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余丽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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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进昭别看着瘦弱，却是精瘦，比起一般养尊处优的学生来讲，他是打小就惯干体力活儿的，家里就他一个男人，年纪不大但顶得住，所以打趴个外强中干的刘胜利不在话下。赵乾坤也知道叶进昭的本事，可现在来的是一群人呐。他顺溜儿站出来挡在叶进昭跟前，眼神一软，身子一猫，这就认起怂来。打架，他赵乾坤不行；认怂，叶进昭不行。赵乾坤之前仰头骂人有多猖狂，现在低头挨骂就有多恭顺。叶进昭也不想惹事，还看着台球摊子呢，这要打起来，坏了桌子怎么赔？眼看一场战役，偃旗息鼓。偏偏这大学生里有个是兴业瓷厂的子弟，平时就对叶进昭有所耳闻，一向看不大起他家那情况，趁着势头就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三言两语掀出了他家那位名振瓷厂的“破鞋”，他妈余丽娟，还极度渲染什么捉奸当场、被赶出厂。叶进昭肾上腺素霎时飚上来，再稳重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面红耳赤朝着那学生就跟豹子似地扑将过去，其余的男学生连忙来拉，想制住他，但他就是咬死只打那烂嘴的学生了，不管挨多少揍，手上的拳头愣是一下没停，一旁的刘胜利看楞了。等回过神来，刘胜利愈发不忿了，区区一个高中生，还没人能制得住他了？刘胜利左瞅右看，捡起一块石头就要去砸叶进昭，叶进昭好险才堪堪躲过，他跳起来转而和这个最先挑事儿的混蛋扭打在一起。叶进昭的手劲儿极大，很快就摁住了刘胜利，压得他不能动弹，然后一把摸起地上的石头就要往他头上呼去。眼看就要头破血流，刘胜利吓得脸色惨白以手挡头，叶进昭却将那石头扔了，只是抡起拳头，狠揍了他两拳。
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加入战斗的大学生谢永平，到了这节点，才慢悠悠发了声，别打了，都回吧，跟两个没见过世面的高中生较什么真，陶院没多了不起，那也得他们能考得上。刘胜利一抹鼻子上的血，恨恨起身道，乌龟爬树，上不去还嫌树矮！谢永平转身一走，其他大学生跟上去，哗啦啦全离开了。
赵乾坤看着满身是伤的叶进昭，道拉架这人不错，再打下去，怕要出事。叶进昭却觉得谢永平这人透着阴黠，相处起来说不定还不如刘胜利这种摆明面上的呢，干一架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赵乾坤嚷嚷，打你的还比不打你的好？他挠了挠头又一想，反正没一个好鸟，个个眼睛长脑门顶上，看不起人。他拍拍进昭肩膀，你考上央美，打他们的脸！叶进昭皱起眉头，其他科目他都学得不错，唯独英语，在及格边缘徘徊，要考上大学，这英语成绩不提上去，难！其实在初中的时候，他有去上中专的机会，英语不算分，考上了国家给生活费，毕业后还是干部身份，但他那时一心想上央美，压根就没想中专的事儿。赵乾坤给他鼓劲儿，那肯定央美好啊，就连人民币都是央美设计的，只要他多花些心思在英语上，央美不在话下。可光花心思哪里有用，他基础太差，又不会学习方法，用的是拙劲儿，事倍功半。他就该去校外找个什么外语培训班上上，可正规补习班的课费不便宜。他要是付得起这个钱，还犯得着为了省点煤球费，隔不了十天半月就得借辆板车到三宝山上去拾柴火吗？走路来回近两小时，清早就得出发，午饭就是俩干馒头，太阳落山才往回走。还有他外婆李秀英，就为了挣那么点温饱钱，给兴业瓷厂做临时工打杂，从早到晚“打草包”（见注释），一双手常年都是水泡，一碰就疼得要命，还骗他说茧子长厚了，照样儿端锅拿铲给一家人做饭。一家三口，要说谁不苦，唯独只有他妈余丽娟了。
熟悉余丽娟的人，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孩子不容易，半大的孩子撑起半个家不说，还要一个人抵御那些风言风语，便是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坚毅，还是会在别人提到他妈的时候炸毛，那些闲话实在不堪入耳。叶进昭也搞不清楚，他该怎么看待余丽娟，他心里生出的一枝枝藤蔓，缠绕、纠结在一处，拧巴得像条草绳，经年累月之后，想要理清楚哪支是哪支，但哪枝与哪支都解不开了，他只好含混地、将就地生活下去。
毕竟，来到余丽娟的身边，是他主动的选择。
余丽娟1970年下放在鄱阳县乐丰镇，为了不干围垦改去炊事班，嫁给了农场副主任、他爸叶大海。围垦这活儿，就是将湖水用堤垸围住后把水抽干，湖水就变成可以种植水稻的农田了，全是体力活儿，娇弱的余丽娟干一天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到了炊事班，虽则吃的好、事不多，但脏兮兮、油乎乎，对余丽娟来说，仍是苦熬。
熬到1978年，叶大富下腹部饱胀刺痛，闹得成日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县里的医院说是十二指肠可能溃疡了，具体需要拍片证实，但是县医院里没有设备，必须要去市里医院拍片来确定病情。拍套片子要十几块，叶大海没舍得，只开了些药来吃，但那些药时而有用时而无用，叶大富的病情愈发严重。
余丽娟待不住了，绞尽脑汁得到一个回城名额，狠心扔下病重的叶大海和才七岁的叶进昭，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景德镇的兴业瓷厂顶了她爸爸余惠民的职。
余丽娟走后，叶大富急火攻心、悲愤交加，没过多久，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紧接着，全身感染，转成了败血症，才几天功夫，人就死了。到死，他也没拍片子，不知道得的是不是十二指溃疡。两年后，叶进昭奶奶也病死了。又过了小两年，叶进昭爷爷的身体也下不了床了，他只能和爷爷一起搬去和叔叔婶婶住。一个老不能动，一个少失怙恃，叔婶家哪容得下他们。叶进昭就想，余丽娟可以走，他和她一样，有两条腿，他也可以走。余丽娟再坏也是他亲妈。他得找她去。
十岁的叶进昭，攥着一个皱巴巴被烧了一小半的信封，一个指南针，偷了一大袋婶婶帮亲戚家炸好的马蹄酥，趁着天还没亮，就悄摸出了门，不顾一切地朝着东北方向的景德镇奔去。他一路走，一路问，马蹄酥吃完了他还没到景德镇，他就开始乞讨、扒车。等他出现在余家门口时，跟小叫花子没两样。余惠民打开门，狐疑地看着他。他问，是余惠民吗？余惠民点点头。他说，他叫叶进昭，他是余家外孙。余惠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皱巴巴的信封，摊开，上面的地址和名字都是自己的字迹。他说，他妈走后，他在火盆里捡到了这封信。原来，为了彻底断绝和叶家的往来，余丽娟烧毁了所有信件，怕他们叶家人到景德镇来寻她的麻烦。余惠民的眼眶有些湿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崽里子好样的。他说，他想洗个澡。余惠民说，好好洗个澡。
余丽娟下班回来，头发微卷着，嘴上涂着口红，上身一件白色夹克衫罩住黑色紧身衣，下身着一条黑色紧身踩脚裤，腿很长很细，看着叫人很陌生，和他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她摸着他干干净净的脸，说还好儿子像妈妈，长得一点不像叶大海。他没吭声。她问他，还认得她吗？他点点头，说她时髦了很多。她问，那漂亮吗？他点点头。她哈哈大笑，余惠民则脸色铁青，开始剧烈咳嗽。余惠民看到余丽娟就心烦，她和车间主任乱搞男女关系被人给举报了，还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毫无羞耻心。余惠民一想起这茬，就觉得一口气顺不过去。
但气不顺的事儿还在后头赶着，到了1983年严打开始，余丽娟被瓷厂劝退。余惠民隔三岔五就觉得胸闷，有天喊着胸痛还没走到医院人就过了。余惠民年纪不大，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街坊邻居都说他是被这不争气的女儿给活活气死的。
余惠民去世后，余丽娟不愿工作，家里没了收入，好在从瓷厂拿了一笔丧葬慰问金，加上领导的体恤，让外婆李秀英去做些在包装车间打草捆之类的零工，这才能勉强供叶进昭吃饭穿衣、上学念书。
叶进昭和余丽娟母子关系不大好，他有时候觉得，他跟外公一样，烦她，烦得不想看见她，但每当这时候，他又会想起那段没有妈妈的日子，很空虚很无力，好像比现在更使不上劲儿。妈妈不努力，他可以努力；妈妈有缺点，他可以弥补。而没有妈妈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后来看了很多故事书，都是在寻母，沉香寻母，朱寿昌弃官寻母，就连小蝌蚪都在找妈妈，寻母这张巨大的渔网，网住了无数平凡人，也网住了他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余丽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