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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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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破血肉的声音。
箭中!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赵琮昀大脑一片空白,怔愣地看着满手鲜血,以及倒在自己眼前的人。
他的皇兄,昭明帝,替他挡下了致命一箭!
宋量双眼通红,率领手下铁鹰卫猛扑上去,对叛军进行着疯狂绞杀。而围在昭明帝身边的,是慌张的内侍,悲戚的麒麟卫,还有茫然无助的阿念。
有人已经高喊着请御医,可赵琮昀只看了那伤势一眼,便已明白,来不及了。
昭明帝紧紧抓着插在前胸处的箭,脸上已现青白之色,面容却意外地平静。他的目光犹带一丝威严,穿过恸哭的人群,稳稳落在赵琮昀身上。
“……过来。”昭明帝低低唤道。
赵琮昀浑身颤抖着拨开众人,重重跪倒在昭明帝身侧:“皇兄……您怎么可以……”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昭明帝轻轻哼笑了一下:“我们是兄弟……难道只许你为我赴汤蹈火,我却不能为你牺牲……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您是君……”
昭明帝抬手打断他,脖颈艰难转动,似乎想再看一眼战场,最终却脱力放弃了,只喃喃重复道:“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兄弟……”
赵琮昀不住点头,只觉攥着的那只手越来越凉,他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覆上霜雪,白茫茫,空荡荡,不知归往何处。
脑中闪过纷乱的往昔碎片,画面中的昭明帝,时而做兄长无限宠溺,时而又变作帝王猜忌训斥,在漫长岁月里,赵琮昀已经分辨不清自己对昭明帝抱着怎样的情感——是手足之情多一些,还是君臣之礼更多。
每当即将生出龃龉之心,他总会告诉自己,他此生的忠孝总归系于这一人,所以千里奔赴,替他力挽河山,在所不辞。
从没想过回报。
何况是这样惨烈的回报!
“我们是兄弟……不能让他赢……”昭明帝最后对他说道。
樊公的挑拨离间,昭明帝是在意的。
“臣弟记住了!”赵琮昀俯身在昭明帝耳边轻声道:“现在他赢不了,将来他也不会赢。”
我不会抢这皇位。我会好好辅佐阿念。史书中那些手足相残的故事,在你我身上,永远不会发生。
昭明帝呼吸停止那一瞬,赵琮昀在心里默默发誓。他知道昭明帝一定懂他的意思,也只有这样,他们对樊公这一仗,才算真的胜利。
*
京城这场叛乱,直闹到黄昏时分,才彻底结束。
宫灯一盏盏亮起,内侍们换上素白的孝服,沉默地打扫着战场。铁鹰卫代替麒麟卫执掌宫禁,宋量与沈宗吾游走在城中各处重新布防,六部重臣均已收到昭明帝遗诏,一面准备先皇葬礼,一面筹备新帝登基。
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一切似乎就这样轻易回到了正轨。
只有赵琮昀坐在空荡的朝华殿前,默然看着远方——
残阳如血,悬在明暗交界的天空,迟迟不见退场,仿佛一个不祥的暗示。
赵琮昀面容安静得近乎悲悯,没人看得出来,此时他内心几近崩溃。
一浪又一浪情绪翻滚撕扯着他,对昭明帝逝去的悲恸,尤其是挡箭这个举动,又将他推入愧疚与负罪的深渊。可他不敢放任自己难过,阿念还没有准备好成为这偌大皇宫的新主人,他得替他撑着。
在这些情绪之下,还隐藏着一种要命的恐惧,他拼命压抑,不断自我说服,可不安的念头总是绕过那些道理,密密麻麻将他整颗心塞满。
他不知道岳明明是生是死。
东叔已经亲自去联络了,还要三天。
无比煎熬的三天。
赵琮昀咬了咬牙,干裂的唇角沁出一丝血痕,他严厉地命令自己,别想了,会没事的!灵州所有状况他与穆老将军都提前推演过,又有穆云轻亲自执行,那么多经验丰富的人都在,她应该连战场都接触不到。
她会平安,会风尘仆仆赶来与他重逢,陪他走这一段最艰难的路。
想到那张沁着笑意的脸,赵琮昀将脸埋入掌中,沉沉地吐了口气。
好想念她。
他没有再抬头,便也没有看见,夕阳坠落后,天边升起的那轮月亮,竟也是血红一片。
*
数日后,穆云轻与郑戎匆匆进京,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许多。
江山易主。永熙帝即位。
灵州一别,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
穆云轻二人没去驿站,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便直接入宫,觐见摄政王。
不是永熙帝赵还,而是摄政王赵琮昀。
暖阁内灯影幽暗,佛香袅袅,赵琮昀执笔坐于最深处,听到二人叩拜,头也没抬。
穆云轻与郑戎便也没有起身。
穆云轻将灵州战果逐一汇报,全歼赤甲军,斩主帅达托,穆家军伤亡仅三千不到,这样酣畅淋漓的一场胜利,在场却没人脸上显露喜悦之色。
穆云轻讲完,沉默片刻,终于到了避不开的那个话题。
郑戎低声道:“还是……我来说吧。”
房间内一片寂然,落针可闻。郑戎不安地抬头看向深处,赵琮昀的目光仍旧落在那一沓奏折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执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时,侍立一旁的东叔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郑戎开口,将那日发生的一切缓缓道来。他虽看不出赵琮昀态度,却尽力描述着他所能回忆起的全部细节。他想既然赵琮昀不在场,自己多讲一些,或许留给赵琮昀的念想就多一分。
郑戎晕过去后的部分换穆云轻来讲,两人加起来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赵琮昀自始自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不管说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个结果。
岳明明失踪了。
木板被箭雨贯穿,在半空四分五裂的那一刻,岳明明凭空消失了。
城上穆家军和城下赤甲军,全部面面相觑,达托以为自己眼花了,立刻命人在水中翻找,最终却一无所获。
而这个无法解释的瞬间,也成了压垮赤甲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信奉神迹的蛮族人彻底破防,溃不成军。
事后穆云轻同样搜遍了全城,甚至派人在城墙下直等到大水退去,却依然不见岳明明踪影。
她就这样,与这个世界不告而别。
手腕僵得发麻,赵琮昀机械地落笔,写下一行字,脑子里却一片茫然。
事情竟是这样发生的吗?
实际上,穆云轻没有隐瞒,第一时间就给他去了信。赵琮昀还没等来东叔的探查结果,就已得知了这个令他无法相信的消息。
失踪。
凭空消失。
他起初甚至无法理解这些词。
不顾所有人反对,他立刻备马要回灵州,百官惊,宋量怒,只有阿念什么都没说。最后礼部尚书命人抬着昭明帝棺椁拦在宫门前,恳请他留下主持大局,赵琮昀这才缓缓松开了缰绳。
他在朝华殿枯坐一夜,渐渐回过神……岳明明不是失踪,而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
赵琮昀无法对此释怀,反而更难接受。她不是答应了要留下来吗?为什么又反悔……累了?玩够了?不爱他了?
理智告诉他,也许是那一刻太危险,她身不由己,可是脑子里仍有个声音喋喋不休——那为什么没有带她一起回京?是谁让她置于险境?
都该死!
赤甲军,霍连英,甚至郑戎、穆云轻……
当然,最该死的是他自己!
皇兄因他而死,岳明明又何尝不是?
箭,又他妈是箭!赵琮昀感觉头疼欲裂,穆云轻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下去,心里无法言明的怒火又死灰复燃,大有烧尽一切之势。
“滚出去。”他轻轻念了一声。
穆云轻被骤然打断,微微怔了怔,看向赵琮昀,却发现他依然低着头,笔也未停。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东叔在旁神色黯然,穆云轻不再说什么,也没有恼怒于赵琮昀的无礼,缓缓起身向外走。
外面晴光朗朗,与殿内的幽深晦暗形成鲜明对比。
穆云轻停步,转头:“是我对不起你,随便你怎么处置……但重建灵州、修整堤坝这些事,我希望不要耽搁。不要给赤甲军卷土重来的机会。”
鸦雀无声。
随后蓦地一声巨响,书案被掀翻,奏折散落一地,顿时被墨水洇湿。
只这一幕,便是该杀头的重罪。
可赵琮昀毫不在乎,他踩着满地奏折,一步一步走到穆云轻近前。
他是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不过是个谦虚的说辞,他可以践踏所有规矩,也可以一句话就置任何人于死地。
比如眼前的穆云轻和郑戎。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向我提要求?”赵琮昀哑着嗓子问。
郑戎惊恐地后退,穆云轻却没有动。
他静静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男人,曾经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如今脸色灰败,畏光似的躲在殿内最后一片阴影里,不肯再往前一步。
唯有眼底燃着一簇火,飘飘幽幽,与满街国丧的白灯笼一样,让人心惊胆寒。
“你答应过我的!”赵琮昀低吼。
“对不起。”
穆云轻眼里赤诚的愧疚,忽然烫到了赵琮昀,他抿紧嘴巴,冷冷扔下一个字:“滚!”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越过狼籍地面,扑倒在殿深处的一张软塌上,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