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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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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春光倾斜而下,灿烂的日影笼罩着塞纳河畔的元军大营。半个月前,大元皇帝同意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一世和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的求和,在不断互派使者商讨制定条约后,双方终于约定在三天后,于巴黎城外签订议和协定。
此时,营中一片安详,每个人都期待着荣归故里,与家人团聚。一辆辆满载着亚麻袋子的马车正从营帐中穿过,元军在车前有序排队,每人都领了一袋,扛回去给自己的战马食用。此次西征的元军多是骑兵,连炮兵单人都至少配备有三匹马,再加上拉辎重用的驮马,战马数量非常庞大,消耗更是惊人。然而,对于国力空前强大,商路遍布亚欧的大元来说,西征的后勤供应并不是什么难事。人的伙食极好自不用多说,连马的口粮都是由麦麸、杂粮米、黑豆和大豆组成,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些许肉粒。
一个元军刚打开口袋,准备给自己的马添粮,一旁突然扑过来一个战俘,这饿极了的欧罗巴人顾不得体面,用手抓起那些马粮,就往嘴里猛塞,不论马主如何抽打,都不肯放手。
“这是给马吃的,不是给人吃的!”
埋首于袋中的战俘对呵斥声置若罔闻,直到被两双强壮的手抓住,强行拖拽起来,才看清自己已被两个高大魁梧的安西女军按住。他抬起头来,一边咀嚼着口中剩余的马粮,一面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身着灰色布面甲,胸前护心镜闪闪发光的军官,只见她金发绿眸,竟是自己的同族。
“Comment tu t’appelles?”(你叫什么?)
见这军官说着一口流利法语,那人才终于鼓起勇气答道: “Thomas, john Thomas.”(托马斯,约翰托马斯。)他本是法兰西的一名农民,后被强征入伍,上了战场后又被元军俘虏。岂料在法军中,他日日吃发霉的黑面包充饥,被敌军俘虏后,却第一次看到了像样的粮食。
“Vous mangez ceci, pas de nourriture.”(你吃这个,别吃饲料。)
让娜伸出手来,在自己的干粮袋里翻找着,身后一个负责管理战俘的女军却出言阻止道:
“千户,陛下说过,不能让战俘消耗咱们的粮食,每日只给一个馒头,这厮今日已经领了一个了!”
“你把人饿到都要吃饲料了,如果陛下知道此事,恐怕你也逃不了干系吧?”
让娜灰绿色的眸中闪过了一道凶狠的光,那女军退了一步,想到面前这位乃是皇后教养长大的怯薛,军阶也在自己之上,怕是得罪不起,便只能悻悻退下。让娜将自己干粮袋中的馒头递给了那人,一面看着他狼吞虎咽,一面心中愈发凄凉。
她出生于法兰西的奥尔良城,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乞讨长大,本来以为人人的生活都是如此,直到去了大元,才发现食不果腹的,只有欧罗巴的农民。大元的百姓,都吃得红光满面,身强体壮,甚至还有过于肥胖的。所以,她一直期盼着大元皇帝能征服欧罗巴,让这里的百姓也过上元人的生活。可惜,这终究是她的痴心妄想,元军在进入法兰西境内后,便在巴黎城外停下了脚步,接受了欧罗巴诸王的求和。
“在陛下的眼中,自己人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会牺牲元军的性命去解放欧罗巴。这次西征,终究是为了疏通商路,以便收割这片土地上的资源和财富。”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不过,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让娜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蒙古女人,在她的眼眸里瞥见了危险的光。这女人正是敖敦,是自西征以来,与让娜并肩作战的战友。两人一起经历了七次大战,同袍情深。此时,敖敦正俯视着这个一脸迷茫的异族女人,嘴角露出了狡黠的弧度。
火光冲天而起,如一只凶猛的野兽,在黑暗中展露爪牙,火星随风摇曳,将和平的种子完全焚毁。二十名安西女军在让娜的带领下,夜袭了前来和谈的欧罗巴诸国营帐,焚毁了半个敌营,杀死了数百名欧罗巴军士,自己却也在劫难逃,除了让娜外,无一幸免,全部丧生。
睡梦中的赵敏被营中响起的警报声吵醒,披上狐皮大氅,走出王帐,看向远处的熊熊火势。“禀陛下,不知为何,敌营突然燃起了大火。”身旁的将领们一脸惊讶,但赵敏却瞬间明白了一切。皇帝眼中的怒火如同远处的烈焰,炽热而旺盛,令人无法忽视。她的拳头紧紧攥起,厉声道:“让达克和敖敦速速过来见朕!”
深夜,在下令全军戒备,严防敌人报复之后,赵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坐在帐中的元帅椅上,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两名女子。金发的让娜带着战伤,胳膊上草草包裹的伤口还在渗血,她脸上的血与灰混在一起,都快看不清面目了,但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依然明亮,直视着面前的君王,满脸的得意与满足,似乎已完成了平生之愿,死而无憾。而敖敦则一直低着头,似乎不敢看赵敏,怕被她雌鹰般锐利的眼睛看穿,瞧出暗藏在心底的阴谋。
“擅自调兵,破坏停战协定,按律当斩。”
“臣,谢陛下赐死!”
让娜有恃无恐的表情刺痛了赵敏的眼睛,她站了起来,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到了女人的脸上。“混蛋!就算你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朕砍的!”让娜捂着脸,蜷缩在地上,脸上却满是笑容,鞭子抽出的血痕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决心。对她来说,以她一死,换取整个欧罗巴的自由,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然而,赵敏却气得眼眶通红,十九名将士,居然死了十九个人。她们本可以回到大元,与家人团聚,没想到却因为眼前这人的私心,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她发动西征以来,凭着武器与战略上的代差,不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战损比也是前无古人得高。在这位爱民如子的帝王心里,金银皆是尘土,唯有人命无价。如今得知元军将士的鲜血,都做了这异族人野心的祭品,她心如刀绞,若不是还顾念程序正义,恨不得拔出腰刀,立刻就将这欧罗巴女人剁碎了喂獒犬。
“来人!把她绑起来,天亮以后,交给欧罗巴人处置!”
“是!”
当听到自己将被交给同族时,让娜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因为她想起了烈火中丧生的母亲。她很清楚,如果自己落入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的手中,一定也会被判为女巫,活活烧死。而且赵敏这么做,说明她依然想与欧罗巴诸国议和,自己的冒死一搏,会变得徒劳无益。于是她赶在怯薛入帐前,就迅速站了起来,冲着那位明明有能力征服欧罗巴,却止步于法兰西的皇帝举起了手来。
呯!
一声爆响在帐中响起,赵敏应声倒下,随后响起的便是一片惊呼声和脚步声。怯薛们一拥而上,领头的满都海劈手夺下让娜袖中藏着的微型火铳,将她的手反剪到身后,咔嚓一声,让娜的手臂已断,但人却是一声不吭,被身形高大的满都海按在地上,脖子却倔强地伸着,望向前方被怯薛和医官们围住的皇帝。一旁本来跪着的敖敦也站起身来,被涌进帐内的人们挤到了边上,此时帐中一片混乱,便没人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狂喜。
“若是我们主动出击,袭击敌营,那么不论陛下愿意与否,这场仗都得接着打下去。”
“那若是,欧罗巴人胆怯,虽被袭击,却依然求和呢?”
“那就只有最后一招。你可知道,我祖上的蒙哥汗崩逝于襄阳城后,襄阳城破的下场是什么?”
“大汗崩于何地,便将此地夷为平地。”
强大到无懈可击的人,往往会倒在阴谋之下。而在遥远的东方,那守着帝国中心等待她归来的女人,却浑然不知支撑自己两年的希望即将落空,日落之后,便是永暝。
上都皇城之中,绵绵细雨倾斜而下,一阵凉风吹来,捧着书卷卧在塌上的周芷若,突然一阵心悸。她抬眼望去,只见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在心中激起不详的预感。一旁侍奉的凰羽卫熄了烛火,关上吱呀作响的窗,退了下去。殿中的皇后则抱着被衾坐在床沿,凝视着窗外飘飞的雨丝。
这被衾是缂丝金彩绣成,本是极为珍贵,但因为南方丝织业日新月异的发展,繁复人工被高效机械替代,产量翻倍而涨,如今也算不得什么宝贝了。周芷若之所以经常抱着它,是因为上面残留着赵敏的味道,她闻着总觉安心。可惜,赵敏已经离开两年了,被衾上的味道也愈发淡薄。但周芷若还是盖着它睡觉,抱着它看书,已经形成了习惯。
因为出身贫苦,容貌出众的周芷若养成了一副内敛孤傲的性子,很少在来往书信中对妻子吐露思念。就算煎熬到夜夜无眠,却还是默默忍受,告诉她后方一切安好,然后将自己埋在繁重的政事之中,稍减思念。
起点越低,越渴望登高。周芷若骨子里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对权力的热爱丝毫不亚于赵敏。于是成为皇后之初,她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将庞大的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赵敏西征的这两年,她愈发感到厌倦,甚至后悔,后悔当年不该在益州抛弃赵敏,后悔不该启发她夺取天下,更后悔放她西征万里,一去不回头。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周芷若凝望着殿中的一切,叹息声起,仿佛落日余晖,黯然销魂,萦绕心头,带来了深深的无奈与疲惫。原本赵敏走后,还有师姐丁敏君陪她。无奈西征的第二年初,云南行省的八百宣慰司便战事又起,登笼国(缅甸)、暹罗(泰国)和安南(越南)联手犯边。彼时征南元帅傅友德已经过世,新任元帅瓦尔密是蒙人,在南地水土不服,兵败滇池,服毒身亡,导致安南军军心动摇。当时五大元帅中,北庭王常遇春已经去世,征东元帅安代在辽阳镇守,征西元帅冼英兰和龙虎卫上将军徐达又已伴君西征,周芷若只能封丁敏君为新任征南元帅,入滇平乱。
“如此一来,五大元帅中,四位都是汉人。陛下远征欧罗巴,太女又去西境镇压罗斯,朝廷都是皇后说了算,这江山,还是我蒙古人的江山吗?”
“休要妄言,小心脑袋!”
辽王乌力罕临终前与世子白音的对话,被花钿司的暗桩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了周芷若。后者听后虽然神色沉静,却暗中加强了对岭北行省蒙古诸王的监视。赵敏继位以后,将孛尔支斤家直系的王爷们都召回大都,非直系的则派往漠北,镇守一些只能放牧的苦寒之地。后汉军入岭北,平定三大汗国后,汉民也掀起了闯岭北的热潮,促进了岭北行省的开发和民族融合,但随着大元势力的不断西进,汉人们也多聚居于适合农耕的黑海之畔,将放牧为主的岭北草场还给了蒙古人。大元立国以来一直镇守岭北的漠北蒙古军团,经过军械与战略的革新,也愈发强大,成为了不输于安西(活动于俄罗斯钦察汗国,中东伊儿汗国)、北庭(活动于新疆察合台汗国)、安南(活动于云南)和征东军团(活动于东北)的存在。
“陛下在时,尚为安分。陛下西征,太女监国后,外剌部擅易牧地,受驳后,虽退火中秃麻道牧,乃露马足也。今太女往安西宣慰司斫罗斯,彼弥驽将动耳。”
(陛下在的时候,他们还算安分。陛下西征,太女监国以后,外剌部擅自改换牧地,受到驳斥后,虽然退回火里秃麻道牧地,却还是露了马脚。如今,太女去了安西宣慰司镇压罗斯,他们就更加蠢蠢欲动了。)
“上都与大都精兵皆随陛下而西,余多不经陈。如有不测,恐危。臣奏请还防大都,保皇后殿下。
(上都与大都的精锐守军都随陛下西征,剩下的大多未经战阵。如有不测,恐怕危险。臣奏请回防大都,保卫皇后殿下。)
“南方未安,安南军少将军,恐南境不守,祸及云南民。朕已强漠北之制,且西备议和,陛下将东归,师姐稍安勿躁也。”
(南方未安,安南军少了将军,恐怕南境失守,祸及云南百姓。朕已加强对漠北的控制,且西方已准备议和,陛下即将东归,师姐稍安勿躁,)
自丁敏君领命南下后,周芷若与她之间的密信从来不断,遍布全国的驿站保证了信息畅通,也使庞大的帝国互通有无。丁敏君心知蒙古诸王野心勃勃,赵敏与纳克娅不在,无人镇压,恐怕生变,希望与南方三国议和停战,率军北上,但周芷若顾及南境安稳,又得知赵敏即将东归,便一直婉拒其提议。
她当然想不到,期盼已久的人此时已经危在旦夕,而漠北的局势,也会随着西方消息的到来,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大汗如何了?”
“铁丸已被取出,枪伤无碍。但这伤引发了陛下的肝病复发,需要开刀。”
“你什么意思?”
“臣需要打开陛下的腹腔,割掉坏死的病灶,才能治好陛下。”
“大胆!想对龙体动刀?你简直忤逆!”
不知已经过了几天,赵敏耳边一直萦绕着这些话,她想要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皮重得要死,怎么都睁不开,更无法回应这些话。她毕竟是老了,不比当年,这一枪虽未致命,却引发了她的痼疾。这两年来,没有周芷若在旁照顾,又忙于征战,车马劳顿,她看似强壮,内里却早已虚透。
“大汗,大汗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这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至极,但赵敏还是听出那是满都海的声音。她是西征前,纳克娅推荐给自己的亲卫。自己之所以将她带在身边,表面是因为她武力超群,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她忠于皇太女,一旦自己有什么意外,便可派她给继承人传递消息。
“玉玺,玉玺在我,枕头...”
赵敏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模模糊糊地嘀咕着什么。榻旁的满都海是趁敖敦巡营,才终于凑到了皇帝身边。此时,她一面将耳朵紧贴赵敏嘴唇聆听,一面还不住地回头张望有无人闯入。赵敏中枪昏迷后,敖敦便联合了丈夫,军中地位第二的宣武将军冼恒汉,控制住了西征大军,还以陛下伤重为由,不许任何人接近赵敏。满都海瞧着御前医官之首都被拖出了王帐,知道大事不好,便说服守卫的两名女军放自己进帐。这样一来,三人都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有且只有这一次机会,想到这儿,满都海的额头上都挤出了一层细密汗珠。
“找到了,我找到玉玺了,大汗。”
满都海从赵敏枕下摸出了那枚太祖所铸的蒙古大汗玺,将它藏进了怀中。“带,带给,英兰。”赵敏才说出了这几个字,便耗尽了精力,又昏睡了过去。满都海听后,不敢耽搁,抹了一把眼泪后,便疾步出帐,寻找马匹去了。
“求你告诉陛下,告诉她,我能治好她!只要切掉肝上的病灶,陛下就能活,你帮我禀告陛下好不好?”
不断重复这话的医官在敖敦的命令下,被拖到了营外的空地上,那军士并不理会她的絮叨,只是举起了闪亮的弯刀。这位军中御医之首名叫谈允贤,江苏人士,随军西征至此,虽才二十五岁,却因曾跟随王清仁在解剖局学习,尤其善于剖腹取子,经手的十三例手术都极为成功,母子皆安。然而她医术再精,却工于学术,对权谋一窍不通,更不明白实话为何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且慢!”
“禀都指挥使,此人忤逆犯上,立即处斩,这是大汗的命令。”
“大汗已经昏迷了,如何下令?”
“这?”
“你先等等,等大汗清醒了,再处置她不迟。”
那负责行刑的军士面露疑惑,刚要再辩,却被满都海一个手刀,砸晕在地。咔嚓一声,谈允贤身上的绳索已被锋利的马刀割断。满都海来不及于她解释,只牵过了两匹耐力好的军马来,一面将吓得脚软的女医师扶上马,一面说道:
“大汗已经神志不清,杀你是敖敦下的令。她想行悖逆篡位之事,你快跟我走。西征元帅已到兰斯,我们去调兵勤王!”
“可,可陛下的病。”
“你留在这儿也是个死,救不了大汗,为了大元的千秋基业,快跟我走!”
谈允贤全程震惊到瞠目结舌,但当下除了逃命也顾不得其他,便纵马跟在满都海身后,两人消失在了黑夜里。等敖敦发现二人逃了,派出骑兵追击时,这位新任怯薛指挥使表现出了应有的超凡战力,不但带着女医突围,还杀死了不肯放弃的蒙古兵士。
“蒙古汗位应当归于孛尔支斤家。大汗应将这个位置还给黄金家族。”
“蒙古?没了大元,还有什么蒙古?大元如今的汗,姓特穆尔,不姓孛尔支斤。不论是谁,妄图祸乱朝纲,破坏蒙古未来之人,我必杀之!”
满都海一面与他们说话,一面迅速拔出腰间双铳,呯呯五枪,几乎是同时打中五人要害。她双枪出手,快如闪电,那五人还没反应过来便上了西天。谈允贤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良久才被满都海的喊声惊醒,调转马头,跟着她继续向兰斯方向疾驰。
二十天后,当两个女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达兰斯时,却见那接到敖敦伪令的冼英兰军正驻足不前。“大汗中弹,昏迷不醒,万户敖敦与宣武将军冼恒汉趁机作乱,奉皇命,安西军速往巴黎勤王护驾!”敖敦到达军营后,便高举着那蒙古大汗玉玺,一路纵马穿过营帐,直到冼英兰帅帐前才勒马停住。冼英兰掀开帐门,望向面前这个精疲力尽的人,没有发出一问,便毫不犹豫地让亲兵传令开拔。
其实,当她接到取消汇合,驻扎于米兰的皇命后就已然起疑。因为如今的形势,欧罗巴诸国虽然求和,却依然汇集了五万兵士于巴黎驻守。不合兵一处,反而让她的十五万安西军停在米兰,这完全不像赵敏的作为。
“传令,起兵勤王。”
十五万安西大军行进需要时间,冼英兰便派徐平西先率母狼营开拔,一人四马,奔向巴黎。只用了十天,便远远望见了元军营帐。那里面的敖敦却恍然不知,还在拿着自己撰写的传位诏书,逼迫赵敏盖印。
“今天对我来说很关键,因为今天是我梦想成真的时候。”
敖敦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又再度出现在了赵敏眼前,后者的眼神晃了晃,微笑道:“什么梦?成为全蒙古的大汗?”敖敦摇了摇头,将本就简略的蒙语说得飞快,带着疯狂的欲望:“不,是成为你。”赵敏用目光慢慢描摹着年轻女人的面庞,将她的狂热,痛苦,以及眼角残存的一点挣扎,全部尽收眼底。
“你是想杀了我,为你的父亲和祖父报仇吗?”
听到父亲与祖父这两个词,敖敦抖了一下,鼻子皱起,好像赶走了一只讨厌的苍蝇。“我怎会为了他们,杀了你?敏敏特穆尔,是你给了我们机会,是你给了我机会,若是他们还在,我一介女流,有什么资格争夺皇位?”赵敏依然保持着斜倚在塌上的姿势,眼帘垂下,似乎不忍心再看从小养大的孩子,疯癫至极的样子。
“敏敏特穆尔,你为何就不能只做我蒙古人的汗呢?你为什么非要偏袒汉人?为什么要封那个汉女为后?”
敖敦对于赵敏目光的转移感到十分不满,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衣袖,强迫她看着自己。赵敏的眼神却十分平淡,平淡到毫无波澜,冷冽如冰。“自大元立国以来,汗就是皇帝,皇帝就是汗。汉地与草原,皆是吾土。你要朕只做汗,是想让我们蒙古人都滚回漠北吗?”敖敦冷笑了几声道:“这世间本无两全之事,更无公平可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让娜就是铁证。”
“她之所以刺杀朕,是因为放不下故土家人,也是因为受了你的蛊惑。”赵敏叹了口气,思绪流向了那个金发绿眸的孩子。让娜是周芷若教养长大的孩子,当年跟着传教士来到大元,因为女子之身,承受了其族人的诸多恶意和虐待。岂料到最后,她还是选择刺杀自己,忠于所谓的家国,背叛了同为女人的理想。
“对了,你把她怎样了?”
“烧死了。火刑很适合她。当年她母亲就是这么被判为女巫,被法兰西人烧死的。”
赵敏听后,愣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敖敦却嗤笑了起来,嘲笑着她的妇人之仁。让娜都想要她的命了,她居然还为这种人感到遗憾?赵敏则冷眼瞧着她狂笑不止,心中却是愈发恶寒。这孩子是她一手教养长大,又在安西军中服役多年。没想到,她先是在马佐夫舍堡一战中,知情不报,致使安西军无端损失了五百人,后又怂恿让娜火烧敌营,破坏和议,最后终于走到了弑君的地步。
敖敦终是无法理解赵敏为这个史无前例的帝国规划出的蓝图。自古以来,战胜敌人,掠夺土地的民族不少,可要彻底将血汗得来的土地占领归化,便不能再用马刀,而是要以犁锄保全以干戈夺来的土地。如果不能团结各族,汇聚所有人的力量,再大的国土,再强大的军队,也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赵敏,你以为你不盖印,我就没办法继位了?我告诉你,漠北的三十万军士,正等着我回去,率领他们,攻破大都,杀死那个汉女,恢复孛尔支斤家的天下,蒙古人的天下。”
“漠北军团不是安西军团的对手。更何况,典章有文:帝死,则军权归后。朕死后,元军都将效忠皇后。”
“在你的心里,她比大元还要重要?为了保她一命,你居然不惜让大元内讧?”
听到敖敦的发问,赵敏满心满眼都是一个是字,却不屑回答,只是微笑道:“双凰在,天下安。你这个叛逆贼子,休想得逞。”她的眼中洋溢着笃定,对自己花费半生布置下的一切,信心满满,因为其中最关键的一节便是周芷若。就算自己死了,只要周芷若还在,大元便不会乱。敖敦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杀她,还在向她索要玉玺,便是为了给自己的篡位正名,想要周芷若不战而降。但是这位孛尔支斤家的女儿太天真了,哪怕她有了圣旨,带着漠北军团回到大都,周芷若也绝无可能相信自己会下旨让她殉葬。这个心思缜密,从不认命的女人,一定会集中所有能调集的兵力,与漠北军团决一死战。
“好!”
敖敦终于还是破防了。她一直在告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祖宗的江山。但其实,她最渴望的,是成为第二个赵敏。但现在,看着这个不惧生死,不顾江山安危,却依然不愿牺牲那个女人的赵敏,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安格尔汗的看法是否正确。
也许,她配不上我的崇拜。因为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江山天下,而是那个汉女。
赵敏闭上了眼睛,听着敖敦拔刀的声音,等着她结束自己的痛苦。所谓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之下。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并欣然接受。因为与其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干净了断的一刀,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只是可惜,不能再见她一面了。
可是过了许久,都没有感觉到刀剑加身,赵敏疑惑地睁开眼睛,却看见面前高高举起刀来的敖敦,表情狰狞,鲜血正从嘴里涌出,一枚闪亮的剑尖,自背心刺入,从她的胸口捅了出来。
“末将徐平西,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女将拔出剑来,将叛逆贼子踢到一边,俯身跪下,抱剑请罪。那敖敦倒在了地上,抽搐着,战栗着,无数个闪回掠过脑海。有第一次见到赵敏时,从她头盔上拽下的盔樱,也有少时跟随她围猎时,射中鹿颈后,她赞许的目光。她终究不是她,也成为不了她。一切都白费了,不论爱恨,皆是虚妄。
赵敏低头望向倒在地上的女人,静静看着她停止抽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心痛如绞,泪水夺眶而出。她没想到,一切的爱护、教导,还是无法祛除与生俱来的戾气与仇恨,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最终还是死在了她的面前。努力控制着悲伤的情绪,赵敏又抬起头来,看向跪在面前的年轻女将,认出她也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怯薛,颤声道:“平身。”
平身二字还未落下,赵敏便又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徐平西惊叫着站起身来,扶住了赵敏,让她倒在了自己的怀里。太久了,她中弹以后,整整一个月的折磨和煎熬,实在是太久了,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
三天后,冼英兰率领的十五万安西军终于到达了巴黎城前的元军营帐。令征西元帅感到宽慰的是,那些被赵敏连败七次的欧罗巴人畏敌如虎,在皇帝受伤的一个多月里,一直在战与和之间辩论,甚至内斗,完全顾不上报复城外的元军。这为她赢得了时间,让她终于及时赶到了这里,与她的皇帝汇合。
可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被关在铁笼中的冼恒汉。徐平西带着玉玺传令而来后,赵敏营中的元军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受了蒙蔽,成了叛逆的帮凶,便在几个万户的带领下,将冼恒汉和其属下绑了,关进铁笼,想要以此赎罪。冼英兰下了马,缓缓走向自己的儿子,脚步慢到似乎根本不想走近他。
“娘,救我。”
“你谋逆犯上,罪无可赦。”
“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娘,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呀!”
冼英兰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铁笼凝望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养长大,却最终走上歧路的儿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没有一丝征兆地,突然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因为隔着铁栏杆,使不上劲,所以很轻,却打碎了冼恒汉最后的希望,他绝望地张嘴咬住了母亲的手掌,用力地咬着,直咬得冼英兰掌缘出血,才终于松口。
“你从来最爱的都是恒元,因为她是女子,因为你爱的是她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我一向都对你与恒元一视同仁。”
“呵呵,子凭父贵,我早就明白。我先是随傅友德南下,然后又去了西境。浑身上下多少战伤,受尽多少磨难。可恒元呢?你却一直把她留在安西宣慰司,留在自己身边。娘,你厚此薄彼,爱屋及乌,全军上下,谁人不知?”
冼恒汉满脸的血污与疯狂交织,令冼英兰不忍直视,只能低下头来,让眼泪滴落尘埃。她自认对儿女一视同仁,因为长子善武,便派他去军中,满心期盼着他能如自己一般,成为大元的名将。而女儿,女儿文采飞扬,自是适合文治,便留在宣慰司中,为大元治理西境。却不想,儿子心中对此早已存下怨怼之情,并因此而跟着妻子敖敦造反,给全家带来了滔天大祸。
“冼恒汉之罪,无可宽恕。”
“臣明白。”
“按典章,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臣...臣明白。”
赵敏躺在那里,刚刚恢复了一点神志,便看见了冼英兰,这个一路跟随自己,跨过尸山血海,多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将军,正为了自己的儿子,跪在自己榻前,虽不敢出言求情,盈满泪水的眼睛却已极尽祈求。可惜,她不仅是冼英兰的挚友同袍,更是她的皇帝。造反之人,若轻轻放过,便是为大元的未来埋下祸患。
“英兰,你教子不善,免西征元帅之职,回家养老吧。放心,朕不会杀你全家。朕,只要冼恒汉一人的脑袋。”
“臣遵命,谢陛下!”
冼英兰颤抖着拜了下去,这么一拜,便软了腿,怎么都站不起来,直到赵敏唤来满都海入帐,才终于将这位西征元帅搀了起来。赵敏瞧着她脸色惨白,丧子之痛入骨,也是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挣扎道:“传旨,满都海,救朕于危难之际,为人忠勇可嘉,即日起,接西征元帅印信金刀,统领西境军事,负责与欧罗巴继续议和。还有,派八百里快马,让在安西宣慰司的太女即刻来此。”
“是!臣领命,谢大汗天恩!”
满都海脸上并无喜色,只是躬身领命,感觉重担在肩,惴惴不安,却又自脚底升起一股豪情壮志,欢喜着终于有机会完成平生所愿,建功立业,名留青史。那冼英兰也跟着跪了下来,低声念着陛下英明,却像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强撑着站起,直到出帐,才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如果你打开了朕的腹腔,却发现那肝已全部坏死,又该如何?”
“臣,臣不知。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指望,臣也要救陛下!”
谈允贤年轻的脸映在赵敏老迈混沌的眼中,是那么富有生机,充满了希望。很久之前,她也是这般的踌躇满志,无所畏惧。那么年轻的女人,医术却如此高超,有着远大而光辉的前程,以后定会拯救更多的性命。
“允贤,你要明白。如若你不为朕开刀,朕驾崩了,与你无关。但若是你为朕开刀,朕还是驾崩了,那你就是死罪。”
“臣不怕。若无陛下,臣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臣要救陛下,陛下,臣能治好你!”
年轻人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五岁时遇到饥荒,是绍敏郡主逼得蒙古亲王们放粮,才拯救了她一家的性命。她对眼前这个女人的爱戴,远非臣子对君王的崇拜,更兼有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更何况,她心中无比清楚,没有眼前这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大元女子,绝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朕知道,朕相信你。来人!谈允贤医术高超,西征以来救治无数伤兵,功勋卓著,现升为太医散官,立刻返回大都,去太医院上任!”
赵敏挥了挥手,谈允贤便被两个怯薛带了下去,与上一次不同,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皇帝,眼中满是困惑与绝望。赵敏与她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已精力不济,闭上了眼睛,让泪珠悄悄滑落到枕头里。
她终究不是个合格的帝王,做不到冷血无情。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老迈垂死的人,不值得牺牲年轻的生命去救。
大元的皇太女在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巴黎城下,那时大元与欧罗巴诸国间的协议已经达成。大元可以在欧罗巴境内设立宣慰司,驻军收税,保护其境内的所有元人。而西征万里的安西军,也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惜,带领他们来到这里的人,却注定无法和他们一起东归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五年,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你若是骗我,我定不饶你。”
周芷若的唇还是那么软,温柔而坚定地吻着她,滋味一如以前。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吻,若她知道,一定会再抱她紧些,吻她久些,永远都不会放手离去。
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赵敏调转马头,看向天边的落日。它看起来像极了一颗硕大金珠,缓缓沉入地平线下,将天边染成了一片金红色,绚烂壮丽,正如她的一生。
“凡是箭能射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草场。”
“凡山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年少时就信奉的话,年老后才知是虚妄。帝王的野心,吞噬了无数生命,却也最终吞噬了帝王本身。赵敏就那么看着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长叹一声,转头看向身边的纳克娅,她的继承者,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答应我,带他们回家。”
“好,姑姑。”
是我,不是朕。是心系狼群的狼王,不是为了自己的宏愿而枉顾人命的帝王。这是赵敏对自己的寄望,却未必是史笔对她的评价。在执政生涯的最后,她虽依旧没有输过,却还是错了一回。挥师西征,到最后,也不过是留下了另一个让后人痛心疾首的遗憾。
草原的太阳落下了山,狼群的王掉下了马来,摔到了芳草间,永远倒在了她所热爱的土地上。
万里之外,上都城中,周芷若从梦中惊醒,手紧紧抓着胸口,感觉隔着丝绸里衣的那头,一颗心正激烈地跳动着。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只白狼。白狼走了,消失在了雪原之上,再也不会回来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将华丽的床铺打湿了一大片。她感觉到了不详,感觉到了命运的另一只脚落下,踩碎了她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