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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   转眼已是永熙二年。

      这一日,晴空高照,春雪初融,京中到处都淅淅沥沥,倒像是落了一场罕见的太阳雨。

      御花园凭空出现一道彩虹,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内侍忍不住好奇,纷纷想去凑热闹。这帮人精早看出新皇帝表面沉默寡言,实则心地和善,于是壮着胆子怂恿常都知,请他帮忙向永熙帝求情。

      常都知正是当年被昭明帝赐名“常胜”的小五,年纪不大,却已堪重任,是皇帝近前红人。

      此刻他提着食盒从御书房出来,见众人蠢蠢欲动,啐骂道:“一帮惹祸精,该干嘛干嘛去!”

      见众人拖拖拉拉,似是不肯放弃,又补充了一句:“……王爷还在里面呢!”

      周围人立刻四散奔逃。

      他们敢向永熙帝讨便宜,却没人敢惹摄政王。

      两年前,赵琮昀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正式代天子执政。从那时起,他身上就开始散发出一股活人勿近的气势,不仅内侍们见到他绕着走,就连百官也是能避则避,能呈奏折绝不面谈。

      朝中唯一例外,是御史李嗣,人前人后都敢指着赵琮昀鼻子骂。令所有人惊讶的是,赵琮昀从不搭腔,无论李嗣如何叫嚣,皆以一张冷脸应对。

      就在众人揣度摄政王莫非宅心仁厚的时候,他却以雷霆手段翦除樊公党羽——当时简直杀红了眼,满朝文武连同永熙帝谁也拦不住,最后还是前任王妃苏定柔出面劝阻,才救下数百条人命。

      没人再敢把这样的赵琮昀与当年风流纨绔的嘉王联系在一起,从此以后,世人眼里只有摄政王,冷心冷面,只手遮天。

      永熙帝渐渐熟悉政务后,有人暗示过皇上,担心赵琮昀权势过大,万一结党营私,后果不堪设想。

      可偏偏赵琮昀的才华和政绩让他们无话可说。他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勤勉,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在他经营之下,前些年动荡不安的朝局终于得以平稳,百姓也得了短暂的休养生息。

      于是怀疑被钦佩所替代,人们敬他,也更畏惧他。

      只有阿念是不怕这位皇叔的。

      无论赵琮昀看上去多么冷硬,阿念总能想起在灵州一起生活那段日子。

      他只是太难过了,阿念想。

      “皇叔不去看看玉虹吗?”谈完国事,赵琮昀起身准备离开,阿念突然道:“当年姨娘告诉朕,这可是好兆头。”

      赵琮昀因为“姨娘”两个字,神色略略松动,却摇头道:“王府里还堆了不少杂务,臣先退下了。”

      赵琮昀口中王府,并非昔日嘉王府,而是他摄政后为进宫方便,特意新辟的一处府邸。

      阿念也不勉强,随手推了一封信笺过去:“既然这样,朕就不留皇叔了……这是苏姨娘写来的信,朕已经看过,皇叔也拿去看看吧。”

      赵琮昀低头扫了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没有拒绝,默默将信收入袖中。

      “臣告辞。”

      *

      东叔进来换茶的时候,发现王爷有些心不在焉。

      书案上摊着一封信,显然已经被人看过,东叔认得那隽秀字迹,立刻明白了赵琮昀的烦躁从何而来。

      “沈夫人又来信了?”东叔问。

      赵琮昀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低低“嗯”了一声。

      苏定柔与沈宗吾成亲后定居灵州,不时往京中寄信,除了问候,还会聊些家常琐事。阿念很喜欢,每次都会拿给赵琮昀看,时间久了,便成了一种习惯。

      可今日这封信略有不同。

      “出了什么事吗?”

      “喜事。”赵琮昀冷笑:“她给沈宗吾生了个女儿。”

      东叔微微一怔,若不是他了解自家王爷,还以为赵琮昀吃醋了,结果就听赵琮昀继续道:“……堤坝也修好了,她请我回灵州一趟。”

      “……”东叔一时默然无语。

      灵州。

      这是赵琮昀两年来提都不肯提的字眼,他又怎么可能会去?

      “沈夫人也是一片好意……”东叔劝解道。

      “哦?我看她是在那地方呆久了,脑子坏了!”

      东叔无奈,这两年赵琮昀的坏脾气连他也束手无策,何况苏定柔这封信,真的戳上了他的肺管子!

      “禀王爷,王妃来了!”好死不死,此时外面传来大声通报。

      赵琮昀闻言一怔,扬手就将茶杯摔了出去,滚烫的热水溅了他满身,他也毫无知觉,只颤声骂道:“混账!谁教的规矩!哪来的王妃!”

      东叔头大,今天还真是祸不单行!

      估计小厮新来不久,被王府错综复杂的关系搞糊涂了,一时报错了身份。他扬手将人打发走,亲自去门口迎接,发现来的竟是李凭如。

      她手里还牵着个孩子。

      祖宗……姑奶奶……

      东叔惊得差点跪下:“您……您怎么把他带来了!现在王爷正在气头上,您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我偏不走!”李凭如冷冷道:“你们就惯着他!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说罢拉着孩子大步流星往里闯。

      赵琮昀不喜人多,从前参园便只有东叔和两个洒扫仆人,如今这座新王府更是近乎简陋,东叔一人身兼数职,偌大园子空空荡荡,连个守卫都没有。

      李凭如轻松闯入书房。

      迎面便是碎了满地的茶杯。茶香犹在,看来的确刚发过脾气。

      “谁又惹你了?”李凭如问。

      赵琮昀抬眼,看到孩子的瞬间先是一愣,下一秒脸色雪白,怒不可遏:“你把他带来做什么?!你不怕我掐死他?”

      李凭如将孩子抱起来径直放到桌案上:“来吧,动手!正好我不想养了!”

      “你以为我不敢?”

      李凭如就见他当真伸出手去,瘦白嶙峋的指节一把捏住孩子脖颈,孩子哇一声哭出来。

      “你疯了吗!”李凭如大惊失色。

      幸好东叔赶来,及时将孩子抱走,扔下一句“你们有话好好说”便夺门而去。他是真怕赵琮昀做出疯狂的事来。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赵琮昀杀气腾腾瞪着李凭如:“当初是你自己抢过去的……现在反悔送回来,就该知道他有什么下场!”

      李凭如不甘示弱:“你就不能把孩子送回灵州,让他真正的母亲来抚养他?”

      “你说什么?”赵琮昀咬牙:“你再说一遍试试?”

      “他全家如此罪大恶极,若不是你们拦着,两年前我就已经杀了他!现在你要我把他送回去,简直做梦!你信不信,我今日就要了他的命!”

      “是他父亲有罪,他当时只是个未出襁褓的婴儿!”李凭如脱口叫道:“你就算杀光所有人,岳明明也回不来了!”

      赵琮昀被这句话钉在原地。

      许久,他终于攒够力气,居然朝她笑了起来。

      李凭如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眼泪刷地流下来,软声道:“王爷,你放过霍家,也放过自己吧……人总要往前走的。”

      “是吗?”

      赵琮昀语声轻柔:“真有意思……你们倒像是串通好的。若我不答应呢?你知不知道,你越劝我,我越想杀人了。”

      *

      天字号牢房内,只关押着一名犯人。

      狱卒毕恭毕敬将门打开,放黑裘锦袍的来者进去,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赵琮昀解下外袍搭在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奇巧酒壶,自顾自倒了一杯,旁若无人地喝起来。

      那犯人不自觉抿了抿嘴,讥讽道:“王爷在京中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吗?怎么总来我这儿喝酒?”

      “你该感谢这酒……每次我想杀你的时候,喝上一壶,便觉得还是让你活着更好。”赵琮昀淡淡道。

      “活着给你们折磨羞辱?”

      “不应该吗?”赵琮昀眉峰一挑,眼里滚过烈烈恨意:“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遭多大罪都赎不回来!”

      “那么多人……”犯人咀嚼着这句话,忽地笑道:“赵琮昀,这里没有外人,你诚实一点……要是岳氏没死,你还会这么恨我吗?”

      “哦……不对,还有先帝,你把这笔账也算在我头上。可要不是我动手,你哪里有机会实现你的抱负呢?大权在握的感觉……是不是很上瘾?”

      犯人用近乎蛊惑的口吻低语着,牢房内一片寂静,赵琮昀避开他目光,垂眸盯着酒壶,沉默了一会儿道:“樊公,你不用激我。你想死,我给你机会。”

      两年,赵琮昀杀了很多人,却独独留下这个谋逆叛乱的始作俑者。

      不是不恨,而是太狠了,恨到想让他日日受罪,而非一刀杀了痛快。

      除此之外,赵琮昀还藏着一个隐蔽心思——他知道,唯有此人存在,代他承受心中滔天怒火与恨意,他才不至于彻底丧失理智。

      他需要樊公活着,需要有人和他一起留在过去,一起背负那段痛苦的记忆。

      “你会甘心?”樊公懂他,所以冷笑。

      “当然很不甘心……可酒只剩这一壶了。”他没头没尾说了句话,然后对樊公晃晃酒壶:“这壶里设了夹层,里面填装了毒药。我们一人一杯,一杯清酒,一杯毒酒,你先选……如何?”

      说完摸过来两只杯子,稳稳斟满。

      樊公面色阴晴不定,目光不时扫过那两杯酒。

      赵琮昀弯起嘴角:“我还真当你不怕死呢!”

      “我不相信,你一定在使诈!”

      樊公想不通,对方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为什么给自己百分之五十几率活命?更难以置信的是,还要以身犯险,亲自与他赌命!

      赵琮昀不搭腔,只把两杯酒往前推了推:“我自己倒下的酒,自然知道哪杯是毒酒。你若再不选,就没机会了。”

      “来,别像个懦夫一样。”

      “…………”

      樊公犹豫了,额角渐渐淌下汗珠。他被囚两年,每天都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真到这个时刻,反而膝头发软,全身颤抖。

      死当然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赵琮昀还给他留了生的希望。

      “你是个魔鬼!”樊公恨恨道。

      赵琮昀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看他,眼中闪过一抹报复得逞的快意。

      最后,樊公哆哆嗦嗦地指着其中一杯:“……我选这杯。”

      赵琮昀面色不改,端起另一杯,刚要饮下,就听樊公大叫道:“等等!错了……我选你这杯!”

      赵琮昀偏头看他:“确定?”

      “……确……确定。”

      “好。”赵琮昀换了一杯,没有任何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樊公要被这份不确定折磨疯了,破口咒骂道:“赵琮昀,你个王八蛋!你不会有好下场!”

      赵琮昀起身走到他面前,静静听他骂完,将酒杯递到他唇边:“请。”

      樊公嗅到一股桂花香气,原来这酒是桂花酿。他终于放弃所有无谓挣扎,缓缓凑上前,闭眼,饮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酒。”尘埃落定,樊公近乎虚脱地松了口气:“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赵琮昀默然片刻,才开口道:“人人都说我该往前走,可这个决定,他们没资格做,连我也没有……所以我想,不如将选择权交给她。

      “如果今日我活着,我就当她原谅我了,我可以去试一试……他们所谓的‘放下’。”

      樊公似有所悟,缓缓问道:“那她原谅你了吗?”

      赵琮昀垂眸笑了笑,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你知道吗?这桂花酿正是她当年酿的,埋在参园里,大部分都坏了,不能喝了,只剩这一坛。我每次只敢喝一点点,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喝光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不想告别、不能原谅的人,从来都只有我。她从来没有怪过我。”

      他突然止住声音,注视着眼前人面色骤然衰败下去,很快便停止了呼吸。

      伫立了很久很久,赵琮昀终于拾起外袍,在满室孤寂中沉默地离开。

      三天后,永熙帝下诏,摄政王以巡视边关布防为名,踏上了前往灵州的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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