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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命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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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正午,磐毛岭半山腰上烟雾缭绕。
烟雾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正闭眼站在一座新开的墓穴前,嘴里念念有词。
他长发在脑后挽出个髻,洁白细长的手指掐着诀,道袍一角顺着山风翻飞几下,伴着山中袅袅腾起的烟雾,像个得道高人。
掐诀完毕,小道士缓缓睁开眼,从香案上拿起个铜铃,轻轻一摇,“落棺!渡桥!亡灵朝参!”
嗓音格外清润。
旁边八个抬棺的壮汉听到号令同时发力,一个厚重的棺椁被稳稳抬起,一点点送入了墓穴。
棺椁看着厚重,其实里面只有些衣冠物事,土葬取消好些年,也就平时比较看重白事的人家会从头到尾走个流程。
一切停当后,小道士的声音再次响起:
“安灵!填土!早登极乐!”
早就等在一边的填土人听到召唤,哭哭啼啼地捧起一抔黄土,向棺椁上撒去。
黄土落下,四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呜呜呜…………娘啊…………”
“娘啊……你慢点走啊……”
小道士看了眼棺椁的方向,眉角微微抽动,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额角上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法事至此,剩下就是死者家属的事了。
小道士接过主人家递上的包着法事费用的白包,跟家属抱拳道别,快步下了山。
山下,一个叼着烟的小胖子正蹲在一辆破旧的金杯车前,见小道士来了,起身灭了烟打开车门,“沈难从,快上车快上车,看着像是要下雨了,这儿的山路可不好开。”
沈难从又回头看了眼半山腰的方向,一言不发地上车。
小胖子摇起窗户,打开了呼呼作响的破空调,一脚油门,金杯苦大仇深地发动了起来。
绑好安全带,转头看了眼双眉紧蹙的沈难从,不解地问,“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腹泻?”
沈难从却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急切地说,“吴佰易,开快点,今天这事儿不对,得赶紧回道观找我师父。”
“什么事儿不对?”吴佰易疑惑。
沈难从额角的汗珠细密地浮起来,他把脸对准空调出风口,一边脱道袍,一边说,“雪河半渡磐毛岭,两江合尾门前山,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你是知道的,结果就刚才,下棺填土的时候,一抔棺土下去,眼看着棺材下头就开始冒黑烟,大不吉啊!”
“怎么又大不吉?”吴佰易皱眉,“嘶……你最近好像说过不止一次……”
沈难从又擦了把汗,“对!就是不止一次!上周你记得吗?也是这附近,丈夫失足落水那家,当时给救苦天尊上香的时候,几根香烧得三长两短,再之前还是这附近,一家三口烧炭自杀,三脚香炉裂开一个脚……”
“诶?”沈难从一顿,神色晦暗,“吴佰易,你发现了吗?最近的活儿都在磐毛岭附近,还偏偏都有问题。”
吴佰易食指轻扣方向盘,“明天还是这儿,后山,招魂,下礼拜雪河那边两场超度……还真是!”
“你再看看这天气!”沈难从指了指车窗外的天,“黄道吉日,天气晴好,宜下葬……”
轰隆隆。
仿佛是为了佐证沈难从的话,黑云压顶的天空里响起了一阵闷雷,空气更是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揉捏过,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吴佰易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你说这附近不会真出什么事儿了吧?你那个什么通心……你们师门特别牛逼的那个玩意儿,开了吗?开了给看看啊!”
“没看,开心通得看缘分!你以为是电视啊说开就开……所以得赶紧找我师父,可是他那边也奇怪了,我从刚才下山就给他打电话,一直没接……”
吴佰易随口安慰,“别急,没准又是去鼓捣他那些木匠活儿了,老头儿神出鬼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像,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招呼都没打一个……不行,我再打一个试试。”沈难从不死心。
正说着,一道闪电忽地劈下来,在前方山路尽头砸出团黑烟,雷声迅速在天空中炸开,原本昏黄的天空隐隐泛起一阵红光。
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巨响,这回不是雷声,而是一块比金杯还大的山石,沿着山脊俯冲下来,稳稳当当地砸在车前的山路上,断成了两截。
金杯猛地一个急刹,车头差点撞在裂开的巨石上。
这石头上陈年苔藓裂痕遍布,黑黄相间,仿佛两条纠缠的巨龙在缠斗中流出血液,裂口里还往外冒着青烟,沈难从心底不由地打了个突。
不等车上两人反应过来开始骂街,只听远处又传来闷响,吴佰易透过车窗往外看去,“卧槽”了一声,连忙换挡倒车。
没想到这块巨石还留着“后手”,先下来一块,后面紧跟着一串,沿着峭壁滚落下来。
破金杯被一路穷追猛打,边躲边跑,一下倒出去百来米,才堪堪躲过了接连砸下来的石头。
吴佰易没松开脚,想着再往后倒一段才安全,没想到后方也猛然一阵地动,他连忙一脚急刹。
砰!
一块巨石从车后方砸下,金杯终于不堪重负地熄了火,憋屈地堵在了山路中央。
车里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身冷汗。
吴佰易脸都吓白了,要不是他车技好,他俩这会儿已经手拉手投胎了。
他当机立断,解开安全带,回头冲沈难从嘱咐了一句,“我上前头找救援,你在这儿待着别动,等我回来!”就下了车。
不等沈难从说一句“我也一起”,吴佰易已经一溜烟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沈难从仓皇地等在原地,等在原地……?万一再来几块石头他这条命也得留在原地了。
暗红的天际又响起了轰隆声,像是乌云上着了场大火,烧得空气噼啪作响。
沈难从晃了晃脑袋,分辨不出到底是雷声还是地动声,刚才跟巨石之间你追我赶的生死时速还历历在目,继续坐在车里这把恐怕真要重开了!
他解开安全带,颤抖着推开了车门,就在双脚落地的一刹那,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世界就像被烧化的巨幕一样从天边自上而下变了个颜色——
原本山清水秀的磐毛岭被乍然撕开,剩下一个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荒丘。
沈难从踉跄着往前走出两步,脚下的山路变成了滚烫的砂砾,大风刮过,砂砾中似乎还掩埋着遍地倒卧的枯尸,和燃烧到一半的……符箓?
这里不是磐毛岭吗?哪来的符箓……?
沈难从四下望去,不仅原本的山路荡然无存,连吴佰易那辆金杯都消失了。
只剩那几块从天而降的巨石,以一个诡异的组合排布在原地,仿佛它们从来就是摆在这里。
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一个人了。
明明是烟熏火燎的场景,沈难从却忍不住后槽牙打起战来。
“这tm给我干哪来了……”
从第一块巨石一分为二砸在车前开始,他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十分不好的猜测,现在站在荒丘上,巨石的位置一目了然,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最早裂开的那块石头就像两条在野地上交战的恶龙,互相撕咬,流出黑黄相间的血,引起大地震动。而接下来几块巨石的排布,正对应了后天八卦中的第四十七卦,上兑下坎……
困卦。
而他此刻,不就身处于一个尸骸遍地的……看着像古战场的地方,还站在这倒霉的卦象正中央,被困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吗?
突然,巨石卦阵剧烈震动,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随着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巨响,瞬间聚拢起一股几层楼高的龙卷风。
那些原本被砂石遮盖的枯尸像是失了禁锢,张开黑洞洞的大嘴,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嚎叫声,纷纷重新站起身,手上高举着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向沈难从的方向聚拢过来。
就在这些枯尸身后,无数战马的骸骨拖着嶙峋的战车拔地而起,裹挟起黑雾和烈焰,嘶鸣着冲沈难从一路奔袭过来,战车上甚至还有身着铠甲的干尸拖拽着缰绳,嘴里呼啸着喷出浓浓烟气。
“别闹啊……别玩笑……光困住还不够,还要杀??”沈难从吓呆了,嘴唇发着抖,一边后退,手里不自觉地掐起了天罡镇恶诀。
“泽水困,困于幽谷,困于石,困于金车,困于……”沈难从越掐心越凉,“天玄三一,破军关星……守……守……”
完了,忘词了!
他下意识掏兜,想打电话给师父求救,手碰到衣服,却摸到了一个圆润温凉的石头。
沈难从低头看去,自己竟然握着一柄短剑,手上沾满鲜血,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件黑色绣着金线的宽袍大氅。
那个石头正挂在自己腰上,是一个通体乌黑的玉环……
“我已斩断他的龙脉,燕渡厄!天驿人道,前面就是生门!”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沈难从脖颈一僵,汗毛倒竖。
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
不等沈难从抬头确认,一股巨大的推力狠狠地将他往前推搡出去,前方卦阵艮位空虚的地方随即闪起一阵刺眼的白光,而他所在的身躯艰难地喊出一个名字:
“玄玉!!!”
紧接着天旋地转,脚底像是有口巨大的钟被狠狠敲了一下,“嗡”得一震,心肝脾肺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狠狠摆弄了一番,眼前世界颠倒,就此失去了知觉。
啪!
“沈难从!!!”
啪啪!
“你可别吓我啊!!!沈难从!!!”
再睁开眼,吴佰易正举着巴掌坐在自己对面嚎啕大哭,边哭边抬起手……
“沈难……”
“停!别打了!”沈难从抬手制止,“别打了!醒了!”
吴佰易愣住,胡乱抹了把脸,一把抱住了沈难从,“呜哇哇……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哇……怎么叫都不醒,你可吓死我了!!!”
“你可抽死我了……”沈难从被勒得头晕眼花,勉强挣脱出来,抬手揉着脑袋,回头一看,自己正靠在金杯车的车尾。
“变回来了……”
“啊……?”
沈难从猛地站起身,那股晕眩还没有完全消退,他踉跄两步,绕过了车身。
山路前方空空如也……
“那些石头呢?”沈难从扭头,“救援这么快?!”
“什么石头,谁救援?”吴佰易一脸迷茫。
“刚才那些石头!山体滑坡吗不是……哐哐哐往下砸,结果砸出个阵来……”沈难从边说边比划。
“你到底说什么呢?!”吴佰易抬手在沈难从眼前晃了晃,“我胆儿可小啊你别吓唬我……刚突然抢我方向盘,抢不过就闹着跳车,我好不容易才把车停稳,你下车就给我躺地上了……你别闹啊……”
沈难从呆若木鸡,对啊……前方的山路一片坦途,简直是要通到罗马。
山体确实没滑坡,但他的心态滑坡了。
他刚才看到的景象不是他本人见过的,有“人”使用了他的知觉。
“难道这就是师父说过的……傀儡目!?”沈难从踉跄着上了车,“快走!这地方煞气已经聚出幻象了,再不走有血光之灾!”
别的听不懂,“血光之灾”这种词一出来,吴佰易眼睛瞬间瞪圆了,转身上车一脚油门踩到了底,破金杯直接开出拉力赛的架势,呼啸着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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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啦!
金杯一个急刹,停在一座破旧的小道观前。
“呕……我tm……”沈难从抓着门连滚带爬地从车里掉出来,“没让你……呕……把磐毛岭当秋名山开……呕……”
吴佰易也从另一边滚了下来,“呕……谁让你说血光之灾……那么tm吓人……呕……”
沈难从一脸嫌弃地直起身,“……能把自己开吐的人我头一回见着。”
“嘁……”吴佰易擦擦嘴,抬脚往道观里走去,“老爷子诶!!!老爷子???他师父!!!”
沈难从捂着肚子倚在门口,还没吐完,看吴佰易在道观里锣鼓喧天地跑了一大圈,重新气喘吁吁地回到他面前,“你师父呢?没……没见着人啊……”
“你都嚷嚷一圈了你问我?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给你打电话。”沈难从说着,从今天法事收到的白包里掏出吴佰易那部分,“给,今天的。”
吴佰易接过钱,点也不点塞进裤兜,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呃……那个……”
沈难从先是愣了一秒,随后恍然大悟,又塞了一张符给他,“还是老样子,烧成灰兑水分三次在家门口喝完。”
吴佰易把符展开——“小儿通便符”
“我没便秘!谁问你这个了!”
沈难从:“那你怎么一脸便秘?”
“谁一脸……啧”吴佰易磨蹭着往外走,“主要是……你今天太吓人了,那咱……明天磐毛岭那场招魂还去吗……要不就说我突发恶疾,咱别去了?”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说定金都收了吗,”沈难从抬眉,“明天早上老时间来接我就行。”
说罢,沈难从冲吴佰易摆了摆手,目送着金杯开出巷子,才把背包一甩,转身回了道观。
一踏进道观大门,沈难从就埋头往厨房猛冲……
他快要饿死了。
今天做法事的主家特别有钱,光是招待沈难从的吃食点心就摆了满满一大桌,沈难从趁着法事途中的空档玩儿命往嘴里炫,当时明明吃饱了,可是就在刚才山路上的幻境结束之后,肚子竟然又叫了起来。
甚至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饥饿,饿得两腿发软,简直可以用饥渴来形容。
然而就在路过正殿时,沈难从不由自主转了个方向,脚底生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径直滑跪在了神像面前。
“?”沈难从抬起眼,神像们也慈悲地盯着他,大眼瞪小眼。
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从心底蒸腾起来。
他耐着性子暗灭手机,刚要起身,肩膀上突然一股无形的外力把他狠狠按在了蒲团上。
沈难从:???
就在他试图跟膝盖搏斗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一双手不受控制地向着存放香烛的柜子伸了过去,迅速地抽出了几根降真香,潦草地在烛火上点燃,往自己的鼻尖凑了过来。
沈难从瞠目结舌,眼睁睁地对着这缕乳白色的烟气做了个刚猛的深呼吸,刚刚才冒出头的烟气一丝不落全被他吸进了肺里。
“额咳咳咳……咳咳……”
沈难从意识到心里的烦躁正在被一股更强烈的感觉取代……
怎么形容来着……愉悦???
沈难从撑着香案晃了晃脑袋,感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愉♂悦,身体好像突然又听话了,可真是舒服得睁不开眼。
回想起吴佰易每天叼着烟的样子,“坏了……这是……香成瘾??!”
意识到这点,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又从香案下掏出整整一大捆降真香,二话不说在蜡烛上点了起来。
……
沈难从脑子里轰得一声,在心里发出尖锐爆鸣。
偶尔一次两三根可以是上瘾忘情,直接一大捆这怕是被什么妖怪附身来搞批发了!
“倒反天罡!!这里可是道观!!!哪里来的孽畜!!!还不速速从本道爷身上下来!急急如律令!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好消息:这次没忘词。
坏消息:完全没效果。
手上那一大捆点燃的降真香,冒着熊熊烟火,欢天喜地地凑到了面前……
“别……别搞啊……”沈难从感觉到肺部正在发起即将做一次猛烈深呼吸的前摇,冷汗都下来了。
吸!!!
……好爽。
不是,到底是谁啊!!!竟然在道观里当着祖师的面这么玩弄本道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