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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千秋一百二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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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千秋一百二十年过,太平长安。
后来我想了想,太宗走的那年,开封也下了一场大雪。临终前一晚,太监福安传召我入宫。宫中帷幕之下,太宗奄奄一息躺在榻上,见我来了,便握住我的手,颤抖地道:“我这一生,想想也是荒唐……年少轻狂扬言要收复燕云之地,如今重病在身,怕是难以完成。当年雍熙北伐耗费宋军太多精兵良将,最后皆付诸东流了……我深知这个世间太多人恨我,甚至盼着我快点死……”
福安打断了太宗的话,他跪在地上,不愿起身:“陛下千秋万岁名,足以名留青史,椒花颂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太宗冷笑几声,岁月在他脸上划下太多刀刃,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而今已不再年轻,身体更如废铁朽木。是非成败转头空。我依稀记得,福安有日曾跟我说,太宗若不是在高梁河中了那支箭,身体也不会这么快江河日下。我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宗。
他垂垂老矣,留下传位诏书后,又对我说:“官家死后,葬在城东的麦田里就好,不须太过华美,不然耗费民力。”
我听劝地点点头,福安知趣地拉着我退下,让太宗好好休息。那时,开封落雪,红墙绿瓦,覆白釉烟。福安替我撑着伞,又唤下人找来两件披风。我们立于天地间,竟觉有些悲怆。
福安问我:“你说,燕云之地以后还能收回来吗?”
“……我并不清楚。”我摇摇头,泪水溢出眼眶,红透了脸。
“燕云十六州乃陛下心腹大患。”福安叹了口气,抬手接了几片纷扬的雪花,“只怕之后再难收回。陛下死不得其所,怕有愧于列祖列宗。”
听到这里,我怔怔地望着福安。这位太监陪了太宗太多太多年,也早已风尘仆仆。他能伺候太宗许久,想必也成了太宗的肚中虫。据其所言,当太宗身为京尹时,福安便是府中仆役,想来太宗半辈子经历的,福安也深深经历过。
“陛下功名千古,富贵无边。”我反驳道,“即便到黄泉边奈河口,都是如此。”
福安笑了笑,拱着手道:“小的并非科举出身,识得文辞有限,但大人有所不知,人这一生有些话是必须要说出口的,若是藏着瞒着,心里是发了苦堵得慌。”
“曾经有一些话,小的怕碧落黄泉才肯开口,而今我怕待我身死道消,便没机会宣之于口。小的所言,千真万确,字字珠玑,句句肺腑。陛下勤勉一生,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修订文史,崇文偃武,只因太祖死得早……陛下虽即位正统,也恐自身不争气,坐不稳这椅子,一直想收复燕云之地,奈何心不顺时……小的一生深受陛下恩惠,宠爱万千,对陛下抱有结草之志,自然看重陛下很——若陛下事了拂衣去,小的也幻化成风驾鹤西去。”
福安这话的意思是,托我给他办后事。又过几日,太宗薨,福安痛哭流涕,誓死绝食九日,愿以微薄肉身还太宗九九归一之力。福安是饿死的,我承蒙进宅中,只看到一具皮包骨头的老死横尸。我替白事的人开道,看着他们把福安的残躯放进棺柩,而后一大队摇着白幡,撒着纸钱,往土坟里去。
待他们安顿好福安,我便给他立了碑。我用小刀在雨花石上刻下珍重几个字。
福安与先帝,可谓相守一生。
此后燕云之地虽迟迟未收复,但至少世道承平,随遇而安。
当我在绍兴年间回忆起此事,思绪又飘回落雪的开封。彼时临安如昨,繁华亮丽。我襟边戴花,听雨歌楼中。文思泉涌,托妻子为我拿来笔和纸。
写下《菩萨蛮》一首。
烟笼寒柳重山灭,雨衰鬓白霜雪催。戴花襟连边,添香红袖倚。商女歌后/庭,隔江生离恨。绣襦翻酒污,快马颜色哭。
于是千秋一百二十年过,太平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