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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民台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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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张贤亮《绿化树》
景德镇,不是个镇,是个市,还是个省辖市,但面相破败得很,没有个“省辖市”的样子。到处都是不甚宽敞的泥巴马路,一幢幢土坯房参差错落,空荡荡的没有围墙,家家户户门口都有竹竿搭起来的简易衣架,上面挂满了衣服,有些门口堆着木材,有些门口堆着煤球。阳光洒在灰扑扑的土墙上,投下一片婆娑的树影。
这一隅街景,搁在1986年的南方,确实没什么特色,但你要是稍微看得远一些,就全不一样了,整座城立着昼夜喷吐的一千多根各种烟囱,烧得铺天盖地,差点染得天都快没有自己的颜色了,三不五时头顶一片黑压压,便是这座千余年来跟泥火烟尘打交道的窑火之城独有且壮观的“景”与“色”了。
烧窑产生的煤渣混杂在炉坑里的废渣里边,里边有不少可以燃烧再利用的,一逢开窑,附近的小孩都成群结队往瓷厂里钻,说倒是说只有瓷厂职工的家属才能进去捡煤渣,但烧成工人看到小孩,一般都不拦。捡煤渣对孩子们来说,是任务也是娱乐,捡得脸和手都黑乎乎,心里边乐呵呵,捡来的煤渣可以自己家用,还可以卖给别人,把瓷器篮装满的话,一篮能卖四五毛钱呢。
如此这般的景德镇,多少有些消减浪漫想象——两千多年前冶陶,一千多年前制瓷,那么些流光溢彩、精美绝伦的器物,竟都生于灰头土脸的城市。但就是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城市,在这场制瓷业的国际马拉松里,兴致勃勃一路在冶陶制瓷这条路上狂奔,一跑几千年收不住脚丫子,耐力最为强劲。
在景德镇,那些被历史抛弃的碎瓷片沿着河滨长长一线,多的可以堆积到六米多高,就连整个景德镇的中心地带,经年累月也堆积成了厚度惊人的考古层,最深的深度甚至有二十多米,以至于当地许多叫“坞”叫“桥”的地方,如今都桥不是桥,坞不是坞,就是因为这些瓷业垃圾被填埋、封盖成了人口稠密的地方。景德镇本来地势较低,饱受洪灾之苦,自明代以来发生大小水患二十余次,如今倒好,那些千年以来破碎的匣钵、窑砖、渣饼还有碎瓷片形成空隙率极高的渗水层,将整个老城区的地平面平均抬高了三米以上,瓷业垃圾是如此奇特的垃圾,它们不仅没有摧毁这个城市,反而意外解决了不少水患问题。它们层层叠叠三米到二十米的高度,所形成的并不单纯是物理上的高地,而是经由时间积淀而成的文化高地。
可在1986年,景德镇人对此优势毫无察觉,他们如同其他破败南方城镇的人们一样,大都不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有多特别,甚至对于瓷器,产生了一种见多不怪的厌倦。当地的制瓷业有句老话,“打赤膊的是窑里佬,打赤脚的是坯坊佬,穿长衫的是红店佬”。各个工种都带个“佬”字,一听就知道当地瓷业人虽不少,但包括他们自己都没把这行档看得多高雅脱俗。景德镇人追求的流行,和别的城镇青年并没有什么两样。台球、□□镜、喇叭裤、录放机、流行音乐,再时髦点的,还会去跳跳交谊舞、或是迪斯科。
离兴业瓷厂不远,有个打台球的地方,一两角钱一局,附近的人大都喜欢去那消遣。桌子随意地被摆在路边,显眼处一张简陋的椅子,上面立着一块纸壳子招牌,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安民台球”四个大字,椅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这会儿刚好播到齐秦的《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但北方的狼到了景德镇,得入乡随俗,这狼“走在狭窄的土路上,热腾的暑风吹过,黑黑的煤灰掠过……”
火伞高张、暑气逼人的时节,撩过荫翳处的风一浪又一浪热腾腾扑将过来,那球桌、球杆上都沾着黑乎乎的煤灰点子,不算干净,乍一上手还发烫。打球的人打趣说,景德镇肯定没有白狼,不上层黑皮儿,也是条黑白相间的土狼。
两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聊天。有一桌结束了一局,有人高声喊着“崽里子,再开一局”,其中一个少年叶进昭赶忙奔过去,收了钱后把球从球袋取出摆好在球桌上。他眼睛不大,内双,上下的眼睫毛不长但很浓密,包住一双眼,抬眼看人的时候,格外倔强。另一个少年叫赵乾坤,说话一嘴的大碴子味,他父母是六十年代跟着昌河厂一起从哈尔滨迁来的,整厂人乡音未改,他也不例外。他在子弟学校里读书算不错的,勉勉强强从昌河二区的初中考进了市重点景德镇二中,和叶进昭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二中周围好几个瓷厂,子弟也多,叶进昭成绩好名声在外,平时有家长会找他给孩子补课,有的给钱,有的会给些东西,他都拿来贴补家里。这会儿是暑假,看台球摊子赚钱多些,他就把补课全推了。赵乾坤每天无所事事,蹬着近一小时的单车来找他,没客人的时候还能和叶进昭免费切磋一下台球。
一群二十多岁的大学生蜂拥而来,开了两桌。赵乾坤看到大学生们放在一旁的写生作业,鬼迷心窍,低声嘀咕了一句,画得不咋地嘛。这话听进其中一个大学生刘胜利的耳朵里,顿时觉得不受用,堂堂大学生,凭什么被乳臭未干、也不知高中有没有上完的小子戳骂。但他强忍着了。谁知赵乾坤还不识好歹,继续跟叶进昭咬耳朵,说这些大学生不如叶进昭画得好,明年他考陶院,妥妥的了。叶进昭笑了,刘胜利觉得这是嘲弄的笑。因为赵乾坤接着说,怎么,看不上陶院?非要考央美?刘胜利气得够呛,一忍再忍,无需再忍,侮辱他们的画,他可以念在俩小子没见识,压根看不懂什么叫画,但侮辱陶院,太超过底线了!刘胜利指着俩臭小子破口大骂,赵乾坤是个嘴上不肯吃亏的,一连串麻利儿的东北回骂,让他别找削。刘胜利也懒得掰扯了,奔着赵乾坤过来就要动手,他一大学生,块头比俩少年大得多,那架势压迫感极强,赵乾坤立马就怂了,躲在了叶进昭身后,刘胜利一把揪起叶进昭的衣领,一拳就要下去,却被叶进昭挡住,反手一招,竟把刘胜利摁在了地上。其他大学生一开始没闹清楚状况,一听刘胜利嚷嚷起来,顿时把叶进昭和赵乾坤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干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