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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仲夏与隆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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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只是临时离家,与父母完全不在家,留守番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换句话说,知晓父母在当日入睡之前会回到家中,和确定未来72小时内这个家里都不会有成年人,小鬼当家时会采取的行动,将截然不同。
知道被注视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想要表现得像个好孩子。工藤已经习惯了在他人视线下,维持着“可靠兄长”应有的姿态,即使这份扮演,掺杂着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固执和别扭。
但当意识到那注视的源头已远在太平洋彼岸,无论他此刻是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合格的哥哥,亦或是放任自流什么也不做,都不会再得到任何即时的评判或期许的回应时,一切便坠入无需再迎合外界期待的真空,怠惰的松弛感逐渐占据了上风。
父母搬去洛杉矶后的第一个长夏,家中留下一种被放大了的寂静。
在家里的时间变得奢侈而漫长。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遵循着既定的时间规划。有秩序的生活每一天都大同小异,时间被划分好装在相应的格子里。而现在,每日可支配的时间变多了。倘若整日都窝在家中,只要不踏出前门,就不用接触任何人。
哦,对。还有另一个家伙也待在这空间里呢。
工藤感到这很有趣。
尽管他们共享着同一个屋檐下的氧气,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于是家里安静得近乎寂寞。自从那次他把精装版的《归来记》砸在黑羽耳边,黑羽就很少主动去房间打扰他了。当然,日常对话还是有的。最常出现的主题,大概是每日临近傍晚时,讨论晚饭该吃些什么。
话题通常由黑羽发起,而由工藤结束。
“……晚饭吃什么?”
“随便。”
“咖喱?”
“行。”
“拉面?”
“……也可以。”
诸如此类。
嗯,他们几乎不讨论早饭和午饭——因为没有必要。
白昼被拉得极长,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阳光炽烈得几乎要将柏油路面烤化。窗帘严丝合缝地阻挡着室外灼人的阳光,模糊了时间感。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睡到昏天黑地,仿佛比赛谁能睡得更晚。
往往要到正午过后,饥饿感才会战胜睡意,驱使其中一个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晃到另一个房间门口,要么踢踢门板,要么隔着门板含混不清地问一句“喂,还活着吗?”,而回应通常是一声同样含糊的抱怨,或者枕头砸在门上的闷响。
每天都很懒散。
待一天中最热的时刻过去,他们会顶着睡得发昏的头脑,踩着西斜的日影外出买冷饮,顺便补充食材。便利店的门随着电子音滑开,混合着冷藏柜寒气和速食便当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扑向冰柜精准地捞起常吃的那款巧克力脆皮雪糕,在收银台付完钱的下一秒,不等拆了包装,黑羽将雪糕结结实实贴在了自己汗湿的额头上。
“啊,终于活过来了——”
“每次都选那一款,”便利店外的长椅上,工藤斜眼看着黑羽“咔嚓”咬下巧克力脆皮,“你都不会腻的吗?”
“…我就是喜欢啦。”黑羽舔了下嘴角,“而且,要是去尝试其他的口味,也不能保证好吃啊。”
“不去尝试怎么会知道好不好吃。”工藤转头对付自己的雪糕。
反正明天我还是会尝试新的口味。他这么想。他咬下最后一口,然后低眼看了看雪糕棍。
“啊,中了。”
“可恶!狡猾!不公平!”愤愤地看着那个他从来没拿到过的あたり,黑羽几乎要将自己的雪糕棍咬断。“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因为我知道‘随机’意味着幸运。”工藤得意地上下摇晃着手中的雪糕棍,“不像某人,每次都只会选巧克力。”
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随机选择,最终的结果却似乎总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定律——工藤总能抽到あたり(再来一根),而黑羽的雪糕棍上永远都是はずれ(没中)。
一开始,黑羽还会为命运这有失偏颇的倾斜愤愤不平,当同样的事情发生三次以上之后,他便仿佛对此麻木,连反应也平淡了许多。
因为本质上只是需要雪糕降温,工藤自己并不需要第二支雪糕,他总会把标着胜利的あたり的雪糕棍轻描淡写地戳给黑羽。
“喏,”语气是欲盖弥彰的漫不经心,“这次尝试下别的口味?”语尾则习惯性地带上揶揄,“说不定能中第三支喔?”
黑羽通常会接过来,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这看似是他在这场“不幸”中唯一能抓住的主动权,然而,便利店遵循“中奖兑换只能选择同款”的规则,意味着他永远被困在工藤最初选择的口味里。
他总是这样,因为兄长的幸运而不幸。虽然享受到了第二根雪糕,却不得不接受兄长选择的口味。而且,最终,因为多吃了一根雪糕躺在沙发上头疼的总是黑羽。双倍的糖分和冷气攻击着神经,让他整个人只能恹恹地蜷在沙发上,像只被晒蔫了的猫。而始作俑者往往就坐在一旁翻推理小说,事不关己般淡淡念一声“活该”。
……到底是拜谁所赐啊。
白昼的酷热褪去后,夜晚的宅邸才开始真正有了生活气息。待头疼的人终于有心情弄晚饭,空了的碗盘也最终堆叠在了水槽里,他们会在深夜一起窝在会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些租来的电影,或是去优作的书架上搜刮影碟收藏。会客厅里的全部照明是角落里昏黄的落地灯,屏幕的光影明明灭灭。
片单毫无规律,全凭一时兴起。有时是节奏紧凑的动作片,偶尔是晦涩难懂的文艺片,更多时候是些不需要动脑子的爆米花喜剧。电影内容并不重要。白日里睡得太多,他们迫切需要做些什么,在这静谧的罪恶的深夜做些什么,来对抗流逝的时间造就的空虚与失序感。
黑暗中,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也不会特意去看。熬夜的负罪感裹挟着睡意钝化感官,于是名为“兄弟”的关系性似乎暂时隐去,剩下的只是两个共享着同一屋檐下寂静时光的独立个体。沙发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无需刻意交流。
工藤打了个呵欠。沙发的另一边,黑羽早已抱着抱枕歪倒,睡得不省人事。工藤盯着他看了两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拿过遥控器,调低了音量。
这个如同在逃避着什么的夏天,好像,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聊。
入冬之后,时间开始变得很快。升学成了近在咫尺的现实。
“我准备去帝丹。”
一天晚饭前,工藤淡淡地说起自己的志愿。
黑羽切食材的动作顿了顿。他眨了下眼,然后继续下刀。
“哦,”他连视线甚至都没有抬起,“那我也去帝丹。”
工藤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你不再考虑一下?”
黑羽终于回过头,眼神里是工藤熟悉的那种无所谓。
“我的偏差值够了。”
确实。工藤在心里无声地确认。以黑羽的偏差值,几乎东京圈内任何一所私立高中都可以向他敞开大门。而黑羽自己,分明完全有能力也有资本去追求更优越的履历起点,却懒得去思考自己要去往何处。
“你的偏差值,足够去更好的私立了。”工藤托起腮,“不想去更远的地方?”
黑羽只是转回头,继续对付案板上的胡萝卜,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我还能去哪里呢。”
心底升腾起隐秘的快意,工藤抿了下唇,将几乎溢出来的微妙笑意强压下去。
他不否认,自己的追问,多少带了点私心。虽然大概能预料到黑羽的回答,却还是想要得到确认,仿佛一个固执的律师,非要嫌疑人亲口说出那句无可辩驳的证词:
——你确定要和我去同一所学校?
——你不想尝试离开?
然而,黑羽的反应超出了他最乐观的预期。没有犹豫,没有沉默,连片刻的权衡都没有,仿佛“离开”这个选项从未出现在他的列表之中——甚至连个用来敷衍搪塞的的借口都懒得想。
他没有想过要离开。
预判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确认,获得一个近乎笃定的答案,是另一回事。工藤想要的,就是这份确认。
备考生活有种冷冽而规律的秩序感。无需去学校的时候,偌大的工藤宅里,唯一有人气的地方便是会客厅。
当他们从落满灰尘的储藏室深处拖出那台被遗忘的被炉时,黑羽显得很兴奋。他主动擦拭着积灰的台面,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终于!”他拍掉手上的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快,“坐在被炉里吃蜜柑,早就想尝试一次了~”
他那纯粹的兴奋劲,仿佛比起备考,更在意的是被炉。
工藤无奈地看着他忙前忙后。
他总觉得,眼前的黑羽,与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正在发生某种不易察觉的偏移。小时候的他,纵然沉默疏离,底色却锐利鲜明。那双无光的眼眸深处,在递出红玫瑰时,分明也明亮而灼热。那时的魔术,是他宣告自我的战旗,是他从灰烬中挣扎而出的证明。
而现在的他,虽然还会练习魔术,但那份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看到的张扬火彩消失了。就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一样。
安静,收敛,近乎于无色,如同隐于优秀的兄长身后的背景板,绝不喧宾夺主。
他会在放学后和时田一起去商店街,为没能转出的扭蛋隐藏款扼腕叹息;他会在周末心安理得地窝在房间里打一整天游戏,偶尔的恶劣和俏皮话,也和同龄的男生并无差别。至于他引以为傲的魔术,开始更像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私人爱好,而不是他用以定义自己的骄傲标签。
好像在隐藏着什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工藤有些挫败。
那个底色鲜明的弟弟正在褪色。
什么时候,他开始和那些无聊的家伙一样普通了?
不过,至少,他还会时不时地买好最新一期的《月刊推理》,如同某种习惯。
冬日渐深。最冷的那些日子,他们脚碰脚地缩在被炉里一起学习,一起昏昏欲睡。他们在圣诞节捧着热可可一起看《圣诞夜惊魂》,跨年时争论着红组和白组谁会获得今年的优胜。他们在跨年倒计时之际对彼此说着“来年请多指教”,转头又为跨年夜是该吃荞麦面还是年糕汤争论不休。
偶尔,当暖意和倦意一同上涌时,他们也会聊一聊未来。工藤百无聊赖地剥着蜜柑,状似无意地问起未来的规划。
“你现在……不以魔术师为目标了?”
黑羽眼神暗了暗。
“你不喜欢。”
工藤皱眉。
“我没说过不喜欢。”
黑羽只是放松地后仰,轻声。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开个侦探事务所也不错。”
工藤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接着,久违地,他看到自家弟弟恶作剧时惯有的狡黠微笑。
“你负责查案子,我就躺在事务所接待委托人。”他的语气懒散极了,仿佛在描述一个理想的养老计划,“只要躺着就会有顾客上门,还能接触到各种领域的人脉,多好。”
“……你以为那是咖啡厅吗。”工藤忍不住吐槽,心底却已经在想象相应的场景。
“哥给我留张沙发就行。”黑羽咧嘴笑开,“将来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你就甘心做个助手?”没好气地降下半月眼,工藤似乎对他这过低的自我定位有些不满,黑羽自己倒是对这个定位毫无异议。
但是,两个人的侦探事务所啊……工藤无法否认,听起来确实不错。
相当不错。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选址定在哪里比较好。米花町中心地段太吵,安静些的街区又恐怕客源少……
电视里的喧嚣构成白开水般的背景音。谁的心思都没在习题册上。
像是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居然在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考虑选址,工藤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
冷水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清醒。当他握着水杯回到被炉旁时,发觉黑羽已经蜷缩在被炉里睡着了。毫无章法,又全然放松,无防备得像是终于找到舒适巢穴的倦鸟。
睡相真是有够差的。工藤在心底无声地评价。
就这样睡下去,落枕和感冒几乎是肯定的。
“喂,别在这睡,”他用脚蹬了蹬那个熟睡的家伙的肩膀,“会感冒的。”
话音出口的瞬间,工藤自己先怔了怔。这句带着点家长式口吻的提醒,就这样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如此顺理成章,如此……正确。
之前,总是由黑羽故作担心地说着这些无需提醒的正确废话,这一次终于轮到自己了——他终于也成为了那个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正确废话的一方。
角色仿佛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调换,工藤心底有种微小的胜利感。
虽然,对方在睡梦中,大概一个音节都没接收到。
好吧,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无奈对方拒绝接收。工藤哭笑不得地盯着黑羽露出的那截后颈,最终还是放弃了再踹一脚把他彻底弄醒的念头。
黑羽快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纹理,以及窗帘缝隙透出的冬日清晨特有的,灰白而清冷的光线。
他眨了眨眼,有些迟钝地环顾四周。
是自己的房间。
“嗯……?”
喉咙深处擦出带着浓重睡意的气音,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这种事情,其实发生过不止一次。比如不久之前的那一个长夏,他能记得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但总也想不起电影的结尾。次日,却总能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到日上三竿。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穿着睡衣。
干净柔软的棉质睡衣,妥帖地穿在身上。
嘛,算了。纠结这个毫无意义。反正结果都一样——他安全舒适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窗外的寒气被玻璃隔绝在外,房间里残留着被窝的暖意。黑羽打了个呵欠,翻身将脸埋进枕头。枕套上带着洗涤剂干净的淡香和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
再睡一个小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