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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北方的冬天更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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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沅的碗里总是满的。
起初,顾睢以为他只是胃口不佳,便每日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清炖鲈鱼剔了刺,糯米藕片淋了桂花蜜,连蒸蛋都撇得一丝气孔也无。
"再吃半勺。"顾睢捧着青瓷小盏,勺沿抵在江沅唇边。
江沅垂下睫毛,乖顺地张口。可吞咽时喉结滚动得异常缓慢,像是每一口都含着刀片。
三日后,顾睢发现厨房暗格里堆着发霉的糕点——都是江沅假装吃掉,实则偷偷藏起来的。
裴含的安神香在案头燃尽第三十七盘时,许柏舟带来了西海的鲛珠枕。
"枕着能梦到最美妙的回忆。"他将泛着柔光的珍珠塞到江沅颈下。
可翌日清晨,顾睢推开房门,看见江沅正对着铜镜喘粗气,面红耳赤。鲛珠滚落在地,表面布满细碎裂痕——它整夜都在被迫重温青萝镇繁华的景象。
"......我没事。"江沅对着镜子笑了笑,"只是睡不着。"
下午
傅恒第一个发现江沅的手在抖。
那孩子兴冲冲捧着新写的字帖跑来,却看见江沅握着的毛笔突然滚落,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沅哥哥手冷吗?"傅恒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呵气,"恒儿给你暖暖。"
江沅怔怔望着孩子鼓起的脸颊,忽然整个右手痉挛着蜷缩起来,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不疼的。"他对着闻声赶来的顾睢解释,却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裴涴和裴含下山去找故人叙旧,归来时,正撞见江沅在庭院里摔了一跤。
那人试图去接一朵被风吹落的芍药,却突然跪倒在青石板上。雪白的中衣下,肩胛骨锋利得几乎要刺破皮肤,后颈的棘突清晰可数。
"小混蛋......"裴涴一把将人捞起来,掌心触及的腰身瘦得让他心头一颤,"你把自己当柴烧呢?"
江沅靠在他怀里,忽然很小声地说:"师父,我好像......坏掉了。像个废物……"
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盖住了裴涴瞬间粗重的呼吸。他一把抄起江沅的膝弯,像抱孩童那般将人兜在臂弯里:"放屁!老子这就修好你。我马上就去把仙帝那个傻逼抽死。"
那个时代,师尊不懂什么是抑郁,什么又是躯体化,只知道自己的宝贝不开心了,需要哄。
江沅开始画地为牢。
他在床榻周围用朱砂画了线,像小时候听师父讲的僵尸故事里那样,这样僵尸就不敢靠近了,只是这次要防的是活人。顾睢端着药碗站在红线外,看着江沅把自己裹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药放在这儿。"顾睢蹲下身,将碗推过界线,"我退后三步。"
江沅盯着他当真后退到指定距离,才伸手去够药碗。腕骨突出的弧度让顾睢想起雪地里折断的枯枝。
唯独在两种情况下,那条禁令会默认暂时失效。
其一是江沅突然摔东西的时候。青瓷盏在墙上爆裂的瞬间,顾睢箭步上前扣住他手腕,却听见一声近乎幼兽的呜咽:"......手疼。"
其二是夜半惊醒时。当江沅的指甲在梦魇中抓破自己脖颈,裴涴总能及时把人箍进怀里,任他在肩头咬出血印:"师父在这儿,那些火都是假的......"
顾睢试过在江沅清醒时靠近。
他单膝跪在界线外,慢慢倾身向前,却在即将触到唇角时被一根手指抵住胸口。江沅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像是目睹了什么恐怖景象。
"会传染。"江沅盯着顾睢衣襟上自己蹭到的药渍,"脏病......会过给你。"
后来顾睢发现,江沅每天要洗二十七遍手,直到皮肤皲裂出血。
唯一被允许的接触发生在暴雨夜。
雷声炸响时江沅突然赤脚冲出门,在回廊下被顾睢拦腰抱住。那人浑身湿透地发抖,却反常地没有挣扎,只是把脸埋进顾睢颈窝含混地重复:"修不好......师父......我修不好了......"
顾睢学裴涴的手法拍他后背,从第一根脊椎数到第十二根,再绕回来轻抚突出的肩胛骨,像给受惊的猫顺毛。
"不要修。"顾睢吻他透湿的发顶,"我们与安本来就是好的。"
檐外雨帘如注,淹没了江沅压抑的哭声。
天庭本是不用回去的,但是把江沅一个人丢在家里带傅恒不安全,还是带上来了。
"听说了吗?那位江仙君又在凌霄殿前发狂..."
"可惜了,当年何等风光..."
"嘘——他师尊来了..."
回廊下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裴涴面无表情地走过,袖中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天庭那里的时光,枯燥,乏味,令人作呕
回家
"啪——!"
青瓷花瓶在顾睢脚边炸开,碎片划过他手臂,瞬间洇开一道血痕。
"滚。"江沅缩在床角,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顾睢盯着自己流血的手臂,突然红了眼眶:"你能不能听点话...”顾睢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换作哀求“就一次..."
回应他的是砸过来的药碗。
"滚啊——!!"
那天之后,江沅的房门再没为顾睢打开过。
江沅在子时惊醒,发现裴涴靠在他床柱上睡着了。
月光下,他看见师父脸上未干的泪痕。
裴涴的手还维持着轻拍他的姿势,掌心向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是白日里替他挡下飞溅的药碗时留下的。
江沅轻轻碰了碰那些伤痕,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我真的生病了“
三更天,江沅拖着瘸腿摸进祠堂。
他跪在祖师爷画像前,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弟子...请求除籍..."
身后传来茶盏落地的声响。裴涴站在门口,外袍都没披,中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小混蛋...你说什么?"
"我脏了..."江沅盯着自己皲裂的手掌,"会弄脏师门..."
裴涴冲过来一把将他搂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放你娘的屁!老子养大的宝贝,谁敢说脏?!"
可这次江沅没有哭。
他安静地靠在师父怀里,眼神空洞得像具被抽走魂魄的傀儡。
走还是要走的,
纸是冷的,墨是冷的,连落在信笺上的晨光都是冷的。
江沅用镇纸压好那封请辞书,笔迹工整得不像诀别——仿佛只是出门买一包松子糖,很快便会回来。
“自今日起,江沅所为,与师门无涉,与顾睢无涉。”
——罪徒江与安绝笔
他最后环顾这个住了几百年的屋子:床头有顾睢刻的安神符,窗棂上挂着傅恒编的丑葫芦,案头摆着裴涴从南海带回的贝壳风铃。
推门时,风铃没响。
北方的雪比江沅想象中更锋利。
第一场雪落下时,他蜷在猎人废弃的木屋里,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发呆。手指已经冻得发紫,腕间的星痕却反常地发烫——天帝大概在通过这道契约搜寻他的下落。
"不冷..."他对着空气喃喃,像在说服谁,"真的不冷..."
一件单薄的白衣在风雪里走了三日,最后倒在一座荒庙前。
破庙的佛像少了半边脸,慈悲的眼睛却完好无损。是……师傅的安澜观,江沅跪在蒲团上咳嗽,血沫溅在斑驳的金漆上。
"弟子...不算逃..."他对着佛像解释,"只是...不想弄脏他们..."
风雪从残破的窗棂灌进来,把他冻僵的自语切成碎片。
恍惚间,他听见裴涴在喊他小名,听见顾睢练剑时的破空声,听见傅恒咯咯笑着往他怀里塞烤红薯。
"......好吵。"江沅把自己蜷得更紧,却露出一丝微笑。
裴涴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北边...北边哪座山?!"
顾睢已经背起剑匣:"所有。"
许柏舟默默展开极北地图,朱砂圈出三十六处可能。傅恒抱着江沅的枕头,上面还有未干的泪渍。
"傻孩子..."裴涴突然哽咽,"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多了啊……
雪落满山时,一截苍白的手腕垂落在佛龛边。
星痕不再发烫,安静得像道旧疤。
不知这气若游丝的呼吸声何时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