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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日月 ...

  •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九年前
      傍晚的大都,天空乌云密布,风雨如晦?。

      紧接着,狂风四起,雷声炸响,闪电如同利剑,将黑暗的天空划开了一道道口子,雨点从中倾泻而出,连成了筷子般粗的线条,瓢泼而下。正在此时,皇城的红门洞开,一队怯薛纵马奔出,马不停蹄,直向司天监而去。

      “陛下,臣一直在想,您为何没有杀臣?”

      窗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却盖不住屋内的这一声突兀发问。两鬓斑白的女皇伏下身体,贴近将死的老臣,低声回道:“朕为何要杀你?”塌上躺着的刘基神秘一笑,嘴角卷曲成了一个微弱的弧度,用同样微弱的声音道:“臣,知道的太多了。”赵敏眼神闪烁,眉心微微上挑,这副神情在年轻时可以称之为调皮,如今却透着手握天下,洞悉世事后的泰然。

      “伯温,朕非神灵,实为凡人;引雷之事,实为虚妄。此事人尽皆知,朕无心隐瞒,自然无需杀你灭口。”

      那像是包藏万千星辰的眼眸睁大了,刘基就这么静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满眼惊叹,好似在看着一个新发现,看着他所期盼的那个未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直到弥留之际,才终于看清了这位一直庇护他,理解他,助他实现平生宏愿的君王。

      赵敏从不信命,也没信过那所谓的预言。她相信的,从来只有人。因为是人将她推上了至高之位,是人助她改变了这个时代,而她也兑现了对他们许下的诺言,将手中的权力与财富与他们共享,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陛下,您之功绩,旷古绝今,此后千秋万代,都将感念。可,您之作为,也会为您的后代招来恶果,自由之民,终将,终将走上无王,无主之路。”

      “伯温糊涂了。朕是女子,心爱之人也是女子,朕,注定无后。”

      赵敏还是那副淡然中透着一丝狡黠的模样。血脉传承终是虚妄,唯有理想方能长存。她已经有了理想的传承者,便是这大元境内奋发图强的女子,她们将在她死后继续她未尽的事业,带领这个文明走向远方。

      刘基长叹了一声,轻轻颔首,表示理解,眼底却又闪过了些许失落,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赵敏道:“伯温,朕知道,极东之域。你放心,朕必派船队前去。”刘基放下心来,感觉到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正在慢慢溜走,便挣扎道:“陛下,真正的财富,并非金银,而是山川草木,万物生灵。如今我们,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上,再多的资源,也终将被庞大的人口耗尽,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新的土地。”

      “对,一个物产丰富,没人,没人占据过的新大陆。”

      “朕明白了。”

      赵敏默默看着这位用预言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老人,看着他眼中的光慢慢消失,抓住她衣袖的手也猝然落下。最后,她伸出手来,帮他阖上了那双睿智的眼睛,却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了皱纹,翻过来,手掌上还带着消不掉的伤痕和老茧。她凝视了手掌很久,然后又看向身旁永远睡去的老人,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关于未来的一切将再也没有答案。

      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迷茫,和失去指引后的焦虑一同袭上了心头,让她最终做出了令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只要安格尔汗允许我们进入贵国内陆经商,那么加拉达城的大门就会向贵军敞开。”

      来自异域的人,说起汉话来,音调古怪,却令在场诸将都抬起了头来,他们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因为这句话,眼前一亮。

      自安西军攻破耶路撒冷起,西征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元军兵分两路,一北一南,长驱直入西方。在北边,大元女皇亲征欧罗巴,七战七胜,接连攻下布达佩斯、克拉科夫、维也纳等欧罗巴重镇,在多瑙河畔以十万人大败孛烈儿(波兰王国)、马扎儿(匈牙利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七大选帝侯的三十万联军后,便即南下,准备去找躲在罗马城,号召欧罗巴诸国围攻元军的教皇算账。

      而元军的另一支队伍,由西征元帅冼英兰和龙虎卫上将军徐达率领的十五万安西军,在灭亡马穆鲁克苏丹国,将双手沾满元人鲜血的苏丹纳绥尔?法拉吉处以极刑,扶持其女??耶丝拉上位后,便一直在与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作战,并用了五年时间,将曾经横跨三大洲,将地中海作为内海的罗马帝国,困在了君士坦丁堡。

      围攻君士坦丁堡一月未能破城后,来自惹怒襪(热内亚)的商人们终于为元军带来了胜利的契机。

      惹怒襪(热内亚)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大利城邦,却善于经商。在蒙古帝国崛起后,他们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了大元,在福州建立了据点,繁衍生息。如今,面对着奉行重商主义,为保护商人和开拓商路而战的元军,他们最终抛弃了夕阳西下的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投入了东方人的怀抱。

      天快黑了。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古老城墙之上,将其巍峨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冼英兰站在高处,一身灰色布面甲,腰上配着镶金短铳,看起来与周围的兵士无甚区别,只有铁胄上的七星红缨昭示着军中至尊的身份。这位西征万里,鲸吞罗马的元帅正透过千里镜,观察着这座令她头痛的半岛城池,打量着那高约四丈,厚达两丈的城墙。那是君士坦丁堡的外墙,被罗马人称为迪奥多西城墙。它的防御力丝毫不输于中式夯土包砖墙,在元军重炮的轰击下,居然只损毁了外延角楼,城墙主体则岿然不动。

      冼英兰皱着眉头,目光又投向了城池北面的金角湾。对这座三面环海的城池来说,唯一的弱点便是这片适合船只停泊的海湾。但水师要想进入金角湾,先要通过金角湾外的加拉达城。为防破城,罗马人在金角湾入口设置了极长的跨海锁链,以阻挡敌船入内。然而,在与大元达成关税协定,允许其进入内地建立贸易站的合约后,加拉达城的惹怒襪(热内亚)人,悄悄向元军打开了城门。这样一来,城外那蔚为壮观的跨海锁链便形同虚设了。

      在冼英兰视野范围之外,却在她胸中韬略之中的地方,元军水师已经悄悄驶入了金角湾。为了不打草惊蛇,水师都督马和对跨海锁链秋毫无犯,反在加拉达城北面的沼泽地上,以圆木建成了一条通往君士坦丁堡的滑行道,旱地行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一千艘轻快战船陆续送到了城北外墙下的水域。因为西面受到元军日夜猛攻,守军大部分都在西边,再加上视野限制的问题,所以,罗马人对城北的变化毫无知觉。

      “此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元军水师统帅的话让惹怒襪(热内亚)商人挑起了眉毛,他看着这位略显年轻的统帅,眼中充满了畏惧。此时的元军水师都督已不再是俞通海,后者已经去世多年,与北庭王常遇春一起,配享太庙,成为了不朽传奇。接任者马和虽出身贫寒,却授衣(毕业)于福州讲武堂,后加入大元水师,如鱼得水,节节高升。曾立下平定三佛齐(苏门答腊岛),配合安南军灭亡吴哥王朝(柬埔寨)的大功,也成为了第一个率领水师驶入地中海的元军将领。

      夜半子时,北面骤然响起的炮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罗马人,等将领反应过来,分兵去增援北边城墙时,只看见金角湾里早已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元军战船,船上的水龙炮正不断向城墙喷射火焰,在东北角打开了一道虽小,却足以让大量元军涌入的小口子。与此同时,君士坦丁堡连接陆地的西面,守卫外墙的守军也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我们的城市陷落了!”

      他们之所以这样喊,是因为发现了出现在外墙之内,向自己背后攻来的元军。这些如狼似虎的安西铁骑,下马之后依然骁勇,身着灰色布面甲,戴着形貌可怖的面铠,用手中的火铳向罗马人喷出了致命的铁弹。

      “迪奥多西城墙的弱点在于凯尔卡门。它被灰烬和杂物覆盖百年,早就被忘却了。”

      热内亚人的这一情报最终导致了君士坦丁堡的外墙被破。令世人迷惑的种种巧合,最终导致了罗马的覆灭。元军通过这敞开的暗门,源源不断地进入城中,朝着守军的背脊发起了进攻。这对于城中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因为笃定城池已然陷落,守城军士纷纷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唯一负隅顽抗到最后的,是守卫皇宫的皇家近卫军。他们被称为不朽军,尖顶头盔上的鲜红色羽毛随风飘扬,镀金板甲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寅时,丧钟敲响,全城陷落,最后的罗马人手拿罗马短剑,在皇宫前组成了古老的楔形阵。

      两军对视,元军面铠的眼洞里射出了嗜血之光。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隶属于最先冲入君士坦丁堡的母狼营,共有七千人。据德意志历史学家撰写的《塞里斯(古代西方对中国的称呼)入侵史》所载:塞里斯军中,男女混合的夫妻军战力虽强,遇到了依然可以拼死一搏。然而,如果碰到全员女性的军队,便生机渺茫,全无胜算。因为这些女人都是怪物,战时甚至能自动停止生理期。在西方人的传说中,她们是从地狱归来,报复罗马的亚马逊人,是半神的女战士。

      “建功立业,揍在当哈!”(陕西口音)

      领队的千户打量了一下敌人的阵型,大吼着鼓舞士气,得到姐妹们震天动地的杀声回应后,便吹响了口中的铜哨。麾下的百户们也跟着吹响哨子,催促将士结阵。为了既能调整阵型,还能腾出双手作战,这传自战国的铜哨便成了元军近战时常用的沟通工具。母狼们迅速结成了剪子阵,向罗马军团逼近。这种阵呈剪子状,以阵心扛住冲击,引楔子入彀,然后从两侧将其钳住,这样便能阻止楔子突破战线,慢慢消耗而亡。

      罗马剑刺向了铁筋藤牌,唐刀也砍在了筝型盾上。东西相碰后绽放出的耀眼火光,让整个战场为之一亮,随之而来的疯狂杀戮,更是让所有人双眸赤红。自装备火器后,因为敌人大多到不了近前便会被打成筛子,所以元军很少陷入近身肉搏。但短刀相接、体能修炼却一直是讲武堂的主科之一,自小丰衣足食,生得人高马大,且经过专业军事教育的元军,单兵素质已将同时代的军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站稳了,不要冒进!”

      元军前排陷阵,用盾牌努力阻挡着罗马人的猛攻,貌似显出颓势,被推着后退,实则却是将这楔形阵中的楔子吃进了阵心,等到对方长驱直入后,哨声突然响起,尖锐异常。元军两翼猛地卷了过来,前排持盾防御,后排则以同袍的肩膀作为枪架,向近在咫尺的罗马人开火,因为几乎是抵着敌人的脑袋开枪,后者的铁甲盾牌都抵挡不住,立时倒了一大片。慌忙之中,罗马近卫军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背后已被从两翼卷来的元军堵住退路,两面夹击之势已成。

      硝烟散尽之后,罗马人在元军夹击之下,如锉刀下的木板一般,被越削越薄,大多中弹身亡,少数则被钝器砸死。但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尾声响起:领军的皇帝曼努埃尔二世身中数弹,倒在了皇宫门前,紫袍染血,金冠掉落。这位罗马末代君王兑现了他对军民许下的承诺:

      "Si Roma destituit hodie, ut defendere Romam ad finem."

      “如果罗马今天必须灭亡,朕将捍卫罗马到最后。”

      皇宫门前的战斗结束后,母狼营冲入皇宫,斩杀残余敌人,封锁清点皇家府库中的财宝。元军远道而来,后勤保障不可能靠从中原运来,粮草供应都靠与当地商人交易。元商在国家支持下,商业据点早就遍布天下,战时用来采买粮食物资,极为便利。而且元军每攻陷一城,都对普通民众秋毫无犯,反在他们的带领下洗劫贵族富户,得来的金银除了给带路百姓作为报酬外,便都用来购买补给。

      在一系列攻心之略下,欧罗巴人对元军的反抗愈发微弱。在几次破城都没有殃及平民,反而让贫民获利后,欧罗巴人都开始自发地卖粮、运粮给元军,甚至提供情报辅助攻城。孟子有云:“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江山天下一向只属于帝王将相,能看到昔日剥削自己的骑士老爷们倒霉,便是庶民的胜利。

      “万户!徐万户!元帅有令,令你立刻前往帅帐!”

      一骑冲入罗马皇宫,马上之人背着象征传令兵的旗帜。被传唤的万户,便是方才全歼罗马近卫军的母狼营万户徐平西。她是龙虎卫上将军徐达长女,二十岁完成怯薛教育后,一直在征西元帅冼英兰帐下服役,为人有勇有谋,屡立战功。她得令后不敢耽搁,便将封库清点的工作交给副将,自己则上马驰向城外的元军大营。

      “可惜,不能,不能再吃一顿烧鹅了。我大丫头做的烧鹅,可好吃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烧鹅呢?”

      带着几分诙谐的对话,却在凝重的气氛中响起。此时的元军帅营中,一个脸色煞白的男人正躺在塌上,对身边的女人絮叨着,颤巍巍的声音,预示着大限将至。然而,他们并非夫妻,而是同袍战友。虽曾相爱,却没能达成世俗意义上的相守。一个守着设在钦察汗国的安西宣慰司,一个守着位于伊儿汗国的镇西宣慰司,一南一北,就这么在东西方交界的两头,守护着他们挚爱的人与土地,直到死神的到来。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要求你,要求你留在我身边,放弃,放弃那个机会,那我们,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天德,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咱们,都老了。”

      冼英兰凝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因为他的话骤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分道扬镳。那时她毅然决然地奉旨回到大都,成为了怯薛指挥使,将他留在了位于遥远北境的益兰州。她本以为他与那些男人一样,想要让女人成为贤妻,扶他的青云之志,但没想到,后来朝廷选定西征元帅时,自己因为女子身份不被军中看好,他却上书支持自己,并在过后的十几年里,成为了她最牢固的后盾。

      “你没老。英兰,你是个好女人,是最好最好的女人。可惜,我...”

      徐达虚弱地笑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戎马一生的将军,在弥留之际,想着的不是江山天下,而是一生的遗憾。冼英兰的眼泪在眼眶里带着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滴下,她心中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但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坚持,要她放弃这些,转而去做另一个人的陪衬,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达眨了眨眼,并没有在说话,只是长叹一声。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他早已成家,与妻子?谢翠英相守多年。直至她两年前去世,失去了妻子的照料的他,西征以来又车马劳顿,背上的疽疮便复发了。又因战事焦灼,生怕消息泄露,动摇军心,便一直瞒着。谁知那疮竟越长越大,每入夜便疼痛难忍。如今,君士坦丁堡既破,他心中大石落下,一口气没接上来,竟昏厥了过去。

      “此时疽疮已经长得太大,如果用刀切去,恐怕感染。但若是不切,仅凭药石,也无法拔除干净。”

      本来,冼英兰坚持要医士为徐达切去疽疮,挤出毒水,但后者却拒绝了这一提议。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了解,知道天命已到,不想到了古稀之年还要受罪。病人都发话了,冼英兰虽急得满眼含泪,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急令徐家长女回营,见父亲最后一面。

      “爹,烧鹅做好了,您尝尝。”

      来到营中,见父亲如此情状的徐平西,只能擦了眼泪,钻入伙房为父亲再做一次烧鹅。徐达爱吃烧鹅,尤其爱吃大女儿做的烧鹅。但如今,他却再无力咀嚼肉食,只能舔了舔女儿递到嘴边的鹅腿,浑浊的泪滑落,打湿了皓白鬓角。

      “家里...”

      “爹放心,女儿会好好照顾妹妹弟弟的。”

      徐达与妻子?谢翠英共生有两女一子,十岁时都入了怯薛,如今,长女徐平西在安西军中,次子徐平南则在安南军中服役,三女徐平虏不以武力著称,却颇具才学,在朝中担任都总制庸田使司副使。三个孩子中,最出众的自是已经成为安西万户的徐平西,徐达一旦逝去,作为长女,振兴家族的重担也将顺理成章地落于她肩头。

      “天德放心,陛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三个孩子。平西骁勇善战,我定会重用于她。”

      冼英兰在徐达床前郑重许诺,手放在了徐平西的肩上,表示自己绝不会亏待故人之女。徐达泪眼朦胧,看着女儿,轻声嘱托她一定要忠于百姓,忠于国家。徐平西重重点头,发誓一定会实现父亲之愿,为大元平定四方,开疆扩土。

      “英兰,还记得常大哥对咱们说过的话吗?”

      徐达双眼望天,似乎透过帐篷的穹顶,看到了驰骋万里的旧日时光。那时他们四个还是绍敏郡主帐中的千户,一心想着为天下带来安宁,为黎民带来公正。为着这个理想,披肝沥胆,死而后已。如今,海晏河清,但空前强大的帝国无法,也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自己虽战功卓著,名垂青史,却要葬身于这遥远陌生的西方。

      “记得。他说:咱们还会再见的。”

      冼英兰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手,她想起来了。当年,赵敏在大都称帝,梁王举兵在上都谋反,他们四个兵分四路,奔向各自的战场。在分别之前,城外马上,四人皆不知前路凶吉,惴惴不安。常遇春见此,便取了酒来,与众人以酒为盟,提振军心。他那响亮的话语又在耳边二人,但威震天下的四大汉将,如今却只剩下了三人。等徐达走了,便只剩下冼英兰与丁敏君了。

      “还会,还会再见的。”

      徐达缓缓合上了那双锐利如鹰,看遍战场烽烟的双目,那曾经紧握錾金枪,在益兰州城头横扫千军的手也慢慢没了力气,从女儿肩头滑落下来。冼英兰低下了头来,终于放任泪水滴落。徐平西则扑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陛下,魏国公薨了。”

      当远方的赵敏得知这个消息时,一言不发,只是毅然决然地对着罗马城挥下了手。黑夜里的城池突然被发射至天空的无数颗光球照亮了,教皇的骑士们仰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奇景,都张大了嘴巴,以为是上帝的神迹来临,骤然造出了无数颗月亮。然而,这些光球其实是南宋时发明的照明弹,软壳,内含镁粉,在空中爆炸开来,发出耀眼白光来为军队照明。

      “把咱们的礼物投进去。”

      赵敏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拳头都攥紧了。鼓声响起,投石车发动,将无数颗圆形物什投入了罗马城中,当城中之人看清那是什么以后,惊恐的尖叫声便在城中此起彼伏,经久不衰。因为那是一颗颗血淋淋的,死状可怖的头颅。其中两颗戴着王冠盔的,居然是孛烈儿(波兰王国)的国王弗拉迪斯拉夫二世和马扎儿(匈牙利王国)的国王日格蒙德。他们的死状十分可怖,双目圆睁,舌头还伸得老长。

      “Aut deditionem mortem!”(投降或者死!)

      目睹如此恐怖景象,罗马城守军紧绷多时的神经终于崩断了。他们望着城前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的敌军,连拉动投石车的勇气都没有了。守将阿尔奇德见状,只能打开城门,迎接元军进城。赵敏骑着高头大马,在安西军的护卫下,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了这座古老城池。当众人终于看清这位横扫欧罗巴的上帝之鞭时,都惊讶莫名。安格尔汗,黑暗大敌,真的是个女人,虽鬓角斑白,却精神矍铄,身体矫健,丝毫没有龙钟之态。

      赵敏终于踏入了梵蒂冈的拉特兰宫,看着这个与她通信互骂多年的敌人。他就在那儿,昔日放出狂言要重聚十字军,夺回耶路撒冷的教皇马丁四世,一身白袍,跪伏在地,颤抖的双手捧着一顶皇冠。那是一顶华丽到极致的冠冕,由黄金板围成,其上镶嵌的宝石不计其数,最为显眼的便是冠顶十字拱上的两枚鸡蛋大小的宝石,一红一蓝,分别代表着东西罗马帝国。

      “你以为献上这东西,就能赎罪了?”

      翻译官用拉丁语重复着女皇的话,后者则脱下铁胄,环顾四周,悠闲地好似在自己家里。大元幅员辽阔,东西双方互通有无,作为大元皇帝,她已经研究欧罗巴的历史多年,知道这位教皇如千年前的周天子一般,虽无实权,却象征着至高权威,能征召十字军东征,也能为欧罗巴诸王加冕。

      “陛下!看在上帝的份上,请饶恕我!”

      马丁四世从头到脚都已抖成一团,他这半生致力于向人们推销地狱与天堂之论,让大家今生安分守己,以追求来世之福。然而,他自己却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最怕的便是死亡,怕来生再无这般福气。

      “你告诉他,这玩意儿朕收下了。朕不会杀他,但是朕要他号召欧罗巴诸王,与我大元签订停战合约。允许我们在欧罗巴境内设立宣慰司,元帅府,保证元人的安全。”

      赵敏没有兴趣去戴这个金冠,她一眼就看出此物重如铁石,暗中怀疑自己如果戴上,便会扭断脖子,顺了这帮白面人的心意。她发动西征以来,虽连战连捷,势如破竹,却很清楚,消耗元军生命,一个一个地拔除堡垒不是明智之举,便在打败诸国主力后,挥师南下,直取其心脏。不管是东罗马,还是神圣罗马,只要能将这汇聚欧罗巴人信仰的教皇握在手心,便不愁欧罗巴不臣服于她。教皇马丁四世听后,微微有些惊讶,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军士走了过来,非常随便地伸手取走了自己手中的王冠,转头便走,不知要把这欧罗巴至宝拿到何处。

      “这是罗马皇帝的皇冠吧?欧罗巴诸王应该会出一笔好价钱,赎这个玩意儿,也顺便把你赎走。”

      赵敏的话里带着轻蔑与讥讽,她对这些金银玉器一向不感兴趣。于她而言,最珍贵的永远是人,和能养活人的土地。至于皇冠,值钱之处也在于其政治意义,黄金本身,毫无价值,反会招来灾难。“伟大的可汗,您不愿意成为凯撒吗?不愿意成为罗马的皇帝吗?”对于教皇充满蛊惑的话,赵敏只是回以轻哼。

      她一面打量着这座宫殿的穹顶结构,一面下令随军的算学家,建筑师们记录细节,以便将建造方法带回大元。你们的土地不如波斯肥沃,你们的草场也远逊于钦察和漠南。就连你们的人,经过鼠疫,也少得可怜,还被虐待得骨瘦如柴。这样的皇帝,朕当了也无甚意思。赵敏心中计较地十分清楚,却并未出言。她只是瞟了一眼这位吃得肚满肠肥的教皇,想起一路入城后看到的干瘦农民,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怒。

      “您远征至此,不为土地,却是为何?”

      马丁四世依旧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抬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赵敏则邪魅一笑,朗声道:“朕已经告诉你了。通商,驻军,公平税收,让朕的子民进入欧罗巴,经商,居住,把我们的瓷器、棉布和茶叶卖给你们。”马丁四世睁大了眼睛,只觉眼前这个女人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如她的祖先一般的入侵蛮族。她想要的不是财富和土地,她想要的似乎是更珍贵的,更重要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鲁道夫一世会不会答应您的要求。”(鲁道夫一世是当时神圣罗马帝国七大选帝侯选出来的皇帝,算是德国皇帝)

      “他最好答应。如若他不答应,我就用水银灌入你的七孔,让你为这些年来丧命于欧罗巴的元人抵命。”

      赵敏就这么轻松说出了极为残忍的话,马丁四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张大了。越是骄奢淫逸的人,往往越是怕死。他每日向信徒灌输着上帝之言,但心中真正念着的,却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不能失去这一切,他必须要说服鲁道夫一世来救自己。

      “还愣着干嘛?快给鲁道夫写信吧。”

      赵敏停下了观光脚步,看着教皇接过怯薛拿来的羊皮纸,就那么趴跪在地上,书写着救命的文字,身体还不断地在颤抖。她环顾四周,已经厌倦了周围冰冷的华丽,愈发想念远方的妻子。两年了,她两年没回家了,早就违背了对周芷若的誓言,将家乡的一切抛在了脑后。如今,乾坤将定,她该回家了。等到议和事了,她和将士们便可以回家了。

      “禀皇后殿下,前方战报,陛下破罗马城,生擒教皇马丁四世,现正准备与欧罗巴诸国议和。陛下还下了旨,追封魏国公徐达为一等金印兽镇西王,长女徐平西封为镇西郡王。陛下还说:镇西王是汉人,需遵汉俗,哪怕是变了白骨,也要落叶归根,务必要将他的尸身尽量保存,送回凤阳。”

      “南边情况如何?”

      “禀皇后殿下,丁将军已到孟艮府(缅甸),正重整军备,准备应对来自阿瓦城(缅甸首都)的敌军反扑。”

      “好,告诉蓝絮纭(云南行省丞相),安南军的军粮务必每月按时送到,如有延误,按律当斩。还有,告诉安西宣慰司李成环,弹药补给必须跟上,就算被罗人抢了,也要想办法突破他们的防线,将物资送到安西军手中。”

      “是,皇后殿下!”

      周芷若看着眼前的驿官退下,又将眼神收回到了案前的文书上。两年了,赵敏出去两年了。这女人就好似是一匹野马,放出去就再没了踪影。早知如此,自己怎么都不该答应让她亲征的。但事已至此,她除了宵衣旰食,全力确保后方稳固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能这就是她的命吧,总是被赵敏骗,被她利用,还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你额吉已经到和宁路了。”

      “嗯。”

      周芷若瞟了一眼身边伏案写字的女孩,身着竹青色汉制长跑,容貌秀丽,初见未来倾城之貌。这女孩姓赵名晞,是她与赵敏的侄孙女,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两月前,罗斯人劫掠了几条由钦察汗国向安西军运送军需的商队,纳克娅得知后,坚持要亲赴安西宣慰司震慑罗斯诸国,以防他们断西征大军后路。皇帝与皇太女都在西境,皇后便只能将皇太孙从峨眉召回了大都。

      周芷若与这位在峨眉山长大的孙女十分投缘,手把手地教她读书习武,熟悉朝政。在她看来,赵晞天资极高,文武皆佳,是最为合适的皇位继承者,唯一的缺点便是因自小缺乏亲生母亲关爱,所以心思敏感,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好似那积攒着巨大能量的平静海面,不知道何时便会波涛汹涌。

      “额吉她,总是更喜欢妹妹的。”

      孩子的话,总是真实而刺人。当时,周芷若甫听到此言,便立马出言否认,将孙女抱进怀里,轻声叙说者她降生时,其母的不易。说纳克娅只是初为人母,又忙于战事,才会忽略她。但她内心深处很明白,纳克娅更喜欢何茳蓠生的次女赵猷,亲自为她取名,视如己出,哪怕这次奔赴达瓦(基辅),都将她带在身边。

      “猷儿不是你额吉亲生,没有皇位继承权,所以你额吉才把她带在身边,培养她成为将才。而你,晞儿,娜仁特穆尔,你是格额吉(蒙语奶奶)和奶奶的继承者,是未来的天子。你额吉既已去了西境,你便必须留在大都。”

      当时,赵晞只是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不再言语。周芷若知道这孩子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只是默默接下那与生俱来的沉重负担,慢慢学着去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如果赵敏在这里就好了。

      周芷若叹了口气,用余光观察着一旁沉默无语的孙女。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帮这孩子解开心结,却隐隐感觉纳克娅的厚此薄彼为皇室的未来埋下了隐患。如果妻子在身边,她还可以与她商量,但现在,除了等待,她别无选择。

      “敏敏,你说,女儿们也会为了皇位,酿成萧墙之祸吗?”

      “当然,女人也是人。和男人一样,野心勃勃,有血有肉的人。”

      赵猷出生后,周芷若曾问过赵敏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令她心下一沉。当时,赵敏提议新生儿随其母何茳蓠姓何,不料却被纳克娅拒绝,坚持要让孩子得到皇家姓氏,成为特穆尔家的一员,而何茳蓠则沉默无语。周芷若想要直接提出继承问题,却与徒儿的目光撞见。何茳蓠当时刚刚生产完,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望着自己的眼神,极尽祈求。她自然希望冒险生下的孩子和自己姓,却更希望这孩子得到皇族的身份和承认。

      “汉名就叫赵猷,和您姓。蒙古名就叫萨仁,萨仁特穆尔。”

      “你又没有汉名,何必还要给孩子取汉名?”

      “姑姑您忘了?您说过:咱大元的皇帝,都要有个汉名,不然汉人百姓不习惯,总是拿咱们当外人。”

      赵敏姑侄俩在何茳蓠母女床前的对答,周芷若至今依然记得。纳克娅这么说,就是将这孩子,与自己的亲生孩子赵晞一起,都作为了皇位继承人。因为嗅到了这危险的信号,周芷若便与赵敏商量,于次年公开册封赵晞为皇太孙。她们这么做便是告诉皇太女,也昭告天下,赵晞是大元唯一的继承人。

      但皇太孙能否成为皇太女?这是敏若二人都无法决定的,她们只能尽量做好准备,希望在她们已经不在的将来,皇位能够尽可能平稳地传递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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