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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凤凰鸣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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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京师初雪。
摄政王府,正堂。
“吱呀——”户枢流转,门扉轻开,些许风霜涌入堂中,但很快又被合上的门扇挡于堂外。迎面而来的堂中暖意霎时间融化了十九身上的零星落雪,一滴雪水滑过裘衣的皮毛,随着十九的双膝一同碰地:“臣十九,拜见王爷。”
十九来的时候,小春正提笔写着什么。他垂眸敛息,手腕微动,笔走游龙,待将最后一字写完,他才搁下笔来,望了眼十九道:“起来吧。”
“谢王爷。”十九站起来,抬头直直望着小春,“回禀王爷,朝堂之中凡与叛军勾连者,只要有迹可循,皆已下狱,只待王爷定夺。”
小春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他没有说话,十九当然也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堂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唯有窗外的飞雪之声,簌簌作响。
小春打量了十九半晌,终于轻笑了一声:“十九,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近来要你做的事,你从来没有过问过原因。我其实一直在等你问我,但你没有,即便我今天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也仍旧没有开口。”
“你是害怕问我,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我想做什么?”
很模糊的话,但十九听得明白,他望着小春,明明白白地承认道:“从王爷复起吴立的那一天起,臣便隐约猜到了一些。”
小春点了点头:“毕竟东西厂能得到的消息,你的锦衣卫,也不会不知道。”
小春既然能知道吴立的秘密身份,那么十九那里,也绝不会一无所知。
“但是仅凭这个,你就能够断定吗?”小春的目光有些沉了下来,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有些危险。
“不是仅凭他的身份。”十九接道,他低下头来,唇角微微颤抖着,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那天......那天王爷同觉明谈论病情的时候,我也听见了......”
小春沉默了一瞬:“你既然知道我命不久矣,便也应该知晓,时日无多之人,无所顾忌。我想叫这天下天翻地覆,好让泥沙俱下,我便必须保证自己权不旁落。李央已经再不能有威胁,你不会不知道这飞来横祸,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自己。”
“十九,你又为何不躲,不避?”
一切问题都被彻底挑明,十九没有惊诧,也没有犹豫,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小春的双眼,无比诚恳地回答道:“因为我不会背叛你。”
小春怔了一瞬,但他很快反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有证据,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的心迹。”十九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小春的身影,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这双眼睛里便也只剩下了小春,“当年我选择跟随你回京兵变,不仅是因为阎如风并非良主,也不仅是因为你比其更胜一筹的能力与野心,还有一个原因,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那年关西五月飞雪,裴百岁葬于大雪的那一天,曾有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一是回京政变,前途坦荡;二是赴宁夏镇夺北屏军,生死难料。若让我选,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路,我以为你也会选第一条路......可你没有。不论我怎样阻拦,你依旧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最崎岖漫长的未知之途......”
“那一天,我就在你的身后,看着你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大雪里。从那一刻起,我才是真真正正地心悦臣服。”十九笑了,多年来漫漫长路磨平了他的戾气,如今面对着小春,他只剩下释然与平静,“小春,我一直觉得你同这宫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的身上总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你身边的所有人。我一直想知道这种力量源自哪里,但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那股力量的源头正是你自己的本心。”
“这名利场中每一个人,他们都有难言之隐,都有无法言说的苦与难。每一个人走到今天,汇聚一堂争权夺利,无论是谁都走过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路。智谋、野心、毅力,这些不过是在棋盘中活下来的必需之物罢了,又何足挂齿?可唯一不一样的是,他们都在这条道路上消磨尽自己所有的良心,他们把别人都当作无足轻重的棋子,于是他们自己也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枚冰凉的棋子。口蜜腹剑、笑里藏刀、黑白颠倒、反目成仇......种种丑态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可你不一样。”
“你的手上沾过血,你剑下亡魂亦是无数,你当然不算一个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可每当我以为你也会走上同他们一样的路,用自己所有的良心来换前程之时,你却总能守住自己的最后一分底线。因为在你心里,无论如何,总有一些人和一些感情比权力与荣华重要千倍、万倍。”
“谢清之是,昭华公主是......花在衣算是,这天下的无辜百姓也是。你将他们视若珍宝,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他们,这是你的软肋,也是你最难得之处。所以尽管你争权夺利,可权力却永远无法掌控你、吞噬你,尽管上苍如何薄你待你不公,你也依旧背负这一切直面你的命运。”
“小春......”十九的唇角微微颤抖,他眼中似有点点水泽闪烁,“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同你一样了。此生遇你,已是万幸,这最后的一段路,就让我陪你一起走完吧......”
小春静静地听着十九的言语,他无言良久,沉默之间,多年前的回忆宛若落雪翩翩而来,落在小春的心头,他忽然道:“永熙二十九年初春,你曾说你想看看那万人之上的地方,究竟是何等风景。如今,你还有遗憾吗?”
十九眨了眨眼睛,像很久之前一样,露出一个很轻松的笑来:“我闲来无事,也曾翻过史书。我读到秦丞相李斯,初为一无闻小吏,后一生谋权求利,翻云覆雨,满门勋贵,至盛之时,门廷前来贺寿的车骑以千数计。盛极而衰,其晚年终受构害,论罪腰斩于咸阳市井。李斯赴刑场之时,曾与其子执手相顾,哭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而今我也要问,吾欲与若复于京郊万仙堂外共观飞雪,岂可得乎?”
小春看了十九很久,没有说话。恰在此时,一直静静躺在小春身侧摇篮中的凤君,忽然爬了起来,好奇地望着窗外纷飞落雪。她伸着小手,“咯咯”笑着,似乎很想去摸一摸那从未见过的东西。
“凤君,你也想去看看雪吗?”小春抱起凤君,终究是轻叹了一声,对十九道,“也罢......备马吧。”
小春骤然首肯,十九怔了一瞬,而后才是反应过来的欣喜,他当即应了声“是”,片刻之后便已备好两匹快马,与小春并肩乘马,向京郊故地奔去。
飞雪飘摇,骏马飞跃过凛冽风雪,留下的马蹄印也很快被大雪所覆盖。天祐二年年末一场大雪里,小春与十九穿过一片苍茫天地,再次回到了当年初遇的万仙堂外。
“喑——”两声相继而起的马嘶,小春与十九纷纷翻身下马。十九走在前方,为小春拴好马匹,而小春怀抱着凤君,用自己的裘衣与衣袖,为凤君挡去所有的严寒和风雪。唯有那么一星落雪,飘飘荡荡飞到了凤君眼前,她惊喜地摊开手来,任由那冰晶落于掌心,融化成一瞬的凉意。
“吱呀——”陈久失修的门扉被推开,天祐二年的雪似乎与永熙二十八年年末的雪重叠,五年光阴飞驰而过,而万仙堂中还是一如当年。
一样的尘埃密布,一样的幽暗诡谲,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十九与小春初次相见。他曾在这里仰头望夜,将自己的平生寄予一首箫音,这里是他幽暗过往的终结之地,也是他自从遇见小春开始,焕然新生的开启之所。
回忆如潮涌来,十九故地重游,感慨良多,他轻声问着身旁的小春:“小春,你还记得你我初见时的情景吗?那时一个小乞丐偷了你的玉佩,将玉佩交给我,而你持刀来要。我戏弄了你,可也是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不会轻易向任何人低头。”
“我记得。我也是自那时起便发誓,总有一天要将你手刃刀下。”小春目视前方,面不改色道。
十九忽地笑了,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浪子,笑得潇洒而畅快:“薄幸郎啊,负心人——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笑着唤你。太久了,已经过了太久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恍如隔世。可我永远不会忘记遇到你的那天,也不会忘记那日长风门举门追杀,就在我要葬生于门主刀下之时,是你挡在了我的身前......”
“那一天,飞雪飘摇。死亡近在咫尺,我本已认命,是你将我救回了人间......”十九的眼中,似有些泪光闪烁,但那也许仅仅是落雪的倒影,“万人之上的风景,我已见过,可那也不过尔尔。我终于知晓,我最眷恋的地方,不过是你的身边。而今飞雪依旧,能与你并肩再观落雪,我这一生已然了无遗憾。”
飞雪呼啸,十九却已不再感到寒冷了,他夙愿已了。他最后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自己最爱也是唯一爱的人,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小春,我祝你千帆过境后,终能得偿所愿。动手吧......”
落雪融于脖颈,十九引颈待戮,他以为自己等来的会是一柄封喉的寒剑,可在此之前,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却先从他的怀中传来——
十九怔了一瞬,他缓缓睁开眼眸,低头望去,却见小春竟将凤君递到了他的身前!
“你说你不会背叛我,我信你。”小春郑重地望着十九,他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将十九的一切死志都打消,“十九,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将凤君交给谢清之。这一路翻山越岭,你要用自己所有的一切,乃至你自己的生命,保全凤君平安。这个忙,你愿意帮我吗?”
十九抬眼与小春对视,他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但十九很快便明白了小春的用意,他颤抖着手,接过了凤君,将凤君紧紧揽于怀中。一滴眼泪倏忽而落,落在雪地里消失不见,十九怔怔望着小春,艰难而无比郑重地从满喉酸涩中挤出四字:“万死不辞......”
“谢谢,谢谢......”小春眼眶发涩,他低下头来,取下这些年来一直随身佩戴的玉佩——
冰玉,修竹,上刻一个“谢”字。
这么多年,悲欢离合,这枚玉佩一直陪在小春的身边,陪伴着小春行过万里长途,见过万般无奈生死。而今小春终于亲手将这枚玉佩解下,轻柔而仔细地将它放入凤君的襁褓之中。
“凤君......”小春轻柔地唤着凤君的名字,凤君也眨着眼睛,伸出手来想摸一摸小春的发梢。小春看着凤君努力够着自己的小手,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舍。两行清泪倏忽而落,小春千般温柔、万般不舍地俯下身来,最后一次抱了抱凤君,用自己的额头虔诚地紧贴着凤君的额头。
他把自己的玉佩赠给凤君,把自己最后一分不舍、留恋与爱都留给凤君,就在他们额头相贴的那一瞬间,那万里茫茫苍穹却忽然裂开一道炫目金光,迸射而下的天光撕裂开杳杳飞雪,将东方天际照彻得有如金池。就在那一方灿烂天光之中,忽有两团如火流光幻化凝结,竟凝为两只凤凰形状,流火而飞腾九霄,振翅而横绝青天。
它们如火般的羽翅相交、相融,煌煌尾翎共振、共舞,两声放声凤鸣响彻云霄,它们不是在相斗,而更像是在交接着无比绚烂而辉煌的命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昔者道将绝矣,莫失莫忘。
今者华光见矣,天下恒昌。
十九仰头望着这预示般的奇迹,久久未能回神。而小春终于直起身来,后退一步偏过头去,颤抖着唇角对十九轻道:“走吧......带她走吧......”
十九回过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怀抱着凤君,与小春别过,翻身上马,穿越风雪而去。而小春独立原地,任由风雪将自己的泪痕拂去。
这是小春最后一次与凤君相见,他与她的生命交轨仅有半年之久,但这半年光阴,足以让小春与凤君刻骨铭心。
很多年后,当凤君长成,她已经记不清襁褓中事了。但她总是隐约记得一个人,她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她只知道那个人的手很冷,但他的怀中却无比温暖而温柔。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缕黑发拂过凤君的面容,似又有人无比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凤君”,但当凤君再睁开眼,想要将那缕黑发握于掌心之时,她的眼前却空无一物,像是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从掌心流逝。
凤君惘然一瞬,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后来她也寻觅过小春存在过的痕迹,多方打探,想要知道小春的故事。
但那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