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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江沅,我赌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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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的诏令来得突然。
"北斗仙君顾睢,即刻前往魔界裂隙,镇压异动。"
顾睢未接,只冷声道:"魔界三百年无战事,何来异动?" 这与当年天帝给裴含和裴涴的把戏太过相似,顾睢不会被骗。
使者微笑,袖中滑出一面水镜——镜中映出青萝镇的烟火人间。江沅曾在那里隐居百年,教孩童识字,替老人看病,春日里总有人往他门前放新摘的野花。
"陛下说......"使者指尖轻点镜面,涟漪荡开,镇子四周忽现黑云压境,"仙君若抗旨,此景便作劫灰。"
顾睢眸色骤冷:"他敢?"
使者躬身:"您大可以赌。"
江沅从屋内出来时,正看见顾睢捏碎那道鎏金玉旨。
"怎么了?"他问。
顾睢将碎屑碾在掌心,声音平静:"无事。"
他赌天帝不会真的下手。
——为了一个江沅,屠戮整个青萝镇?不值得。天帝那样精于算计的人,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所以顾睢没有去魔界,也没有告诉江沅。
他选择守在爱人身边。
纸鹤跌落在窗棂上时,江沅正在煮茶。
他伸手接住,指尖沾到一点焦灰。展开的瞬间,茶壶"砰"地砸在地上,热水溅湿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纸上只有五个字:
青萝镇,没了。
顾睢回来时,屋内空无一人。
茶壶翻倒,水渍未干,窗棂大敞着,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在案上打转。
他抓起江沅落下的外袍就往外冲。
山道——没有。
溪边——没有。
他们常去的枫林——只有惊起的寒鸦。
顾睢的呼吸越来越急,仙力扫过方圆百里,却捕捉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江沅像是凭空消失了。
直到他想起那个地方。
青萝镇的焦土上,江沅跪在那里,背影单薄得像片纸。
顾睢远远就看见他——那人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袖口被荆棘刮破,露出渗血的手腕。星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诡异的红光,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扒开焦黑的土块,像是在找什么。
"......江沅。"
那人没回头,只是哑着嗓子问:"你记得小豆子家在哪吗?"手指抠进焦土里,"我......我找不到了......"
顾睢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江沅鲜血淋漓的手:"别挖了。"
"放手!"江沅猛地挣开,"他昨天还说......说要给我看新养的兔子......"声音哽住,"得找到......得......"
顾睢从背后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江沅剧烈挣扎,手肘撞在他腹部,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松手!松手!!"嘶吼声在废墟上回荡,"他们等着我——!"
江沅浑身发抖:"......为什么啊......"
没有血,没有惨叫的余音,甚至没有挣扎的痕迹。整个镇子像是被某种洁净的力量抹去,只剩焦黑的土地,和几片未烧尽的孩童字帖——"江先生教我的第一个字是'春'"。
江沅的手掌按在焦土上,腕间星痕因情绪激荡而灼亮,血顺着指尖滴进灰烬里。
"......为什么?"
顾睢伸手想扶他,却被狠狠推开。
"为什么没去?!"江沅抬头,眼底血丝狰狞,"诏令是调你去魔界对不对?!你知道——你明明知道他会动手——!"
顾睢喉结滚动:"......我以为他不会。"
"三百条人命!"江沅抓起焦土砸向他,"你拿他们赌'以为'?!"
吼声在废墟上回荡,惊起几只寒鸦。顾睢站在原地,任尘土沾污衣袍,声音低哑:"我不能留你一人。"
"那我就能独活?!"江沅揪住他前襟,指甲陷入皮肉
顾睢跪下来的瞬间,江沅猛地扑了上去。
他一口咬在顾睢肩上,犬齿刺破衣料,深深陷进皮肉里。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可顾睢一动不动,任由他撕咬,手臂仍死死箍着他的腰。
"你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江沅的拳头砸在顾睢胸口,一下比一下重,指甲刮出红痕,"你明明知道天帝是什么东西!你明明——"
声音突然哽住,喉间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江沅的拳头渐渐失了力气,最终攥着顾睢的衣襟发抖,指节泛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顾睢的手掌贴在他后心,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可江沅只觉得冷。
"......为什么......"他额头抵在顾睢肩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们做错了什么......李婆婆只是......只是想让我尝尝新做的枇杷膏......小豆子昨天还说......说要把《千字文》背给我听......他们叫我先生的"
泪水砸在顾睢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江沅的呼吸越来越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连哭声都支离破碎。
顾睢收紧手臂,将他按进怀里,掌心贴着他的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突起的骨头,像是安抚一只濒死的兽。
"......我的错。"他声音低哑,喉结滚动,"都是我的错。"
江沅突然抬头,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神却冷得像冰:"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顾睢沉默。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这一声几乎撕心裂肺,在废墟上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江沅揪着他的衣襟,指甲陷入皮肉,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痛楚、愤怒、悔恨,全都发泄在这一刻。
顾睢任他撕扯,只是抱得更紧,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他最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江沅,我赌不起。"
江沅僵住,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盯着顾睢,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所以你就赌他们的命......?"
顾睢下颌绷紧,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情绪。
江沅的笑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他脱力般滑坐在地,掌心还攥着半片烧焦的糖纸——昨日那孩子偷偷塞给他的。
"......我恨你。"他轻声道。
顾睢跪在他面前,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指腹蹭过皮肤时,江沅没有躲。
"......我知道。"
夜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裴涴找到他们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江沅蜷在顾睢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顾睢的手臂仍死死箍着他,肩上的咬伤结了暗红的血痂,衣襟被泪浸得透湿,风一吹就结出细碎的冰晶。
裴涴蹲下身,枯叶在膝下发出脆响。他伸手拨开江沅额前汗湿的发——那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在晨光中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的薄胎瓷。
"小混蛋..."裴涴的指尖在发抖,声音却软得不像话,"师父来了。"
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小江沅第一次做噩梦惊醒,光着脚丫跑到他房里,也是这样缩成小小一团。那时候,他会把小家伙裹进自己的鹤氅,用掌心暖着那双冰凉的脚,哼着荒腔走板的童谣:"月娘光光,照囡仔床..."
裴涴解开外袍,像当年那般将人整个儿裹住。江沅的身子冰凉,他索性把徒弟的脸按进自己肩窝,掌心贴着后心缓缓渡入灵力:"不怕...师父在这儿..."
怀里的人突然颤了颤。
"......李婆婆的枇杷膏..."江沅梦呓般呢喃,滚烫的泪渗进裴涴衣领,"说好...冬天给她带蜜枣的..."
裴涴眼眶一热,拍着他后背的节奏更轻了:"晓得晓得,咱们明日就去买..."手指梳过江沅汗湿的发尾,"师父给你扎个油纸包,系红绳..."
顾睢沉默地跪在一旁,看着裴涴用袖子给江沅擦脸。那手法和当年一模一样——先蹭掉眼尾的泪,再抹开鼻尖的灰,最后用拇指按一按皱着的眉心。
"傻愣着作甚?"裴涴突然踹他一脚,力道轻得像拂尘扫过,"把你外袍脱下来,没见他脚踝都冻紫了?"
晨雾散尽时,江沅终于在裴涴怀里睡沉。
裴涴抱着他走过每一处废墟:私塾的断梁,药铺的铜秤,那棵他们常乘凉的老槐树......最后停在小镇中央,从焦土里挖出一坛未开封的梅子酒。
酒坛上还贴着歪歪扭扭的红纸——
等先生成亲时喝
顾睢指尖发颤,轻轻拂去坛上焦土。
那坛酒被埋在青峦山最高处的雪松下。
江沅再没提过青萝镇,只是每月十五都会消失半日。顾睢从不追问,只在他回来时备好热茶,替他暖着冻僵的手指。
直到某个雪夜,江沅突然开口:"......酒还在吗?"
顾睢斟茶的手一顿:"在。"
"再等等,等时间合适了"江沅盯着跳动的烛火,"我们喝了吧。"
顾睢明白江沅从未真正怪过他。
那夜在废墟里的撕咬、哭喊、支离破碎的质问,从不是怨恨。
是他的江沅在替三百座坟茔流泪,是那个总笑着说"要护着大家"的小仙君,最终没能护住任何人的
——滔天自责
江沅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护了百余年的苍生,江沅找不到了……
【番外】
给点糖,补充点体力。
“百年如一梦,所幸醒来时,青梅仍在枝头颤巍巍地甜。“
——题记
月色如纱,笼罩着裴涴那座种满青梅的旧庭院。
顾睢踏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走进来时,江沅正醉醺醺地倚在那棵他们幼时常爬的老梅树下。他怀里抱着两柄泛黄的小木剑——那是他们五岁时,裴涴亲手削给他们的第一件兵器。
"思危师弟——"江沅仰起脸,眼尾被酒气熏得泛红,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是撒了一层糖霜。
顾睢垂眸看他,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花:"又偷师父的酒?"
江沅笑盈盈地举起酒坛晃了晃:"陈年梨花酿,我从师父床底下挖出来的。"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来,陪师兄喝一杯。"
顾睢没动,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江沅的眼睛在月光下清亮如初,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会拽着他袖子喊"师弟"的小少年。
"……怎么?"江沅歪头,故意拖长语调,"现在连师兄的话都不听了?"
夜风拂过,梅枝簌簌作响。顾睢忽然俯身,一手撑在江沅耳侧的树干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
"听。"他低声道,呼吸间带着清冷的梅香,"一直都听。"
江沅怔了怔,随即笑开,伸手拽住顾睢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那叫声师兄听听?"
顾睢的指尖抚上他染了酒渍的唇角,眸色深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师兄。"
这一声低哑缱绻,和幼时冷冰冰的语调截然不同。江沅心头一跳,还未反应过来,
"..."顾睢低头吻住那抹狡黠的笑。
百年如一梦,所幸醒来时,青梅仍在枝头颤巍巍地甜。
唇齿间是梨花酿的甜香,混着青梅的酸涩,像是他们纠缠多年的情意——从孩提时的懵懂,到少年时的悸动,再到如今,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酿成了醉人的酒。
远处传来裴涴带着笑意的咳嗽声:"两个小兔崽子,要腻歪回屋里去!"
江沅红着脸推开顾睢,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
"……顾思危!放我下来!"
"不放。"顾睢低头看他,眼底映着满天星光,"这辈子都不放。"
夜风温柔,青梅熟透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像是岁月馈赠的糖霜,轻轻落在他们交握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