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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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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郅静表情恹恹,面对江厌展现出了不适宜的崇敬。
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湖州来的众人面前,以一种比较夸张的方式——身边还需要一个侍卫必要时扶着他。
和云南府世子从小多病多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虎父犬子的传闻倒是没有太大出入。
江厌看了看被侍卫团团围在中间,严严实实遮挡住了的李怀慈,对视上徐郅静平和含笑的眼眸,点头附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今日确实是鲁莽了。只是听人说江采采失踪前误打误撞来过这里,而这人恰好在这里放了把大火,我一时气急,也是关心则乱,擅自拷打了一番这人,还望世子和王爷不要降罪才是。”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也很低——一旁火把的光芒描摹出他弯下去的脊梁,顺带将他面容上似乎发自内心清醒过来后的悔意自省暴露得淋漓尽致。
徐郅静自然不会去怪罪他。这个云南王府世子虽然在南地里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或许是自小体弱多病让他丝毫没有任何优越感,甚至还没有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娇纵。他拂开一旁侍卫的搀扶,站直了身子,比江厌还高一点,却没有分毫压迫感,笑着说:“怎么会?江大人这几日在伤兵营多有劳累,将士们都看在眼中。今日我父亲在府中设宴,特让我来寻江大人过去呢……”
李怀慈瘫倒在地上,仿佛一摊烂泥,不知是死是活,在场也没有人顾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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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江采采也无人提及,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一般。
倒是江厌,那日云南王府夜宴,酒酣饭足后,云南王徐霖大悦,颇为赏识他的才华,后面几日更是将军中辎重押送的重任交给了他。
加上这几日南夷人骚扰频繁,城内外硝烟四起,局势紧张,江厌一时之间却成了南州城的“红人”。
那些大大小小将士有的见他挺恭敬地叫上一句“江大人”,有的则喊他“江先生”……
大多人在伤兵营都受过他的照料,如今见粮草辎重运送又井井有条,都发自内心地佩服着他,自然而然将他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江厌一路走过去,满目疮痍,哭泣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偏偏城郊的黑烟也没停息,旋转着盘桓而上。
南夷的进攻还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江厌走到中军帐前,两边守着的人由于人手紧张已经撤了,只余下一个看上去尚且青涩的小兵卒在外通报。
他离着营帐还有一丈左右,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激烈争吵声——今日战火暂且是熄了,各大主将都会来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
孟芳的声音尤为突出,这个平时儒雅的中年人在南夷连日来多番的攻击下已经保持不住文人的镇定文雅,显得有些暴躁,甚至扔了他一年春夏秋冬都拿在手中摇晃的羽扇。
他嗓音沙哑,却又固执地在说:“守备军里有奸细,这仗怎么打得了?我们防得住敌人的明枪,那我们自己人射向自己人的暗箭呢......难道要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来阻挡吗?”
徐霖被他灼灼眼光注视着,内里也很悲愤,环视一圈下面的主将,或疲惫不堪或是伤痕累累,但表情都很麻木。
他麾下有四员主将,都是随他年轻一道拼杀过来的,除了前两日战死的熊岳,其余三人这几日也是疲于奔波,此时听见孟芳的怀疑都忍不住心中嘀咕起来,仰头去看徐霖。
其中受伤最重的盛品宁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挣扎着从原先歪歪扭扭的姿势坐正,也顾不上绑得结结实实的绷带洇出了暗红的血液,下意识地反对:“熊将军死了,我们也很悲痛,但就凭那支箭是从他身后射过来的就断定南州守备军里面有叛徒,是不是过于武断了?战场上刀剑无眼......”
后面营帐里陷入了混乱的争执中,浑厚的嗓音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江厌不想立刻就进去,所以制止了那个小兵通报的声音,蹲在帐子外听了半晌。大抵是是近日来连轴转使他忙得不可开交,身上原本端着的架子放下了,他就这么和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新兵交流起来了,仿若闲谈:“你对孟先生所说的奸细一事怎么看?”
那个小兵脸瞬间涨得通红,指着自己,嗫嚅道:“先生......是问我......我......怎么看吗?”
江厌点头道是,他平静地与这位年轻的士兵对视,看着对方手足无措,挠了挠顶上略显大得不合适的头盔,局促道:“我……我不知道!我是跟着俺家隔壁大哥入伍的……”
他一紧张,口音都暴露出来了,却浑然不觉:“他说南州守备军缺……缺人,俺就上了……”
这个小兵说到这里的时候瑟缩了一下脖子,有点后怕的模样,但没有后悔,还莫名有些骄傲,说:“这几天我在这里遇见了许多都是俺村的人,我不信……他们会是叛徒。所以我觉得此时彻查叛徒不太好……”
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好,随即又低下头,黯然神伤:“听、听说……熊将军死得蹊跷,还是得查一查……”
江厌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而此时中军大营的争吵也渐渐陷入了僵局。
徐霖环顾四周,下面的人心思迥异,又不知收敛,争得面红耳赤。他暗自叹气,沉声道:“江大人呢?怎么还没来?你们没有派人去请他吗?”
老王爷满脸掩盖不住的疲倦,眼袋厚重,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让人意识到这个人已经垂垂老矣了,撇去一身功名利禄,和寻常百姓家老人没什么区别!
而他现在连声的质问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仿佛精力不济压不住这底下的人了,迫切需要有人来替他做决定。
就在此时,江厌从容不迫地掀开帘子进去。寒风从他身后迫不及待地溜了进去,驱散了帐内的暖意,反倒使里面的人清醒了过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着这位俊雅的年轻人。
他浑身灰扑扑的,看上去很狼狈,但徐霖对视上那双略显冷漠的眼眸,莫名地镇定了下来。
徐霖笑着,一扫刚刚的颓唐阴翳,端起手边滚烫的茶水喝了两口,压下心中的火气,目光里满是赞许,肃声道:“江大人来了。你方才在军帐外蹲着怎么不进来?”
年迈的将军即使白发苍苍,仍然目光如炬,锋利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看重的年轻人。
江厌能感受到四周或是探究或是疑惑的打量,没有抬头,地上铺着的布破了一个洞,露出了下面凹凸不平的黄土地和几根枯黄的杂草。
他感到恍惚,盯着那破洞,无意识地捻着衣袖内边缘,随即抬头斩钉截铁道:“此时不能查奸细!两军交战,正值用人之际。若是此时我们先行乱了阵脚,怀疑起自己人来,必定会失了军心,到那时,大熙必会不战而败!”
这番话说得骇人,看上去倒是唬住了这群大老粗。
孟芳对视上江厌黝黑的眼眸,隐隐感到不对,撇开眼,高声道:“不行!当断不断,反受其累。既然已经知道了军中有奸细,我们还放任不管,无异于养虎为患。军心不是一样会乱?”
“但是乱的时机不同,”江厌反驳道,“如若我们现在开始自查,必定招来互相猜忌,军心涣散,拿什么和南夷人去斗?用城里百姓的命吗?”
他陡然拔高音量,神色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叫人不敢直视。
“况且,士兵大多是手足兄弟一起来投军杀敌,自有深情厚谊。如今这乱局,怎么查?”
孟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徐霖制止了。
他有些忿忿不平,但也知道自己过激了,向上首的徐霖行礼后便走了。
徐霖俯视着看上去咄咄逼人的江厌,眼里满是赏识,夹杂着微许不为人知的痛惜,说:“就按照江大人的意思去办吧。”
奸细这一事就此按而不发!
接下来几日,南州守备军里有奸细这一消息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谣言如燎原之势传遍了整个军队,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南州守备军其实并不全是由南州城的百姓组成,而是云南王徐霖所属南境内的主要兵力——士卒可能并不来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云南王常年驻扎在最靠近岭南一带的南州,所以又被称为南州守备军。
手足兄弟之间不会怀疑,但来自不同地方的将士却互相开始看不顺眼。
加上南夷人连日的攻城骚扰使人力倦神疲,稍不注意就会疏忽犯错,彼此之间更容易招致误会。
因此南州军营内闹哄哄的,大规模的械斗他们不敢,但是鸡皮蒜毛的小摩擦却是频频发生。
但正如江厌所提议,几位主将绝口不提奸细一事,反而在云南王的默认下加大了军中治理力度——胡乱猜忌和无脑附和的人都依照军规处置。漫天飞的谣言渐渐地不攻自破!
而南夷人在这时期久攻不下,士气慢慢也开始散了,几日未有动静,徒留城外交战地血海蜿蜒,寸草不生,譬如死地。
所有人都喘了口气,都在以为一切向好的时候,云南王倒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无人在意,但或许是人老了,这一次战功赫赫的云南王也不得不面对昔年醉卧沙场落下的陈年伤痛。
一下子病来如山倒,老王爷接连几日都是高烧昏迷不醒,水米不进。
他年少成名,原是先云南王婢妾所生,却隐姓从戎,南征北战,最后虎踞南境数十年,让南夷不敢轻易再犯,凭借着累累军功赢过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平级承了爵位,此时却还是病得人事不省,和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别无二致。
更要命的是,朝廷援军迟迟不到,而南夷人却仿佛窥伺到了南州守备军的困境——群龙无首!