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2、深冬 ...

  •   殷浮筠睨他一眼,眸光流动,隐现讥嘲之色,其意不言自明。
      宣瑚生言笑自若,心中发苦:你爷爷我还真不通这个,这可要如何是好?从容道:“说起来八门,怕是七死一生。”见到殷浮筠睫羽微微一敛,意甚嘉许,不由将他祖宗十八代暗骂个遍,面上依旧处之泰然,一派胸有成竹。
      殷浮筠不理不睬,迈步就朝林木间走去,堪堪半步,就觉后颈一紧,却已被宣瑚生提着领口揪回,恰好勒住他前喉伤处,登时痛得一窒,本已止住的鲜血再度流出,顷刻间面色如雪,莫说殷府家仆,便是郑秋华看得亦是头皮发麻,唯恐礼部尚书当真横死当场。
      宣瑚生视若无睹,冷笑着思量:若是让你进了这林子,怕是立刻就揪不得了,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就好,口中还在嘘寒问暖,“大人身体虚弱,送客不在这一时。”定睛打量这片林子,明知其纵横不过数丈,偏有一望无际的气势,想起孙先生曾提及神通的厉害之处,深知林间机关无数,贸然踏入只怕要落个有去无回,侧头朝殷浮筠道:“殷大人好厉害,只是也耐不过一把火。”
      殷浮筠忍痛一笑,微微弓身,大有请君自便之意。
      宣瑚生暗皱眉头,若单他自己早生出百八十条计策闯出府去,不过如今郑汪二人力气全失,带着这俩大号拖油瓶却是轻易脱身不得,他到底不能火烧尚书府,又不能大开杀戒,眼下却是到了一个进不得退不得地步,斜了眼瞅着殷浮筠道:“大人看来定是为难末将到底了?”殷浮筠手抚喉咙,默然不答。
      宣瑚生搓了把下巴,啧啧有声,“也罢,事到如今,末将也只好烧他娘的一把。”说着向怀中掏去,摸出个火折子来,郑秋华暗惊:将军难道还真要纵火不成?这浓烟一起可得把护城军引来呀。
      宣瑚生把火折在手中上下掂量,见殷尚书面色淡然,全然不以为意,弯眉一乐,“哎呀,这个真是……拿错了,见笑见笑。”又从怀里掏出个黑色圆筒,笑道:“这个才对。”
      郑汪二人对视一眼,均以瞧出此等物事乃是军中响箭,均是不明其意,郑秋华心思灵巧,又随宣瑚生日久,对他心意再明了不过,当下开口捧场,“将军,这响箭又是何意?”
      宣瑚生冷哼一声,“为了你们不成器的东西,本将可是连家底都翻出来了。”说着朝殷浮筠一拱手,道:“不瞒大人,末将的护营将士亦来参见,如今正在府外相候。”殷浮筠情知他所谓参见云云,怕是说如今府邸已被重重包围,此事本也不出意料,却听他笑吟吟的续道:“末将早有令下,响箭一出,雷火齐发玉石俱焚,便是天大神通也是插翅难飞。”
      殷浮筠沉默不语,直到见他拧开响箭筒,手叩筒底,箭矢随时将发,眉宇方淡淡一敛,道:“硝石之下,将军亦无幸理。”这尚是他步入院内初次开口,只觉喉管痛楚难当。
      宣瑚生笑道:“那还要看尚书之意。”说着向府内徐徐四望,“尚书舍了好好的府邸不住,一年倒有八个月在这别府休憩,怕是另有洞天也说不定。末将既辣手催花,必要除根的。”说着朝郑汪二人瞄了瞄,“你俩跟我一道去闹个地府如何?”
      汪自强深吸了口气,大声应是。郑秋华却知主将心思诡谲,非常人所能臆测,口中称诺,心下念头转个不停。

      殷浮筠凝视他半晌,见他目光淬亮,言笑晏晏,生死大事视若等闲,蓦地被触动心肠,轻叹一声:“这份狠劲,我不如你。”说着垂下眼皮,亦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轻笑一声,旋即微微摇头。宣瑚生只当他服软,方要开口,却见他向侧方让出半步站定,淡淡的道:“宣将军随心所欲便好。”竟是听之任之,全然无惧。
      宣瑚生略觉意外,向他脸上打量片刻,只一片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端倪,若有所悟,道:“看起来大人所图者甚大。”回头向那花匠与童子点头致意,笑道:“咱们黄泉路上搭个伴吧?”说着口中清啸一声,猛地扬起臂膀,将那响箭朝半空中抛去。

      院子几人都想不到他说动手就动手,一时惊住,目光不约而同追逐那响箭而去,眼看着这筒鸣箭就要在半空炸开,旋即便是硝石雷火大作尸骨无存。
      就在这生死相交的霎那,一道白影倏地自虚空扎出,似是银蛇衔珠,一口向响箭吞去,下个瞬间,那响箭筒身已被一把透入冻土,其去势不止,犹如陀螺一般,在地上溜溜打旋儿。
      惊变蹴起,众人目瞪口呆,齐齐向白影来处望去,见有人分开枝桠走出,神色凛然之至。

      郑秋华须臾间已在生死间打个转,饶是他胆气豪勇,亦不免心意振荡,见到来人,失声惊道:“姜大人!”
      这人青衣铁冠,神色凛凛,正是姜思齐。他听到郑秋华呼声,点头致意,见他形貌狼狈亦不发问,迳自来到宣殷两人身前,当胸抱拳,“殷大人,宣将军。”
      他乍然出现,殷浮筠面上不显,心口早已一揪。他不远处宣瑚生却未见讶色,退后两步,恭恭敬敬的抱拳垂首,“末将见过右卿大人。”姜思齐对他连看也不看,淡淡道:“当不起。”只转向殷浮筠,见他颈中血肉狼狈,伤势不轻,甚觉忧心,“大人伤势如何?”
      殷浮筠向宣瑚生望了一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神态恭顺,心头如镜雪亮,勉强道:“不要紧,姜大人来得倒及时。”话一出口,只觉得这声音又冰又涩,混不似自己。
      郑秋华偷偷朝那片林子觑了两眼,有些奇怪姜思齐究竟如何从中走出,正在琢磨,就听殷浮筠又道:“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诛。既然姜大人到此,不如就将这狂徒就地格杀如何?”他闻言大惊,不觉向后退却两步,在上官身侧牢牢守卫。

      姜思齐静默不答,并不回应这一理所当然的要求。他垂手立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将身后的宣瑚生挡住不见。
      北风裹满雪,化为鞭,抽上殷浮筠身躯。明明冰冷彻骨,却又带着火辣辣的痛。
      或许是讲话太多了吧,他想,喉咙仿佛比受创之时还要痛上几分,和这些鞭伤彼此混淆,快要分不清孰轻孰重。

      姜思齐望向眼前人,见貂裘之中的身躯单薄如许,随时将不支,而喉伤触目惊心,想见当时生死何止毫厘,而那投来的目光是如此冷漠又遥远,似是攥住整个严冬凝出的一柱冰。
      他觉得憋闷而燥郁,又不知这种心情缘何之故,沉默良久,大步走开去,俯身扎透地面的响箭与其上物事一道拔出,数道视线逐他而去,看清那原来是柄清光湛然的弯匕。
      姜思齐手握响箭,想起府外埋伏的飞火营,心头波澜起伏,半晌沉声道:“大人放心,宣瑚生今日冒犯上官之事,我自会禀明梁枢密,定其罪责。”
      殷浮筠蓦地笑出声来,“姜大人好口舌,区区冒犯便将谋刺上官的罪名摘去。”
      这声音满是冷厉的讥嘲,比姜思齐怀中商泉还要凄煞,令他面对千军万马的神勇在这一瞬竟都有些懈与弱,由此坚守的心田亦生出些许不安与愧憾。
      _
      不公,不公,不公。
      不公!

      他任这二字于耳边喧哗不休,神情依旧如前平静,“宣将军他委实有错,”——对面那张面孔比雪更加苍白,喉间比血更刺目——“他冒犯大人之罪,我当秉公执法,交于崔粱二公审理。”说着回头望向宣瑚生,沉声道:“宣将军,不知你有何话说。”
      宣瑚生低眉敛首,闻声踏前数步,朝殷浮筠一抱拳,诚心诚意的道:“末将手下失陷在此,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怪。”说着躬身施以大礼,意态极诚,丝毫不见之前的飞扬跋扈。
      姜思齐见他如此作态,眉头顿皱,斥道:“你……”才吐出一字,突见殷浮筠身体晃了晃,噗地吐出血来。他心中大震,登时收声,止不住想上前搀扶,然而仅仅踏出半步便收脚不前。
      那少年看得分明,箭步抢前扶住主人,迭声叫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说到最后险险哭出声,殷浮筠心血呕出,一时间头昏眼花,靠了他臂膀勉强站稳,喘息着难以回答。那少年又急又气,眼泪登时涌出,抬头怒视姜宣二人,哽咽斥道:“你们这群坏蛋!你们,你们……”
      宣瑚生倒吸口凉气,急道:“这,这……”似也被眼前景象惊得愣住,支吾半晌,只能惭愧收声,直退到姜思齐身侧,偷眼见他虽然面色不改,目光却十分关切,心中冷哼一声,睫毛低低垂了掩住眼眸。

      殷浮筠眼前阵阵发黑,心知不好,惯常那股支撑自己的心气此刻难以为继,正自怔立少,忽听瑜剑怒斥,满口“你们”“你们”二字,顿如醍醐灌顶:可不正是“你们”?这世上几时又有“我们”?这念头一起,所有的怒意涩然挣扎惶惑皆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茫然。
      是啊,茫茫雪空,瑟瑟今生,不过他自己而已。
      那胖花匠见主人面如金纸,摇摇欲坠,趿着鞋的走到他身旁,弓背弯臂,示意他伏上背来。殷浮筠摆摆手,喘息道:“我自己能走。”
      他眼前模糊不清,隐约瞧到风雪里姜思齐身影立如壁石,神情如何却是看不真切,离自己不过数步之遥,然而这样的距离,竟成天堑。
      忽然之间,过去数朝诸般情景有如涟漪,于他眼前浮沉聚散,最终化为一涧冰川,自心头落下。
      顷刻顿悟。

      贪。
      得寸进尺,得陇望蜀。
      是我贪了。
      我何时,何地,为何会生出这种种痴妄。

      时空入寂。
      妄念俱灭。

      他的目光落上飞溅点点猩红的长袖,怔了片刻,忽地绽出个笑意,轻声道:“也罢,你……”突地又收住声音,将“你们”二字死死咽回。
      总是不想说出这两字。
      任他世上寂与灭,空了有空,我竟是收束不了这被扰乱的心绪。
      他茫然又绝望,苦涩中竟又依稀生出些奇诡的欢喜,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这种欢喜所谓何来,而话语却稳妥的继续了下去,“……既然姜大人坚持如此,你之前于本官又有救命之恩,那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只是,”他迎向宣瑚生的目光,微微一笑,“下次我可不会这般手软了。”

      他笑容温煦和软,和之前大异其趣,然而落在姜思齐眼底,却不知为何生出些凉意与怅然。好像这一瞬,只在这么短短的一瞬,与此人之间,已横出道莫测的深涧,任谁都难以跨越,难以触摸,然而他从来不是心思细腻之人,这种怪异的情绪仅浮起一霎,便被深压了下去,拱手道:“多谢殷大人。”再想续两句谢意,又觉不妥,闭口不言。
      那少年视线自几人面上一一刮去,目光之中满是仇恨,忽听殷浮筠出声吩咐,忙扶他小心离去。那花匠也趿拉着鞋子跟在后面,从头到尾都未向几人投去一眼。

      也不知殷浮筠有何手段,他一离开院中景象登时大异,又与之前全无二致。饶是如此郑秋华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快步随着主官离去,姜思齐一路缄默,宣瑚生也不作声,途中只闻风雪之声。汪自强大大咧咧,也瞧不出眉眼官司,只觉得气氛沉重得很,刚要张嘴相问,却被郑秋华手疾眼快一巴掌闷上了嘴,瞪眼向他连连摇头。汪自强不明所以,只得牢牢闭紧嘴巴,疾步出了尚书别府。刚一出门,便被郑秋华远远拖拽到旁边,还自满头雾水。

      姜思齐在门口站定,听到铁门合拢之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此时风雪弥漫,夜与天被无尽雪色淹没,廊下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扯得又斜又长。他盯着那影子沉默片刻,冷冷道:“大闹尚书府,杀伤当朝尚书,宣将军好大本事!”
      宣瑚生张了张嘴,不敢应声,他之前早做一万个打算,可当真面对姜思齐,却半点念头都存不下,正在张口结舌的当儿,突听得啪的一声,脑中轰隆隆做响,右颊霎那巨痛,旋即高高肿起,却被姜思齐提起剑匣狠狠抽在脸上,一时之间口中满是咸腥。
      他品尝着自己鲜血的味道,手撂袍襟,直直跪入雪中。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