜查,证据确凿,据调查当时作为主犯的张晨泽已经年满十六周岁,恶意殴打致人死亡三起,应付刑事责任,其余同伙共同犯罪致人死亡,按其轻重程度处以20%-50%的刑事责任。
      安祭和王久里一起观看了法院的判决,法庭上张晨泽声泪俱下,说这一切都和他无关,这十年他的演技精湛了许多,不过从神态语言上看还是差得多,被心理学家一步一步逼到最后,不得已承认了自己的罪名,因其情节恶劣,处以无期徒刑。张晨泽被武警带走时还在喊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家会捞我出去的——他简直小瞧了法律,他自己都被查了出来,那包庇他的家人不是更像纸团一样被剥开了吗?他父亲母亲的公司一团乱麻,数不尽的法务部门来公司盘查账目,他们能养出这样的儿子,自己当然也走在黑白交界处,账目根本禁不起查算,一个两个都被手铐铐进了局子,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捞张晨泽,不过他们马上就要在监狱里见面了,到时也可能是一家和和睦睦,大打出手。
      而他的同伙,当时班里动手的那几个人,以及对王久里进行言语侮辱和恶意体罚的王淑仪也都参与了其他三起命案,处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他们被带走时,安祭看见了王淑仪脸上的一滴泪。那是后悔吗,还是怨恨,他们无从得知。
      王久里呼出一口气,她看完了所有的处决,也见证了所有人的后果,哪怕这个结果迟到了十年,也向她证明了,正义终究战胜邪恶,坚持的一切都有所得。她看向法院门口那两个老人,其实不能说他们是老人,只是心神并衰,两鬓都冒出一茬白发,她把自己困在幻境里十年,也把父母困在了死亡的幻境里十年,物是人非,半生蹉跎。
      她轻轻地拥抱了他们,思念化作泪停在了他们身上,此时她只有三个心愿:父母再健康一点,父母再安心一点,父母再快乐一点,下辈子她还想做他们的女儿,一辈子在他们膝下尽孝。
      “我应该走了”,王久里这样说,她的轮廓已经不清晰,白晕晕的光散开,“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就在刚刚我再次许愿,世界说如果我离开,祂就实现我的愿望,让我下辈子还做他们的女儿。”
      安祭望着她,澄澈天空下她的笑颜依旧和猫相似,纯真的笑容,对未来美好的期待,大声地呼喊着拜拜,我很高兴你能来,我希望我下辈子还能见到你!
      “我也希望还能见到你。”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世界让她进了轮回,但她的力量被填补到了每个时间的空隙,在她无意识间补给了那些她拯救出来的人,换句话说,王久里再也没有下辈子了,那个在光下像撒娇的橘猫的人,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安祭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她看见白色的光点飘散在世界角落,海洋,森林,每一个微笑着的女孩男孩身体里,她打算帮王久里最后一次。
      安祭将王久里在幻境里的美好记忆传给了这对夫妇,他们混浊的双目落下泪来,喃喃自语道,亲亲她原来还是过了很多这样的好日子啊……那就好了。
      “王久里托我说,她下辈子还会做你们的女儿。”
      王久里的父母收到这句嘱咐好像安下了心,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下辈子还做家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她们原来的家,好像有人在等他们,落日余晖,影子歪在地上,像他们小时候带着王久里回家那样慢慢走,还是父母和他们小小的女儿。
      众生苦短,来日方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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