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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义兵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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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二年,年关将至。
西宁军驻地,有客来访。
“武安侯?”裴还微微皱眉,虽说十九当年临阵倒戈,归为小春一党,但裴还仍对十九印象不佳,“他来做什么?”
“许是携王爷之命前来。”谢清之止住了裴还的话锋,对前来通报的士兵道,“请武安侯进来吧。”
士兵领命退下,为全礼节,裴还与谢清之也正要出帐相迎。
可十九来的远比他们想的要快。
“唰啦——”帐帘被猛地掀起,北地凛冽风雪呼啸着窜进帐中,十九踏碎霜雪,未经通报便已迈了进来。两方相见,还未相互见礼,十九便已二话不说从背后解下了什么,递到谢清之的身前。
裴还与谢清之对视一眼,不知所以。十九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于是他先一步揭开了裹布,露出其中孩子的安详睡颜。
谢清之猛然一惊,他细细端详着那孩子的面容,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地问道:“这是......凤君?”
“我奉王爷之命前来,将公主交予你。”十九望着谢清之道,“谢清之,你当年救他一命,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忘却分毫。”
十九忽地笑了,笑得挑衅、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你也真是命好,一份恩情,让他记了你一辈子。那么多人羡你、妒你,可终究还是比你晚了一步......”
谢清之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一旁的裴还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也罢......”十九咬牙切齿地收回了讥讽,他将凤君交到谢清之的怀中,而后狠狠地望着谢清之,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只言片语,“他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你若真的珍重他,就不要辜负他的心意。”
“好自为之吧。”
十九答应小春的事已经做完,他只丢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就此转身离开。
数千里奔波,也不过是为了他与小春的一个诺言。诺已偿,言已尽,话不投机陌路人,又何必再留呢。
谢清之怀抱着凤君,怔怔站在原地。十九说他应当明白小春的意思,可谢清之却觉得云里雾里。
昭华公主将凤君托付给了小春,怎的小春又将凤君托付给了他?
谢清之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又觉得这种猜想太过离奇荒诞。谢清之摇了摇头,一边将这种猜想驱出脑外,一边更加抱紧了凤君,生怕自己摔了她,又或是怕凤君着了风寒。
“啪嗒。”就在谢清之抱紧了凤君之时,一声轻响从襁褓中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灵光乍现,谢清之好像想到了什么,他摸索着什么,一番搜寻,终于在襁褓之下找到了一方令牌、一枚玉佩,还有一封压在其下的信笺。
恰在此时,外出安抚百姓的萨仁与沈嵋也回到了帐中,她们看着谢清之怀中的凤君,正要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可下一瞬她们便被谢清之手中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青萍令?”纵镇定如沈嵋,也不经为之震惊一瞬,“青萍教遍布四方,三教九流皆有其门徒,其势力比我断山楼还要更盛三分。传言青萍教教主持青萍令,可号令四方教徒,这青萍令怎会在清之的手中?”
“还有凤君,凤君不是托付给了摄政王吗,她又怎么会回来?”萨仁亦是万分不解。
可谢清之什么都没有回答,他只是颤抖着手,抚上那枚相别六载的玉佩。
指尖触碰上冰凉的玉石,大雪纷飞之中,回忆翻涌而至——
“你若愿意,可凭此玉佩到洛阳谢府中等我,那里会有人照顾你,若你想周游天下,便将这枚玉佩当作一个信物......”
“......见玉如见我。”
“好。”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点滴眼泪落在玉石上,填满了其上刻痕。六载辗转,沧海桑田,他赠出的这枚玉佩,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谢清之咬牙吞下满喉的苦涩,他颤抖着展开那封信笺。
寥寥数行字,谢清之认得这是小春的笔迹,其上赫然写着——
“凤凰见,黄河清。
女帝临,天下兴。
凤君帝女,受命于天。
载齐国祚,承平万年。”
一切疑问都在此刻烟消云散,轻飘飘的一张信笺之后,是小春亲手托付给谢清之的万里江山。他将用自己最后的权柄去为这座摇摇欲坠的帝国大厦殉身,天崩地裂,一切将从头来过,他把新生的机会留给了凤君与谢清之。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滴落,将信笺上的字迹浇打得模糊。谢清之的手颤抖了,可他仍紧紧地攥着那封信,就像是在用他那双骨骼嶙峋的手,迎难而上地支撑着小春交给他的天下。
谢清之知道自己不能畏缩,也不能后退。这个千古难逢的机会肩负了太多人的一生,畏怯便意味着辜负,驻足便意味着背叛——
“小春,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平之事,不公之制,太多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
“我希望有朝一日,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其所长,每一个老者都能得其所养,每一个人都能得其所归,人人安居乐业,再无饥寒交迫之忧,再无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之苦......”
昔年之愿,今亦不变。
他颠沛流离过山水千里,他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并非徒劳,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指引着他走向今天——
“大道不孤。”谢清之面上泪痕依稀,可他的眼中已有星火沸腾,“凤凰见,黄河清,天降祥瑞;女帝临,天下兴,神碑有载!凤君帝女,受命于天。载齐国祚,承平万年——”
“兴义兵,诛暴乱,清君侧,普天之下——”
“涅槃,新生。”
......
天祐三年年初,民间有传言曰,当今陛下并非先皇血脉,仅是摄政王欲独断朝纲,故才扶持傀儡以令群臣,天祐一朝短短两年灾患无数,此乃天罚之故。先皇血脉已被摄政王诛尽,唯有昭华公主遗孤存世。
同时,祥瑞现世。先是京师上空见凤凰真身,再是黄河泛清,天下人以为吉兆。民间有童谣曰:“凤凰见,黄河清。女帝临,天下兴。”“凤君帝女,受命于天。载齐国祚,承平万年。”锦衣卫欲禁之而不可得。
同年三月,谢清之、裴还、沈嵋、萨仁等诸人为首,携西宁军三万精兵树义旗,诛暴乱,奉昭华公主遗孤为主,行经关中巴蜀之地,沿途诛患民之贼,对百姓则秋毫无犯,所得田地皆与民共,百姓拍手称快,一时间归者无数。
京师欲派兵征讨西宁军,然陷于与豪强叛军作战,无力可阻,遂着意封锁子午、陈仓等道,欲将西宁军阻于函谷关内,待平定各地豪强叛军,再攻西宁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西宁军因此得以不断扩张实力,隐有可与朝廷抗衡之势。
天下风起云涌,而京师之中,正飘扬着冬末春初最后一场漫天大雪。
......
京师,紫禁城。
夜已深了,当李央屏退仆从,独自提灯持伞穿过漫天风雪,轻轻推开军机堂的门时,小春好像并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仍旧静静伏于案上,难得安眠。
他太累了。身体每况愈下,可案上累牍却连绵不绝,如雪般的奏折战报马不停蹄地送至军机堂,小春常常要看至深夜。
他现在身体,又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李央咬了咬唇,咽下涨溢的苦涩,若是这世上有方法能让他以身代小春受苦,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可惜没有......
李央只能凝望着小春,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走近小春身边。
凛冽呼啸的寒风穿过军机堂窗棂的缝隙,吹拂过小春的身侧。陡然的寒意让小春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舒展的指尖紧缩一瞬。李央察觉到了小春的动作,他刚想去将窗户关严,可小春身边的一累纸稿却先一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那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也不是什么大员奏折,那仅仅是小春信笔所写所画,寄予情思罢了。李央轻而又轻地拿起那累纸稿,一张一张地细看过去——
一张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两张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三张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四张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唯以此拙笔,聊记海棠漫漫,故人音容......”
......
薄薄一累纸稿,却仿佛要把李央压垮。他颤抖着手,一张又一张地翻过去——
昭华公主像。
花在衣像。
谢清之像。
裴百岁像。
......
一张张画,一个又一个故人,这哪里是笔墨,这满纸都是小春仅剩的、血淋淋的心血,他分明是用自己最后一点心血来记住那些他不想忘记的人!!!
一声哽咽溢了出来,李央囫囵抹去自己满面泪水,他竭力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想再发出声音打扰小春。他偏过头去,想在小春醒之前压下自己的满面伤悲,可小春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
“看这些做什么。”小春似乎刚刚转醒,他的目光还有些朦胧,他缓缓站起身来,从李央手中接过那累纸稿,轻叹一声,“只不过是近来记性越来越差,从前总觉得很多事情刻骨铭心,可真到留不住的时候,也都在不知不觉里随风而散了......”
“所以我才想画下他们,多记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小春伸出手来,用指尖轻柔地抚过画中的每一个故人,而后将那累纸稿重新整理好,“要不然,我总怕有一日醒来,我便忘记他们的面容了......”
小春不想忘记,他想记得,他所遇见的故人,他一路走来的路,他都不想忘记,他想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了这些人和这些事,才有了今日的他。他不想忘记他们,也不想有一日忘记自己。他愿意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可他无法接受遗忘,因为遗忘才是真正的终点——
他不要遗忘,不要空空如也,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要死......是的,他不想死,他想活!他真的、真的很想活!!!谁还记得?谁还记得他一开始的愿望呢?那时候小春不想要什么富贵什么权力,他也不知道什么生民什么天下,那时候的小春从头至尾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好好活......
他想活,想好好活,可那已经不可能了。
也罢,也罢,那便不要遗忘好了。把那些珍视的人、珍视的事都好好记住,就足够了......
小春笑了一下,似乎是想用这个轻浅的笑来安慰李央,可李央却觉得这个笑是那样的苦,那样的痛,竟像是在将他的心千刀万剐、割得他一身血□□无完肤、支离破碎......
李央任凭自己泪流满面,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小春的手,带着小春向外走。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小春这般强势。
“先生,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李央紧紧拉着小春向外走,小春便也跟着他走。左右是他辜负李央,左右还剩下这么一点点光阴,便跟着他去,倒也无妨。
一路无话,他们就这样行经漫长曲折的宫巷,穿过呼啸的黑夜风雪,掠过无数黯淡的星辰。夜已深了,除了巡逻的禁卫军,很少有人再在宫内行走。小春与李央没有遇见什么人,他们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暗幽深的海里,没有光亮,也没有人烟,飘落的飞雪像是翻涌的海浪,缓缓漫过掌心,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在不知不觉地漂浮着、漂浮着......
小春有一瞬的恍惚,他的思绪似乎也与这宁静的夜融为一体。他跟随着李央而去,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压在心头的重负似乎都被夜风吹散了,小春不知不觉地登上阶梯,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是那样的轻盈——
“先生......”钟鼓楼上,李央喘息着停下了脚步,他一手紧握着小春的手,一手遥指天边,“你看!”
小春停下了脚步,隐约的昏黄光晕笼罩着他,他有些不适应光亮似的微微闭上双眼。过了片刻,小春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望去——
漫天风雪之中,千盏万盏寿灯凭风而起,将深沉的苍穹照彻得有如不夜之天。
风雪呼啸啊,将寿灯吹打得歪斜,可它们仍旧艰难地逆风而上,高飞云天。
“先生......我望你长命百岁。”漫天灯火明光烁烁,这样美好的盛景里,李央却泪光闪烁,他更加握紧了小春的手,轻声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离开我?我们遇见的太晚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三年,三年而已......太短了......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做,你不要走,先生你不要走......”
“你活下来,好不好?”
小春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那漫天寿灯,他知道这星星点点都是李央的良苦用心,可是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大限将至,谁也阻拦不了。”小春拂开了李央的手,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再多的寿灯,再多的祈祷,终究是无用功罢了......”
“有用的!”李央上前一步,再次紧攥住小春的手,“真的有用的!只要能多添一分求生的念头,怎样都是好的!人定胜天——这是你教我的,命是要靠自己去争的,这也是你说的!我不信天也不信什么大限将至,什么阎罗什么地府都是谎话!!!我只信你,我只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李央还想再说些什么,小春背对着他,神色隐没在阴影中,唯有嘴角微微抽动:“放手。”
“我不放!!!”李央哽咽着喊道,他只能紧紧拉着小春不敢放手,他怕自己一放手,便再也留不住小春了。
“你不放手,是不是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小春似乎有些恼了,他扬声斥责着,意图逼迫李央放手,“我已经无力回天,你难道不明白吗?是我利用你辜负你,你应该恨我而不是在这里苦苦纠缠!李央——你本应该恨我的!你不松手,难道有一天我下黄泉碧落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吗?!你拜那些神佛求那些祥瑞,若是那些神佛要用你一生寿命来换我多活一刻,难道你还真的去换吗?!”
“换。”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李央凝视着小春的背影,脱口而出,“我换。”
哪怕是用我一生寿命来换你多活一刻......
我换。
太干脆的答案,没有给小春留下任何余地。小春蓦地僵在原地,他忽然觉得很难。回头很难,向前走也很难,难以言说的酸胀似乎要把他的一颗心都吞没......
小春只能闭上双眼,狠下心来推开李央的手——
“不过是......过眼云烟。”小春喃喃念道。
风雪之中,他走入黑夜——
他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