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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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安德六年，长安城有星子坠东南，鬼异之事顿起，好在宁国夫人延请高僧迦什设法化解，圣人大悦，尊迦什为国师，还特此下旨后延今年端午的宵禁，与民同乐，以祛恶日——慧心等人也正是因此才敢于在看完凤舟竞渡后还不归府，结伴去西市给宛转绳买嵌珠。
其中有个叫悟娘的，刚入府不久，胆子格外小些，望着暗下来的天色小心劝说道：“今日玩也玩过了，妙姑姑虽说准了咱们出来，也不好真到了宵禁再回去吧？”
她不是长安本地人士，是跟新培的宝珠姚黄一起从洛阳送来的莳花婢，才十二岁，府中的掌事姑姑妙义特意遣了她跟其他侍女们出来，认认世面。
慧心十分不以为然：“你刚来，还不清楚咱们府里的事儿呢——咱们夫人金口玉言，既然妙姑姑说了放一整日，那就是一整日，忧心什么。况且连绿云都放出来了，是不是？”一个穿着豆绿短襦的少女闻言应声：“是啊，夫人端午一惯要我给她的臂钏绕五丝的，今早也特意让妙姑姑放了我出来。”
另有个叫翠茎的侍茶婢也附和道：“夫人慈和着呢，往年上巳、寒食，也都是允准咱们这些内院人出来的。”
悟娘这才稍觉安定。
她们的主家正是数月前为国延请高僧的的宁国夫人，郑氏。她是已故惠贞皇后的姊妹，圣人的亲姨母，曾有救驾的大功劳，因先帝遗命“尔当保育此子如旧”，“臣不僭主，盖以母无妨”，所以常常出入宫廷，关照圣人一应起居。
先前上巳节时，长安因异闻没有大办曲江宴，这些大多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们憋了好些时候。可宁国夫人近日不知为何深居简出，她的心腹妙义亦不苟言笑，她们不敢主动请出。
还是慧心胆大，牵头备了一副精巧别致的百索给妙姑姑送去，虽然东西被退回来了，但第二日果然得了答允。
她们这一逛就到了西市将闭的时辰，一同相约照应的几个侍僮也来汇合，众人打道回府。
宁国夫人的宅邸在兴宁坊，靠近大明宫，为圣人特赐。慧心等人本欲从安兴坊走，奈何路遇宫门卫换防，不得不从永嘉坊绕行，行至通化门时，天色已垂。
夜风寒凉，绿云的短襦是纱线所织，鸡心领又不遮风，披帛亦薄软，不由得抱住双臂揉搓几下：“起风了，咱们走快些罢。”
慧心调笑道：“谁叫你存心卖弄？”绿云红着脸去捂她的嘴，女孩们顿时笑成一团，慧心越发想逗弄她，高声说：“也不知你是看上了哪个，闹妖之前月月都按时出门，如今是梳背也买起来了，金钿也买起来了，备嫁妆似的！”
她生性有些泼辣，口齿素来不饶人，看绿云止不住地要来闹她，便越说越尽兴了，躲闪间察觉到有人借势在她颈后瘙痒，下意识叫道：“哪个敢挠我？看我回去不——”
风卷过少女的鬓发，被薄汗浸过的肌肤微微发凉，慧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忽然没人说话了？
她抬头，看见面前的绿云止住了动作，脸色苍白，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似的盯着自己的颈项，嘴唇哆嗦了几下：“你，你……”
夜风把一股腥气送进慧心的鼻腔。
“怎么了？”慧心只觉得莫名阴寒，慌得不敢动，连头都低不下去，一把抓回绿云的手。绿云冷不丁被她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你的脖子……”说着，身子一晃，几个小僮忙欲上前帮她壮胆，就听见后面有人语声细如蚊呐——
“妖鬼……”
众人回首，看见悟娘站在最后面，摇摇欲坠似的，眼神发直，随后忽然发出一声高亢惊叫：“是妖鬼？是不是？它又回来害人了——是妖鬼啊！！”
风中的腥气像春日的花香一样，愈发浓郁了。
绿云这次真的眼皮一翻，软倒下去。无人顾得上扶她，所有人都像活见鬼似的盯着悟娘单薄的身躯，眼看着她直愣愣地坐到在地上。
慧心忽然心口一空。
她好像知道绿云在她身上看到什么了。
悟娘的雪白半臂上如同有她最熟悉的牡丹花在徐徐盛开着，色泽比最上等的丹炉红还要深，带着如出一辙的浓郁气息——是血，一道血痕横亘在女孩白嫩的锁骨和颈项之间，甚至延伸到颈后，形状清晰可见。
那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血手印，掌宽类成年男子，只有血迹而无淤青，就仿佛有什么人刚刚从她身后经过，如情郎般在她颈间留下了轻柔的爱抚。
戌时三刻，兴宁坊
“抖什么？夫人与裴大人一并垂询，还不答话！”
妙义在内院这些侍女心中积威甚重，跪缩在地上惊魂未定的翠茎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磕头。倒不是妙义苛待她，只是她回府的时候就已腿软似汤饼，到现在还是浑身没劲儿，站着坐着都不安稳，不如给了软垫，由她缩着。
一个时辰以前，她们这些人险些要当场吓瘫几个，幸好悟娘的那几声惊叫歪打正着的引来了通化门附近的巡卫，一个小僮连忙强撑着出示了府上的腰牌。巡卫们循声而来，领头的一位徐参将本因此事涉及妖闻而谨慎不已，想要把他们带回京兆尹问话，可一见眼前这些半大孩子是宁国夫人的仆婢，当即便决定先把他们送回兴宁坊——
解决妖鬼一事的高僧可是宁国夫人引荐的，那国师尊号还热乎着呢，此番她自己府里的人怎么反倒又说见了鬼？这事不好沾手，倒不如卖宁国夫人一个人情，给她自备说法向圣人禀报的机会。
奈何……
翠茎已又将前因后果翻前倒后，仔仔细细说了几遍，恨不能连慧心和绿云打闹时掉了几根头发都数出来，一个长史在旁边一字不落地记，也不嫌累赘，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妙义将目光瞥向下首处——巡卫副统领裴行柬正正面无表情的跪坐在那里，就等长史录完，带走记档。
她也不想故意为难府中的小丫鬟，还不都是为了做给这位爷看。
毕竟长安中谁人不知，裴家从先帝起就与当时煊赫无二的乾安长公主针锋相对，连带着对“为人子媳，并弄权术”的自家夫人也没好话，而自打夫人担了圣人的保育之责，就更是变本加厉的苛谏。
也不知今日之事被这裴三郎撞见，又会引出什么风波来，夫人本就每逢五月神伤郁结……想到这儿，妙义有些担忧地向帘幕后的上首回望——
银鱼纱在月光下轻盈如无物，重叠数层，隐约能看到有女子端坐在珠帘后。她身量匀称，穿贵紫色织金八破裙，披了件下缘可见牡丹团花的鹅黄披衫，左手自然垂落，十指是异于寻常女子的修长劲瘦，中间戴着枚团花嵌天青石的黄金戒。
大顺民风开放，并无男女同室的禁忌，若正经相见却又加设帷幕，多会被讥讽为不识礼节的守旧学究。
不过宁国夫人是个特例。
裴行柬虽为了“执行公务”而来，却不会在这件事上做纠缠——先帝时期，她为了护卫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人而容貌有毁，这是她救驾之功的力证，连圣人都特许了她遮面，面圣不除。
翠茎实在是口都要说干了，可裴行柬不做声，那长史也无话，妙义正要再度开口，裴行柬反而忽然出言：“夫人府上真是好规矩，涉及公务，却让一个婢子几次三番代为开口——僭越。”
妙义色变，见他竟如此大胆，柳眉登时倒竖。他却浑然不顾：“您若是苦思借口而不得，指望借一份前言不搭后语的供词就能撇清关系，微臣大可将此女送去京兆尹，好、好、审、问。”
女人依然没有说话，诸人皆能看到她自斟了一杯茶。
青年毫不意外地冷笑一声。
“妖鬼已息，怎么偏偏又找上您家仆婢，还毫发无伤，难道不蹊跷？”他望向帘幕，仿佛真能隔着纱幔看清女子神态似的盯住她，步步紧逼：“夫人为何避而不答？”，他微微向前倾去，“难不成夫人惧我？”，他下意识触摸到横陈在桌上的佩剑，上半身几乎都要立起，“还是夫人惧怕与迦什法师勾结之事大白于天下？”
妙义只觉得这裴三郎今日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咄咄逼人，风度尽失，说的也像是疯话。说句不道义的，就算迦什法师除秽未成，自去向圣人请罪就是了，跟夫人有什么干系——
女人终于开口。
“国师是寿数有尽的凡人，世间妖鬼却不会只生一只，若有变故，再除就是。”她言语清晰，不疾不徐，只是声调略低沉，有些沙哑。
“我亦是凡人。妖鬼能犯百姓，自然也能犯我家的仆婢，谈何蹊跷？”她一边说着，一边隔着帘幕向妙义抬手，指向翠茎。
翠茎已经被裴行柬先前的话吓傻了，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被押送去京兆尹，霎时泪眼婆娑，又不敢出声，眼下妙义受命来搀她出去，她简直如见天神。“夫人慈悲，夫人务必信奴，我们没有招鬼……”她一股脑呢喃着，被妙义拉走了。
裴行柬脸色微变，正欲起身，却被制止。
“她并非人犯，京兆尹若要问询，让他们自来找我要人。
女人并未掀帘，却对他的行动未卜先知似的：“倒是裴大人，你为了这份口供已在我府上‘叨扰’多时现下就带走吧，越俎代庖的事就免了。”她听起来像是笑着，“况且裴大人方才那番话可有什么证据么？是发现了我指使侍女招鬼？还是抓到我的仆婢们奉命联络了什么妖人？”
裴行柬不得不回答：“微臣不过将京中传言如实说出，何需证据。”
女人颔首：“那就是没有了。”
她又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我本弱质，受两代圣人恩德才忝居此位。然而我侍奉多年，亦属八议之列，就算此事真与我有什么干系，也当圣人亲询。裴大人今日凭空与我质对，未免有污蔑之嫌——”
她摩挲着茶杯，语气骤冷：“僭越。”
屋内霎时如凝冰一般。
她把裴行柬刚刚的责难悉数奉还，仍未罢休：“贵府教子的好规矩。”随后对怒而起身的青年视若无睹，只将茶水一饮而尽，隔着帘幕轻声说：“就算裴将军他日果真享了国舅之尊，我府中的人也轮不到外人指教。”
“你——”
“送客。”
她毫不恋战，妙义如幽灵般速回，裴行柬不甘的望向帘幕中，那片蜿蜒的贵紫已经离去，珠帘在夜风中晃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