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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错过 ...
七点五十分。
梨市第一医院心外科医生办公室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消毒水与疲惫交织的气息。
谢清清几乎是瘫软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脸颊贴着桌面,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试图驱散脑海中如同蜂群般嗡嗡作响的混沌感。
她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抽空了棉絮的布偶,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酸软,每一寸肌肉都沉重得无法挪动。
眼皮像被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抬起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
昨天半夜,她刚拖着值完白班的疲惫身躯回到家,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召回医院。
一台主动脉夹层破裂的加急手术,情况危急,整个团队鏖战了近五个小时,直到天色泛出鱼肚白,才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
手术结束的瞬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几乎将她击垮。
她连回休息室的力气都没有,就近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只想争分夺秒地眯一会儿,哪怕只有十分钟。
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浮沉,过往的碎片像褪色的电影胶片,在脑海中无序地闪回。
有手术台上无影灯刺眼的光,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也有……更久远的,属于青春年少的,模糊而锐利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轻轻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谢清清一个激灵,艰难地抬起头,眼前模糊一片。她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试图驱散睡意,让视线聚焦。
动作牵扯到酸痛的颈肩,让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冷气。
“清清,再睡可就要被护士长抓现行罚款了。”一个含着清晰笑意的、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她周遭冰冷的疲惫。
是周洛。
她转过头,看到周洛正站在桌旁,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身姿挺拔。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略带调侃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可靠。
看到是他,谢清清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些。她像只被抽掉骨头的猫,有气无力地重新趴回桌子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撒娇般的抱怨:“周洛……饶了我吧……昨天半夜被喊过来做急诊手术,主动脉夹层,搞到天都快亮了……就让我再眯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透支后的脆弱,这种不设防的依赖,只会在极少数人面前流露。
周洛就是其中之一。
周洛看着她眼底浓重的青黑和苍白疲惫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疼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语气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看看现在都几点了?马上交班查房了。这样,一会儿我和你换班,你今天回去好好补个觉,在这里趴着容易着凉,也休息不好。”
听到可以回家睡觉,谢清清像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又抬起头,眼睛都亮了几分。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周洛白大褂的袖口,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真的吗?周洛!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回头……回头我请你吃大餐!想吃什么都行!”
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手术和疲惫而有些冰凉,触碰到周洛的手腕皮肤,让他微微怔了一下。
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和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血色的脸颊,周洛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纵容:“行了,少来这套。先别急着想大餐。”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医院食堂logo的纸袋,递到她面前:“先把这个吃了再回去。空着肚子睡觉,对胃不好。”
纸袋里飘出包子和豆浆温暖的食物香气。谢清清现在只想立刻倒在床上,对食物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摆摆手,带着倦意推拒:“周洛谢谢你啦,不过我实在没胃口,回去睡醒再吃吧。”
“不行。”周洛的语气难得地强硬起来,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反驳,“必须吃完再走。谢医生,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上个季度是谁因为连续手术没按时吃饭,低血糖晕倒在走廊里,被护士站抬去输液的?”
他开始毫不留情地翻旧账,眼神里却满是无奈和关切:“你这医生当得可太不称职了,别人的身体是身体,你自己的就不是了?”
被戳中黑历史,谢清清顿时蔫了,自知理亏。
她讪讪地接过纸袋,小声嘟囔:“好好好,我吃,我吃还不行吗……周妈妈……”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但周洛还是听到了,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顶:“快吃,吃完赶紧滚回家睡觉。”
温热的食物下肚,确实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空虚感。谢清清小口小口地吃着,周洛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偶尔递上豆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嘈杂。
这种无声的陪伴和照顾,像细密的暖流,悄然浸润着她疲惫不堪的身心。
她不是木头,周洛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守护,她怎会毫无感知?
只是……
吃完早餐,科室的同事也陆陆续续都来了。交接完工作,谢清清提着包,在前台快速填写了换班登记表,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她太需要一张床了。
走在清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呼吸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大脑虽然依旧昏沉,却比之前清醒了一些。
没走多远,就碰到了科室新来的实习生许然。
小姑娘充满活力,看到谢清清提着包,好奇地问:“清清姐,你今天不是白班吗?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谢清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和周洛换班了,昨天熬了个大夜,回去补觉。”
“和周医生换班啊!”
许然露出一个“我懂了”的暧昧笑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八卦气息:“清清姐,你还没看出来啊?周医生他对你……肯定有意思!我们全科室都看出来了!清清姐,你对周医生……感觉怎么样啊?”
许然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谢清清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
周洛对她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从高中时代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地、用他那种温和而固执的方式,向她靠近,表白。
在她为了江临黯然神伤、自我怀疑的时候,是他默默陪在身边,递上纸巾,或是用笨拙的笑话试图逗她开心。
在她因为替江临挡刀住院时,是他忙前忙后,眼底的心疼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这么多年,从梨市到榆市,再从榆市回到梨市,他始终在她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她所有狼狈的、脆弱的、不堪的一面,他都见过,但他从未离开,反而用他的包容和耐心,为她筑起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
问她有没有对周洛心动过?
答案是肯定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一个如此优秀、温柔且长情的人,数年如一日地将你视若珍宝,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悸动?
尤其是在她无数次被江临的沉默和疏远刺伤后,周洛的温暖和坚定,就像寒夜里的篝火,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她曾经也试图回应,试图让自己去喜欢上这个几乎完美的“合适”的人选。
她告诉自己,和周洛在一起,一定会很安稳,很幸福。
可是……可是在谢清清心的最深处,始终盘踞着另一个身影。
那个清冷、沉默、别扭,却让她耗尽了整个青春去喜欢、去追逐,至今仍无法彻底释怀的影子——江临。
因为心里装着那个不可能的人,她无数次下意识地回避周洛的靠近,刻意保持距离,用工作和忙碌当作借口。
她以为这样,周洛就会知难而退,就会去寻找属于他的幸福。
她不想耽误他。
然而,周洛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
他没有逼迫,没有抱怨,只是在她又一次退缩后,找到她,用那种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对她说:“清清,你放不下他,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或者担心我会离开,而强迫自己做什么。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也许很长。没关系,这段时间,就让我陪着你好吗?以朋友的身份。”
那一刻,谢清清的心被巨大的酸涩和感动填满。
谁又能对这样一份深沉而克制的爱意无动于衷呢?
她也在努力,努力想要放下江临,努力想要去拥抱触手可及的温暖。
可是……“努力”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艰辛和无力感。
面对许然八卦的目光,谢清清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和莫名的羞愧。
她仓促地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声音干涩地快速回答:“朋友吧。就是……很好的朋友。”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提着包,加快脚步,将许然和那个令人窒息的问题远远甩在身后。仿佛走慢一点,那个关于“心动”与“更喜欢”的艰难抉择,就会追上她,将她撕扯得粉碎。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密集的雨幕。
谢清清没有带伞,也懒得折返回医院去拿。
她任由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春装很快被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走得很急,高跟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一个不稳,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烦躁和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索性弯下腰,粗暴地脱掉了那双碍事的高跟鞋,提在手里,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柏油路上,继续向前走。
每一步,脚底都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混合着脚踝的疼痛,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
雨水模糊了视线,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和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走得有些麻木,身体冰冷,内心却像有一团火在灼烧。
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累,从身体到心灵,都累到了极致。
她真想就这样倒下去,倒在雨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
可是,身边空无一人。
那个曾经在她狼狈时总会及时出现,背起她,或是默默为她撑起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无论是江临,还是周洛,此刻都不在。
她只能靠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冰冷的雨幕里,艰难前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幕幕闪过关于江临的回忆。他第一次在奶茶店惊鸿一瞥的侧脸。
他成为同桌后沉默却专注的侧影;跨年夜他笨拙地给她围上围巾时微红的耳根。
竞赛路上他耐心讲解题目时认真的眼神;机场告别时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沉默……
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某次他穿着的那件浅蓝色条纹衬衫的款式,和他说话时,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细小阴影。
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都记得如此清楚,清晰得令人心痛。
可这清晰的记忆,又能代表什么呢?
代表她曾经多么用力地喜欢过他吗?
是的,她喜欢他。
喜欢到可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为他挡刀,喜欢到可以将他的前程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喜欢到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他心口还是会泛起细密的、熟悉的疼痛。
可是,她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喜欢,没能让他也喜欢上她。
她的喜欢,没能阻止他选择前往榆大。
她的喜欢,没能把他们留在同一个城市。
她的喜欢,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一文不值。
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就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青春插曲,一个……可有可无的回忆罢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
比身体的疲惫和寒冷,更让她痛不欲生。她真的好想他,想到心脏都蜷缩起来。
可是,这份汹涌的思念,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在意了。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吞噬时,恍惚间,透过迷蒙的雨幕,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路口。
清瘦,挺拔,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地伫立在雨中。
那身影,那轮廓,像极了刻在她心底多年的那个少年——江临。
是幻觉吗?
是因为太累太想他而产生的幻觉吗?
谢清清已经无法思考。
泪水更加汹涌地流出,混合着雨水。
她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丢掉了手里提着的高跟鞋,赤着脚,一步一步,朝着那个雨中的幻影,踉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慢慢走了过去……
她痛得浑身都是冷汗,后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抖。
鼻子和嘴巴像是被紧紧捂住一样,让她连简单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吃力。
可她却还是好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
雨势又大,雨点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冰凉刺骨。
谢清清的头发淋湿透了,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恍惚间她好像真的追上了他,他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这些年,我也很想你。”
她忽然很想开口对他说:“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因为我真的会很想你。
其实在分开后的这些年里,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好想念你。
这些年来,我也是真的好喜欢你。
好多人说他们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人是你。
我只喜欢你。
江临,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眨了下眼睛,眼前的江临消失了。
她张了张嘴巴,她揉揉眼睛,她想找出刚刚牵着她手的那个人的踪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雨在不停的下,这条街道上,除了她,任何人都没有。
眼前的一切仿佛叫嚣着:“看吧,江临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只是一个单相思的小丑而已,不要再幻想了,你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谢清清麻木的站了起来,往家里面走去。
冰冷的雨水,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在谢清清的皮肤上,带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明明连一秒都没有拥有过,却感觉已经失去了几万次,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赤脚踩在湿滑粗糙的路面上,每一步都传来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大脑保持着一丝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位于医院附近、租住的单身公寓楼下的。
记忆是破碎的、模糊的。
她只记得自己像个水鬼一样,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滴着水,踉踉跄跄地刷开单元门禁,电梯在她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成了扭曲的幻影,机械地爬上楼梯,然后用颤抖的、冰冷的手指,摸索了无数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和洗衣液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属于“家”的气息,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力气瞬间抽离。
她几乎是瘫软着撞进门内,反手将门带上,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缓缓滑坐在地板上。
玄关处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阴雨天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室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寂静中,只能听到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身上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滴答”声。
冷。刺骨的冷。
从外到内,渗透进骨髓里的冷。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但奇怪的是,在这极致的寒冷中,她的额头和脸颊却开始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滚烫的热度。
冰与火两种极端的感觉在她体内疯狂交织、冲撞,让她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被炙烤。
她知道,自己发烧了。而且来势汹汹。
挣扎着,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去浴室放热水,或者至少换掉这身湿透的、像冰甲一样裹在身上的衣服。
但四肢百骸像是被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刚勉强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就如海啸般袭来,眼前瞬间一黑,天旋地转。
她不得不再次瘫软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凉的地板上,试图用那点微弱的凉意来缓解额际血管突突跳动的灼痛。
放弃吧。
就这样吧。
一个疲惫到极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透支,更是心灵上经年累月的磨损。
工作的压力,过往的阴影,求而不得的执念,对周洛的愧疚……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场冰冷的雨和随之而来的高烧中,彻底击垮了她。
她放弃了挣扎,像一只受伤后放弃求生的小兽,任由自己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在寒冷与灼热的夹击下,逐渐模糊、涣散。
最终,她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凭着最后一点本能,爬向了离玄关最近的沙发,像一滩烂泥一样,重重地倒了上去,甚至来不及扯过一条毛毯。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漂浮了多久,挣扎了多久,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像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熟悉感,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谢清清……谢清清……”
那声音低沉,清冽,带着一种她刻骨铭心的、独特的韵律。
是江临的声音。
是梦吗?一定是梦吧。
只有在梦里,她才可能再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叫她。
现实中的他,早已沉默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连一句告别都吝于给予。
她努力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黑暗,而是一片柔和朦胧的光晕。
视线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沙发上,但身上湿冷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干燥柔软的薄毯。
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沙发旁,那个她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的人,正坐在一张矮凳上,单手撑着脸颊,微微侧着头,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她。
是江临。
不是记忆中青涩少年的模样,而是更成熟一些的轮廓,眉眼间的清冷依旧,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心疼?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身上散发着她记忆中那股淡淡的、干净好闻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他就这样真实地、触手可及地坐在她身边。不是雨中的幻影,不是遥远的记忆,而是真切的存在。
谢清清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散这美好得如同泡沫般的幻境。
见她醒来,江临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春风吹拂过的湖面。
他伸出手,指尖温热,动作轻柔地替她捋了捋耳边被汗水,或许是之前的雨水濡湿而凌乱的碎发,声音低沉而缱绻:
“清清,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谢清清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柔情。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他的触感如此真实?
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眼神里的每一分情绪,都清晰得让她颤栗。
“我……我这么好?”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的期盼,“那你……你喜欢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她在现实中,从未敢如此直白问出口的问题。
江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全然的、毋庸置疑的笃定:“喜欢啊。你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他的回答,让她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涌上更大的酸楚。
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要的,不是这种泛泛的“喜欢”。
她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疑问,一次性倾泻出来:“我不是说这个……我问的是你,江临,你喜欢我吗?是那种……唯一的、特别的喜欢。”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即使在梦里,她也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然而,江临没有丝毫犹豫。
他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和认真,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喜欢啊。早就开始喜欢了。”
早就开始喜欢了……
这七个字,像世界上最动听的咒语,瞬间击溃了谢清清所有的心理防线。
积蓄了多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原来……原来他也是喜欢她的?
原来那些她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瞬间,那些他沉默背后的注视,那些别扭的关心……都不是她的错觉?
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像个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珍宝的孩子,泣不成声。
“江临,除了我,再也没有别人。就算你拆开多少个糖果纸,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江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心疼。他伸出手,似乎想为她擦去眼泪,但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暖而有力。
哭了一会儿,谢清清忽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更加不安、更加深入骨髓的问题,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脆弱:
“那……你会离开我吗?”
这个问题,包含了太多现实中的恐惧和创伤——他的不告而别,他的选择榆大,他们之间横亘的、无法跨越的距离和时间。
江临握紧了她的手,眼神坚定得如同磐石,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不会。我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清清呢。”
这句话,像最坚固的铠甲,瞬间包裹了她那颗千疮百孔、充满不安的心。
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而有力的承诺彻底抚平。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薰衣草清香的、温暖坚实的胸膛里。
他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一双有力的手臂缓缓回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圈进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
这个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安心。
谢清清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热的体温。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漂泊了太久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所有的喧嚣、疲惫、寒冷和痛苦,都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她多么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这个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然而,意识的深处,有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冰冷的声音在提醒她:这是梦。
这美好得不真实的一切,都只是高烧产生的幻觉。
现实中的江临,此刻或许在千里之外的榆市,或许早已将她遗忘。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她沉溺于美梦的心上,带来细微却尖锐的痛感。
但她不愿意醒来。
哪怕只是片刻的虚幻温暖,她也想紧紧抓住。
她用力地回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在这个由病热和思念编织成的梦境里,继续沉沦……
暴雨席卷,到了晚上,外面的雨势比白天更大了。周洛趁着天还没黑回到了家,一回家就看到谢清清浑身湿透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医院病房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无数面战鼓在耳边擂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天色早已彻底黑透,浓重的夜色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只有病房里惨白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
谢清清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中恢复意识的。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单调的、泛着金属冷光的输液架,以及那袋正通过透明软管,一滴一滴缓慢注入她手背静脉的、冰凉的液体。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刺鼻,无情地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地。
她微微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尤其是太阳穴,一阵阵钝痛如同潮水般不断袭来。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额角,却牵动了手背上的针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清清姐!你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担忧的年轻女声在床边响起。
谢清清偏过头,看到实习生许然正站在床边,脸上写满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可真是吓死我们了!”许然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你平时身体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发这么高的烧,还昏迷不醒的?把周医生吓得够呛,脸都白了!”
周医生……周洛……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冰冷的雨水,赤脚行走的刺痛,空荡的公寓,瘫倒在沙发上的无力感……然后,是那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梦境……梦里,江临温柔的眼神,笃定的承诺,还有那个让她眷恋不已的拥抱……
江临……
想到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真实的疼痛,远比身体的病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梦境与现实巨大的落差,像一道深渊,将她猛地从虚幻的温暖拽回冰冷的现实,摔得粉身碎骨。
“是……周洛送我来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对啊!”许然用力点头,“周医生说,他下班回家,一开门就看到你浑身湿透躺在沙发上,怎么叫都叫不醒,一摸额头烫得吓人!他当时急得不行,二话不说就把你抱上车送医院来了!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呢!”
许然描述着周洛当时的焦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和一丝……暧昧?
谢清清却听得心口发闷。
周洛的关心和紧张是真实的,温暖的,可此刻,这种温暖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心底那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和……对另一个人的、不合时宜的思念。
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愧疚和难堪。
她努力想对许然挤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无法上扬。
就在这时,许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带着少女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好奇,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对了,清清姐,你刚才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名字……‘江临’?他是谁啊?是你喜欢的人吗?”
“江临”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谢清清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她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梦境中那张温柔的脸庞,那句“早就开始喜欢了”的承诺,与现实中断裂的联系、无声的告别,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巨大的酸楚和委屈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快速否认:
“他……是我一个朋友。我不喜欢他。”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和可悲。
不喜欢?
如果这不叫喜欢,那什么才是?
那贯穿了整个青春期的悸动,那无数个深夜的思念,那为他奋不顾身的冲动,那直到此刻想起依然会心痛的感觉……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她能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许然,对,我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喜欢到即使他可能早已忘记我,我依然会在生病昏迷时喊他的名字?
这太狼狈,太不堪了。
她仅存的自尊,不允许她在外人面前,如此赤裸地展露这份无望的、早已被现实宣判死刑的感情。
然而,身体远比语言诚实。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
它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最终,“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紧紧贴在她手背的、那块白色的医用胶布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这滴泪,泄露了她所有伪装下的兵荒马乱。
许然显然看到了这滴眼泪,她愣了一下,脸上好奇的表情瞬间被担忧取代,她有些无措地问:“清清姐?你怎么哭了?是哪里还很难受吗?伤口疼?还是头疼得厉害?”
谢清清慌忙垂下眼睫,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喉咙哽咽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才用更加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低声承认:
“嗯……我好难受……”
是的,好难受。
身体像被掏空,头痛欲裂,喉咙灼烧。
但更难受的,是心里那个巨大的、因为梦醒而重新变得空洞和疼痛的缺口。
那个梦里短暂拥有的、被珍视、被承诺不再离开的幻觉,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反复复地凌迟着她的心。
“那我帮你叫周医生过来看看吧!他刚才守了你很久,刚被护士长叫去处理点事情,我这就去叫他!”许然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谢清清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阻止。
她此刻最不想见的,可能就是周洛。
她无法面对他眼中真诚的担忧,那会加倍衬得她心底对另一个人的念念不忘是何其残忍和不公。
她抬起头,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努力将眼眶里不断涌上的温热液体逼回去,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让我……再睡一会儿吧。许然,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让我再睡一会儿。
等回到了梦里,我就不会再难受了。
这个念头,像毒瘾一样诱惑着她。
因为只有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江临才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才会笃定地说“喜欢她”,才会承诺“再也不会离开”。
那个梦,是她此刻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痛苦的避难所,是她冰冷世界里唯一残存的、不真实的暖意。
许然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近乎偏执的脆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清清姐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叫我。”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和输液滴答的细微声响。
就在许然轻轻带上房门,准备离开时,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病床上蜷缩着的、背影单薄的谢清清,带着一丝不解和天真,轻声问道:
“对了,清清姐,你刚才好像还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说什么‘少了你’?梨市这么大,什么都有啊?周医生也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怎么会少什么呢?我有点好奇……”
许然这句无心的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谢清清勉强维持的平静。
梨市这么大,什么都有?
是啊,梨市这么大。
有她熟悉的街道,有她奋斗过的医院,有关心她的同事,有像周洛这样温柔守护着她的人。
这里什么都有,繁华喧嚣,应有尽有。
可是——
谢清清死死地咬住下唇,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浸湿了枕套。
唯独没有他。
唯独没有江临。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梨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可能留下过他们曾经的足迹。
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让她想起与他并肩奋斗的时光。
甚至周洛的每一次关心,都会让她下意识地对比起那个人的沉默和疏离。
这座城市,因为缺少了那一个人,而变得无比空旷,无比荒凉。
再多的繁华和温暖,也无法填补那个由他离开而留下的、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江临,梨市真的太大了。
大到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你了。
大到我每一次呼吸,都感觉不到你的气息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病痛的虚弱和梦境醒来的残酷面前,土崩瓦解。
她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只能蜷缩在病床上,独自舔舐着那无人能懂、也无人能解的,名为“失去”的剧痛。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冲刷掉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痕迹,包括那些深藏在心底、无法言说的思念和遗憾。
而病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在雨声的伴奏下,显得格外孤寂和苍凉。
葬礼那天的天色,是那种压抑的、均匀的灰白,仿佛连上天都收敛了光芒,为这个过早凋零的生命默哀。
肃穆的礼堂里,低回的哀乐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带来窒息般的沉闷。
谢清清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周洛沉默地陪在她身侧,像一座无声却可靠的山。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久久地、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前方那张被白色菊花簇拥着的遗照。
照片上的辛杳,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扬起明媚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张扬,像一颗曾经热烈燃烧过的小太阳。
然而,此刻这灿烂的笑容却被永远定格在了冰冷的相框里,与周遭沉痛的氛围形成了尖锐得令人心碎的对比。
谢清清的眼眶阵阵发热,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与辛杳有关的片段——那个在楼梯间撞到周洛后惊慌道歉的女孩;那个在医院走廊偶遇时依旧热情叫她“清清姐”的女孩;那个在企鹅上和她分享少女心事的、鲜活灵动的生命……
希望小杳下辈子能幸运一点,她在心里默默地对那张照片说,不要再遇到这样的病痛,不要再经历这样的离别,要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就在她沉浸在悲伤与怀念中,心神恍惚之际,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人群外围,一个极其熟悉、刻入骨髓的清瘦侧影。
那张脸,那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让她日思夜想的脸——江临?!
她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骤然停止跳动。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震颤。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只是刹那的恍惚。那个身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了穿着相似深色衣服的吊唁人群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她过度悲伤和思念交织下,产生的荒谬错觉。
谢清清怔怔地站在原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吧,谢清清,你又在自作多情了。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是你太想他了,想到连眼睛都开始欺骗自己了。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原本就沉重的心情浸染得更加冰凉。
那瞬间燃起的、微弱的火星,还没来得及温暖什么,就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灭,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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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暗恋这颗酸涩的糖果》全文已优化完结 姊妹篇《絮落不见影》已完结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