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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鸭川的水 ...

  •   我喝過鴨川的水
      日誌五:我喝過鴨川的水

      一個憂鬱的畫家,在品嘗寂寞的同時,也望著暗淡的天色,包括一朵花的開開合合。當畫家開始背井離鄉,去滿世界周遊之前,畫家曾經猶豫過——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地方,究竟該去哪裡才是最好的去處?

      從自己尚未認識自己之前,畫家便設想了在許許多多的地方進行繪畫寫生,他想在每個地方都種上獨屬於自己的腳印。隨著年齡愈來愈大,慾望越來越強,想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在地圖上所標記的未完成的目的地從稀稀疏疏到密密麻麻。

      有一天,我看到桌頭櫃上安靜地擺放著的微小可愛的鬧鐘,咖啡店墻面上緊貼著的嚴肅寫實的時鐘,倫敦塔上懸掛這的巨大景觀鐘,便突然意識到——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甚至已經到了來不及的程度。我要開始變老了,這一生揮霍也夠了......好了,現在我要平靜下來,然後應該把這些未完成的經曆,記寫下來。

      實話實說,我就是上述文字出現的唯一角色——畫家。

      當我提著行李箱和畫具穿越飛機的眾眾航線,越過重重汪洋,最終選擇降落在一個小島上。這座小島似乎和任何一個周圍的國家都挨得很近,近到我不用多導一班機,便能飛往下一處目的地。這座小島就是——日本京都。

      我最後一站的目的地,就是這裡。一路上,我獨自瀏覽過霓虹燈閃爍的大都會,聆聽過空靈的古山水。一路上,我吃過美洲的牛排漢堡,吃過歐洲的炸魚薯條。放聲大笑過也低頭痛哭過,過程中有失有得,我也終於來到了旅途的尾聲——鴨川的古水道。

      大概是受到日本上世紀很多文豪的影響,又有些事業上一事無成的失望,我這個人也不甘願平庸。人們以生存和生活為榮,無論是「生存」還是「生活」都離不開一個字『生』,而我也許是平庸慣了,我不祈求生,倒是追求『死』來了。

      在我第一次閱讀芥川龍之介先生所著的《羅生門》時,有這麼一句話,讓我感同身受:『當生存面臨著死亡的逼迫,生存似乎成為了惡的理由和藉口。』這並不代表著我和芥川龍之介先生的觀點不謀而合,而是因為我知道更加深刻的道理。我是個平庸的人,在我人生荒誕的四十年中,從未有過出人頭地的一面,所以我沒有任何能力去作惡,同樣我也不需要以『惡』成為我生存的理由和藉口,畢竟善良單純的人也會有直不起腰的那一天。

      不得不向上天拋出一個疑問,別生的別無所求如此困難,為何死的死得其所不能簡單一點呢?

      孑然一身地行走在鴨川的古水道兩側,從日出走到日暮,我還是沒有思考並解決那個我朝上天拋出的問題,思索良久,又是一陣絕望。一個四十歲的人類,潦草到連上天都拋棄他了,沒有事業,沒有愛情,甚至沒有慰藉——無論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展現出極為強大的無力。

      而我的身側,鴨川的古水道中的流水仍在潺潺往前流蕩。

      我想畫完這幅畫,最後描摹一下我眼中僅剩的彩色世界,我就慢慢地走進鴨川的古水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這片古河水融為一體,直到我墮入黑暗,沒有人能再次證明我曾經在這個殘忍的世界存在過。

      這樣想,也這麼做了。

      我攤開速寫本,用彩色鉛筆以流暢的筆跡將這夕陽西下的美景畫下來。遠處,紅色的太陽褪去它一天的疲憊,躲進了樓房和山林背後。稍有的幾束光,穿過世界微塵,投射進鴨川的古水道上,浮起淡淡的橘紅色的光。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我的面前來來往往,從未停止他們前進的腳步。轎車從我的身後呼嘯而過,吹開了我的外衫,卻沒有對我說一句「對不起」。四周的草地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面巨大的海洋,軀體變成了臣服在海洋之下的島嶼。人們撐著小船從島嶼的面前游啊游,繞啊繞,最多只是拿相機拍拍照,卻沒有一個人想要踏上這座島嶼的一步。

      喧囂與我無關,唯有本心最為真實。

      正當繪畫程度到了忘乎所以、漸入佳境的地步時,一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彩色鉛筆順著力道,帶著草綠色會出了速寫紙粗糙的紙面外,不輕不重地留下了一道若即若離的痕跡。

      我懊惱地低吼了一聲,連忙轉過頭,就看到了一個老人,正用模糊的眼神看著我。那個老人鬢邊已經越發蒼白,不仔細看以為是兩簇雪白的雪堆覆蓋在臉頰兩邊之上。老人手中握著一聽啤酒,大概是喝得上頭了,臉頰都潤色出緋紅,酒氣深重,我感到有點臭。

      「抱歉,我想我有點喝醉了。」老人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昂首就把剩餘的啤酒一干了盡,喝完後用手背摸了一下嘴角,「哈」了一聲,用格外大的力氣將啤酒罐捏碎,完美無誤地扔進了不遠處的公共垃圾桶裡。

      「明白了。」我淡淡地說道,不著痕跡地將畫作隱藏在身後,卻被老人率先一步搶到手中,放肆大膽地欣賞起來。

      靜默了好一會,正當我有點昏昏欲睡的時候,老人又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豎起了一個大拇指。我從我的臉上用力地擠出一個笑容,用來回饋陌生的老人家對我的讚賞。

      老人咳嗽了幾聲,又道:「鴨川的古水道邊有很多年輕人都願意來這裡畫畫,畫黃昏日落時的古水道,畫天邊魚肚白的古水道,還畫著陽光灑落間的古水道。你現在坐在的這個地點,不知道被好多位畫家都坐過,而如果將每一位畫家繪畫鴨川古水道的畫作拼湊在一起,就是鴨川的黑夜白晝和四季變遷。」

      「我已經四十歲了,早已不是年輕人了。」我反駁道。

      老人卻無所謂似的,還俏皮地攤開手,道:「比我年輕的人都是年輕人。在我眼裡,年輕可沒有什麼年齡限製。」

      古庭院的古樹聽導遊說已經在這塊土壤中佇立了一百一十二年,而另一棵佇立在邊角地帶的古樹已經在這塊土壤中成眠了六百三十七年。這些古樹比我甚至我眼前的老人的歲數都大得多。一棵一百一十二年的樹對比一棵六百三十七年的樹,那還是前者顯得年輕,可六百三十七年的古樹,它的年輪更加豐富,線條更加密集,以數量上的年輕,何樂而不為呢?

      天邊的雲漸漸地離我遠去,星星開始高掛與暗夜的河流中。這種時候,一股巨大的無名的孤單開始籠罩在我的身體中,我看著手中的這張畫,未知的煩躁席卷上心頭。這種半成品沒畫完太可惜了,可是鴨川古河道的景色早已不是畫中的景色了。

      看著身側還賴在這裡不走的老人,我變將半成品畫作移動到他眼前,道:「我要收工了,這幅畫就當是送給您好了。」老人欲言又止,我又不給老人插嘴的機會,再次奪回話語權,「您是從今往前第一個、也是從今往後最後一個為我捧場的人——吶、拿著吧,剩下的我沒什麼可以留下的了。」

      老人推拒著我的舉止和行為,而後搖搖頭道:「我不要半成品。」

      「......」我沉默了,轉念一想好像也是。

      現在這個時代,手工藝者都在追求一種創新,一種精美,沒有一個人會頂上半成品或者瑕疵品予以珍藏。坐久了,腿部有點酸痛,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酸澀的雙眼,以助於更好地適應黑暗的現實。

      老人將話鋒一轉,話題便開始跑龍套了起來。

      「第一次來京都?」

      「額、算是吧......」隨後又搖頭否認,我擺著手指仔細地數著我來京都的次數,突然想起我小學的時候還來過一次,便不過腦子地說道,「啊不不不,來了兩次,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我小學時候,轉念一想三十多年都過去了,我還是沒有一點改變。」

      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由地裹緊了外套,也許是近些年來心情不好,又或許年級一上來便開始多愁善感起來,全然沒有年輕時期的朝氣蓬勃。

      「不騙你的,和你一樣的,同學——我只喝過一次鴨川的水。」老人指點了一番我的肩膀,將我推到岸邊,我有些難為情,一邊被推著,一邊叫著:「啊啊啊啊......真的不需要,水就不必品嘗了吧?!」

      誰叫老人居然命令我脫下鞋和襪子,又替我挽起了長褲的褲腳置於膝蓋,在不遠的岸邊對我擺擺手,用手勢命令我走進古水道淺水區,也提醒我捧起一碗鴨川的水。

      當有些微涼的清水沒入我的腳掌,整個人好像擁有了什麼魔法一樣,我開始不再煩躁,心情也漸漸平息,包括那種想要結束、想要毀滅的負面情緒也在此時此刻緩緩收緊。我學著老人的樣子,微微躬下身,伸出胳膊,用手掌在水中圍成圓形狀,掌心於掌心的夾縫處恰好一股清水剎那進入,我深吸一口氣,將鴨川的古河道的清水捧起來,立刻低頭喝幹了掌心中的那碗。

      鴨川的古河道的水是甜的,這一點也不假。當我喝下九月份有些微涼的河水時,原本以為我嘴裡的味道會是苦澀渾濁到難以下咽,結果卻是出乎意料地甘甜清冽。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感到意味深長的震撼。

      就像,當我每次想追求死亡的樂趣之時,卻又被生活活生生地退拒至這種樂趣之外,讓我既沒有機會求死,更沒有機會好好生活;就像,當我以為會狠狠地來個重大犧牲的時,冥冥中卻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回報;就像,當我原本自告奮勇地去做一番苦差事,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寶藏一樣。四十年來的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旁人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只有喝下那碗鴨川的古河道的清水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那碗水是這麼的甜蜜。

      如果你問我旅行或者流浪的意義是什麼,我始終是回答不出來的,我始終是不知所措的。我只能把那些漫遊過得風景,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花掉的錢,畫完或未畫完的畫,往腦海最深處掩埋。

      拿著小小的鏟子挖開這個充滿回憶的盒子,拂去上面的塵土,發現上面刻畫著的日期——啊!原來已經是五年前的往事了,但我的腦海裡卻異常清晰。

      那面夕陽,那幅未完成的畫(雖然現在我已經找不到了。具體在哪裡,大概是落在京都的某個酒店裡了吧。),那件想法,那個老人,還有最重要的——那一口鴨川水。

      短短的人生,會遇到多少不可逆的人事轉變?只有神的孩子繼續在無從抗拒的人生中跳舞,鴨川的水繼續在遠方的國度中靜靜流逝。

      而我很慶幸,我當時真的這麼做了。

      所以,善與惡的界限應該是始終涇渭分明的,看似在生與死碰撞時,善與惡的界限被沖淡。但是事實上,善與惡的界限從未發生改變,只是在那一刻的選擇更能看出一個人的內心深處。

      畢竟,惡人往往是能理解惡行的,在惡人的眼中惡行未必就是一種惡。惡始終為惡,惡打開的是另一個惡的循環。

      在芥川龍之介先生所著的《羅生門》故事的結尾,家丁找到了勇氣,打劫了作惡的老婆子。

      而勇氣來源於哪裡?或許所謂的勇氣,只是內心的惡徹底壓倒了內心的良知。

      只是,這個故事看似有了結局,卻並沒有完全的結束:家丁因此選擇了惡,他是否又會成為另一個受害者?家丁打劫了老婆子,老婆子由此又會做出哪種選擇?

      我並不可知,也不想可知。

      現如今,當我寫下這篇文章時,我又一次訂上了前往日本的機票,想代替那位早已杳無音訊的老人,替他喝下第二口鴨川的古河道的水。

      2023.12.16 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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